第四章
作者：[美]海明威 著
發布時間：2023-06-12 17:31:22
字數：2958
他知道自己如今終于是被打敗了，已經無法挽回了，于是，回到船艄。他發現舵把的斷頭是鋸齒形的，還可以將它裝在舵的狹槽里，他還可以用它來掌舵。他用麻袋圍好肩頭，讓小船按著航線行使。航行很順利，他一絲雜念都沒有，也什么感覺都沒有。此刻，他感覺超脫了這世界，只一心想著可以盡可能完美且順利地把小船駛回家鄉的港口。夜里，又有些鯊魚像人從飯桌上撿面包屑吃一樣來咬這魚的殘骸。老人沒有去理睬，只顧著掌舵，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去理睬。他只需留意船舷邊沒有沉重的東西，就這樣駛來，小船是多么輕松，多么完美。
船仍舊好好的，他想。船是完好無損的，除了那舵把以外，不過舵把是很容易更換的。
他感覺到小船已經行駛到灣流中了，此時，可以看到海岸上住宅區的燈光了。他知道這是到達了什么地方，回家自然也是輕而易舉不在話下。無論如何，風是我們的朋友，他想。末了，他又補充了一句：有時候是。此外，是大海，海里不但有我們的朋友，還有我們的敵人。另外，還有床。床也算是我的朋友。只是床，他想。床真是一件了不起的東西。打了敗仗以后，躺在床上是非常舒服的，他想。我從來沒覺得這么舒服。那么，又是什么將你打敗的？他想?！笆裁炊紱]有。”他說出聲來，“只因為我出海實在太遠了。”
待他的小船駛進小港，露臺飯店的燈光已經全部熄滅了，他想人們應該都上床睡覺了。海風逐漸加強，這會兒刮得非常猛烈。但是港灣里卻是靜悄悄的，他將小船徑直駛到巖石下面的一小片卵石灘前。只有他自己，沒人來幫忙，他只好竭盡全力把船劃到緊靠岸邊的位置。他跨出船，將船系在一塊巖石上。
接著，將桅桿拔下，卷起帆，系住。然后，再將桅桿扛起往岸上爬。直到此時，他才感覺到自己究竟疲憊到什么程度。他停下歇了一會兒，回過頭向海里望，在街燈的映照下，那條魚的大尾巴筆直地豎在船艄的后邊。他看到它**的脊骨像一條白線，還有那長著醒目長嘴的黑黢黢的頭，而頭尾之間卻什么都沒有了。
老人繼續向上爬，馬上到頂的時候突然摔倒了，他躺了一會兒，桅桿仍舊橫在肩上。他正設法爬起來，但是很困難，只好肩扛桅桿坐在那里眼望著大路。一只貓在路對面經過，自顧自地干著它自己的事去了，老人注視了一會兒又望了望大路。
他將桅桿放下直起身，又將桅桿舉起，扛在肩上，沿著大路向前走去。走一段就不得不坐下來歇一歇，足足歇了五次，他才走到自己的窩棚。
老人走進窩棚，把桅桿往墻上一靠。他摸到一個水瓶，喝了口水，就躺在床上了。他將毯子拉上來蓋住肩膀，再裹好后背和腿，他躺在報紙上，臉朝下，兩只胳膊伸得筆直，手掌向上攤著。
清晨，男孩在門外向屋子里張望，老人睡得很熟。風正刮得緊，漂浮的漁船估計是不會出海了，因此男孩可以睡個懶覺，像往常每個早晨那樣，一起床就跑到老人的窩棚這來。男孩能夠聽見老人的呼吸聲，緊接著，就看見了老人那雙手。他哭了，悄悄地走出來，去拿些咖啡，一路上仍然止不住邊走邊哭。
許多漁夫把那條小船團團圍住，都在看船旁綁著的東西，一名漁夫把褲腳卷起站在水里，正在拿一根釣索量那條死魚的尸骨。
男孩沒有往下走。他剛剛已經去過了，有個漁夫正在幫他看守這條小船。
“他怎么樣啦？”一個漁夫大聲喊道。
“他正在睡覺?！蹦泻⒋舐暬卮鹫f。他根本不在意他們看見他在哭。“誰都不要去打擾他?！?br />
“這魚從鼻子到尾巴足足有十八英尺長。”那個量魚的漁夫喊道。
“我相信?！蹦泻⒄f道。
男孩轉身走進露臺飯店，他是去要一罐咖啡。
“要熱的，多加牛奶和糖?！?br />
“其他的呢？”
“沒有了，待會兒我再看看他想要吃什么?！?br />
“這魚可真大呀?！憋埖昀习逭f，“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魚，昨天你捉到的那兩條魚也很棒?！?br />
“我的魚……見鬼去吧！”男孩說著又哭了起來。
“你喝點什么嗎？”老板問。
“不。”男孩說，“幫我告訴他們不要打擾圣地亞哥，我馬上回來?！?br />
“跟他說我很難過?！?br />
“我會的，謝謝?！蹦泻⒄f。
男孩端著那罐熱咖啡走進了老人的窩棚，小心地坐在他身邊，等他醒來。有一次，眼看著他要醒過來了，可馬上又睡過去了。于是，男孩就穿過大路去借了些木柴給咖啡加熱。
終于，老人醒了。
“別起來。”男孩說，“把它喝了?！彼麑⒖Х鹊惯M一只玻璃杯里。
老人接過咖啡很快喝掉了。
“我被它們打敗了，馬諾林?！彼f，“我確實被它們打敗了。”
“你沒有被它打敗，那條魚也沒有。”
“是。確實如此。是到了最后才吃敗仗的?！?br />
“佩德里科正在看守那條小船和那些打魚的工具，你準備怎么處理那魚頭？”
“讓佩德里科切碎它，然后放到捕魚機里用。”
“長嘴呢？”
“你需要就拿去?！?br />
“我要。”男孩說，“現在我們應該來討論一下其他的事情。”
“他們有沒有來找過我？”
“當然有，還派了海岸警衛隊和飛機呢。”
“海洋太大，小船太小，很難發現?！崩先苏f。此刻，他感到非常愉快，可以和一個人對話，不再是自言自語跟海說話了。
“我很想你?！彼f，“你們又捉到了些什么？”
“第一天一條，第二天一條，第三天兩條?！?br />
“真棒?！?br />
“我們又能一塊兒釣魚了?！?br />
“不。我的運氣不好，我怕是再也不會交好運了。”
“讓好運見鬼去吧?！蹦泻⒄f，“我會為你帶來好運的?！?br />
“那你的家人會不會說什么呢？”
“無所謂。昨天我逮住了兩條魚。但是現在，我們要一起去釣魚，因為我要學的東西還有好多好多?！?br />
“我們得先弄一支長矛，一支能扎死魚的好長矛，平時都放在船上?？梢哉乙惠v舊福特牌汽車，用那上面的鋼板做矛頭，然后拿到瓜納巴科亞[
.位于哈瓦那東面大約五英里處，是哈瓦那郊區，那里有一個海濱浴場。]去磨。要把它磨得非常鋒利，不能回火鍛造，防止它斷裂。還有，我的刀子已經斷了。”
“那我可以去弄把刀子，把鋼板也磨快了。這大風究竟要刮多久？”
“要么三天，又或許不止三天。”
“我得把一切都安排好。”男孩說，“你要養好你的手。”
“保養它們的方法我知道。昨天夜里，我吐了一些東西，味道很奇怪，胸膛里面好像有什么東西碎了?！?br />
“要把這個也養好?！蹦泻⒄f，“躺下，老大爺，我去拿件干凈的襯衫給你。另外再帶點吃的過來?！?br />
“我沒在這兒時的報紙，你也順便帶一份來?！崩先苏f。
“你要趕快好起來，因為我要學的東西還有好多好多，你可以把所有的都教給我。你吃了很多苦？”
“確實不少啊?！崩先苏f。
“我這就去拿吃的東西和報紙?！蹦泻⒄f，“好好休息，老大爺。我到藥房弄點藥來，治你的手用的。”
“記得跟佩德里科說那魚頭歸他了，別忘了?！?br />
“我會記住的?！?br />
出了門，男孩沿著破舊的珊瑚石路走去，他又哭了起來。
那天下午，一群旅游者來到了露臺飯店，其中一個女人往下面的海水望去，她看到一些死梭子魚和空啤酒瓶之間，那一條白色的脊骨，又粗又長，一端有條非常大的尾巴，東風不斷在港外掀起一層層巨浪，那尾巴便隨著潮水起伏、搖擺。
“那是什么？”女人問侍者，手指著魚身上又粗又長的脊骨—如今，它成了垃圾，只待潮水涌來將它卷走了。
“Tiburon，”[.此處為西班牙語，譯為鯊魚。]侍者說，“Eshark?！盵.此處為侍者用英語講“鯊魚”（shark）時的另一種發音，按西班牙語的習慣在前面多一個元音。
]他正準備解釋整件事情的經過。[.他原本想說這是大馬林魚被鯊魚殘殺后的殘骸，可說到這時，對方已誤認為它是鯊魚的骨骼。]
“我沒想到鯊魚的尾巴這么漂亮，形狀這么美?！?br />
“我也沒有想到?！彼哪邪檎f。
在大路另一端，老人的窩棚里，老人又睡著了。他仍舊臉朝下躺著，男孩正坐在他的身邊，守護著他。老人夢見了獅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