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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貳章

作者:大風刮過 著 發布時間:2023-06-12 15:53:05 字數:14910
  丙子年五月初二,本仙君踩著一朵祥云降至尚川府上空。徐風乍起,路人仰頭觀望,皆縮頸疾奔,攤販手忙腳亂,我模糊聽得一聲叫喊:“天陰有雨,趕緊收攤回家!”

  世人愚鈍,本仙君不與他們一般見識。

  命格星君引我飄到東郡寧平藩王府上空,指著王府后花園的某處道:“此是元君的肉身。”

  后花園里擺著一張躺椅,兩個幾歲的小兒正圍著一個一動不動的人爬上爬下。這個一動不動的是藩王的小公子李思明,也便是日后的本仙君。我仔細瞧了瞧,眼神空洞神色呆板,頭上還被兩個小兒插滿了花花草草:“此人……似乎是個傻子。”

  命格星君干笑道:“咳……此肉身專為元君準備,元君未附體前自然無魂無魄,只會吃喝拉撒。時辰已到,請元君速去附體。”不待本仙君再說什么,念起經訣,彈指為上,本仙君眼前金光陡現,火石電光間被經訣激向花園。

  幾千年前十分熟悉的感覺蔓延周身,本仙君附體功德圓滿。

  輕飄飄做了幾千年神仙,再世為人,足踏實地,頭頂方圓,四肢熟悉的沉重,五味在胸,塵音入耳,竟十分踏實、親切。

  身上沉沉的東西在**攀爬,我睜開眼,先看見張小臉,一雙圓眼滴溜溜轉了轉,咧著缺了兩顆牙的小嘴很討人嫌地笑,烏黑的小爪子舉著一塊黑泥,向我口中送過來。

  “嘿嘿,小叔叔乖乖吃了它。小叔叔乖乖吃了它。”

  我慈祥一笑,抬手拍拍他腦袋:“乖乖,從小叔叔身上下來,回去找你爹媽。”

  圓溜溜的眼眨巴兩下,歪起小腦袋看我。我側身,拎起另一個欲踏上我膝蓋爬到本仙君頭上插花的小兒:“坐端行正,乃為人根本,你先生沒教過你?”

  也是圓溜溜的一雙眼,直勾勾地看了看我,一癟嘴,這孩子比方才那個精些——哇的一聲,號啕大哭:“娘——娘——娘——祖父——小叔叔嚇人!”

  噼里啪啦一陣,哭聲引來丫鬟,丫鬟去喊家丁,家丁去喊總管和奶媽子,奶媽子扶出夫人。兩個忠心耿耿的家丁壯漢抖擻出武松上山的氣概從我身邊挾起兩位小少爺,我向他兩人親切微笑,壯漢面露驚恐之色,一路狼煙狂奔回廊下。一顆顆人頭,閃在八丈二尺遠的地方,看鬼魂一樣看本仙君。

  有眼不識真仙,本仙君也不同他們一般見識。

  幾位持刀護衛簇擁出一位鬢角花白胡子也花白的人,絳紫猛虎袍,闊額方臉,面多風霜。不消說是東郡藩王真身。本仙君要暫做他些許時日的兒子,初見面需要聯絡下情誼。

  我緩步向前,垂手斂身,放下身段,恭恭敬敬喊了一聲:

  “爹。”

  東郡王虎目中異光四射,盯著本仙君。傻兒子忽然清醒,激動之情可想而知。東郡王興奮得臉色煞白,渾身亂顫,黑眼珠向上一翻,過去了。

  我宋珧元君化作李思明一事,十分順利。

  東郡王府的人看著我,抖了一天。東郡王爺醒來后,第二日請了位法師到我面前下了個大神。法師拿把桃木劍舞了一通,再咿咿咕咕念了一通,我看得甚是快活。正在興起處,法師忽然環睜雙目,直勾勾地看著本仙君,撲通一跪,將頭磕得砰砰作響:“小道恭迎上仙。”

  我嚇了一跳,許多年不問凡間事,天庭最近沒有新飛升的散仙,我還以為人間道術衰敗。每想到市井中竟有人道行精進如斯,能一眼看出本仙君的真身。

  法師戰戰兢兢,繼續磕頭:“小道修為淺薄,未能一眼看出白虎星君金身,望星君恕罪!”

  白虎星君?天庭七十二宿八位星君,什么時候多了頭老虎做上君?白老虎天庭倒有幾頭,都是養了把守天門的,幾時移氣換形,殿上稱君了?!

  法師挪動膝蓋,轉向東郡王磕頭:“恭喜王爺,賀喜王爺。貧道斗膽戳破天機,小公子乃是天界白虎星君臨世。王爺福澤隆厚,因結仙緣,此則上天福報。”

  東郡王爺瞧著我,仍有些顫:“法師當真?犬子自幼癡傻不知人事,忽然間明事知理,識文斷字,實在……”

  法師起身:“王爺,小公子仙君臨世,當然與常人不同,古人曾道,臥虎如石。星君數年潛氣遁行,世人碌碌者,卻不可知。”

  東郡王爺對兒子是老虎星下凡一說很是滿意,小兒子之所以傻,乃是老虎星一二十年都在睡覺,這種混話他也信了。他瞧著本仙君,終于不抖了,臉上還帶上了春風。

  “只是法師,如你所說,犬子潛息數年,為什么突然之間就醒過來了?”

  我在桌上摸起茶杯,潤了潤喉嚨。

  法師一手負在身后,一手捻須:“天機不可泄露。”

  扯你祖爺爺的蛋。

  從此之后,本仙君在東郡王府里,過得十分舒坦。

  東郡王將幼子思明是顆老虎星一事告之全府,我被暗中觀賞數日,與王府中人漸漸熟絡。我在王府四處踏看時,常有下人假裝無意經過,試圖和小公子我搭上一兩句話。

  東郡王命中克妻,夫人、如夫人前后娶過十來個,統統克死干凈。加上本仙君這副李思明的肉身,東郡王共有三個兒子。長子思賢與次子思源爭做世子,頗多明爭暗斗。老虎星一說后,兩位兄長都來瞧我這個兄弟尋新鮮。特意在別院的花園內擺酒,賞玩夜色,聊些閑話。須知我宋珧元君在天庭東飄西蕩,喝茶品酒、下棋論道幾千年,放觀仙界,除了衡文清君,還沒誰能談得過我。經綸道典大略說了一兩分,沒留神兒天就亮了。兩位兄長睡了一個白日,本仙君是顆老虎星一事越發坐實了。

  再過數日,我在市井、茶坊、王府里大概摸清了南明帝君和天樞星君的近況。

  命格星君曾告訴我,南明帝君在這一世名叫單晟凌,天樞星君的轉世叫作慕若言。幾日探聽,方知他二人在俗世中竟甚有名聲。尤其天樞星君,很能折騰,出本仙君意外。滿城滿巷的墻,都貼著緝拿慕若言的榜文,還有張半身的大畫像。

  據說單、慕兩家都世代是朝廷重臣,兩家相交數代,情誼深厚。十多年前南明帝君的祖父得罪了皇帝,滿門抄斬。慕家偷偷地將單晟凌救進府中,教養長大。

  南明帝君在天庭架勢十足,打下凡界也不是個能忍氣吞聲的人物。如今時逢亂世,各地藩王坐擁重兵,皇權所剩無幾。單晟凌投到南郡藩王座下,就在一個月前鼓動南郡王公然造反,欲奪皇位。皇帝大怒,查出留下這條禍害的是慕家,于是將其全家也滿門抄斬。

  當然,天庭不可能讓天樞星君稀里糊涂順順利利砍個頭了賬。慕家的家仆拼死護住慕家小公子慕若言逃了一條命,而今東躲**,飄零在江湖。

  通緝像上的慕若言臉尖眉細,十分不討人喜歡。本仙君望著那畫像嘆息了幾回。天樞星君在天庭時,素袍玉簪,清韻淡然,何等點塵不染的仙風。打下凡界后玉帝給他安排的這個皮囊實在太缺德。本仙君將他弄到手后,對著這樣一張臉,酸文怎么謅得出來?

  晚上,我運氣調息,想移出元神回天庭理論,哪知竟像被釘在軀殼內,挪動不得。方才記起來命格星君那老混賬曾說過,我此次下凡界不到緊要關頭動不得仙術,原來是防著我曉得真相后撒手不干。

  我無可奈何,在東郡王府喝茶睡覺,閑散過了數月。

  東郡王對本仙君這個忽然清醒的老虎星兒子異常慈愛,特意撥出一個獨院讓我住。時常和兩位兄長喝酒下棋,大家還同去勾欄聽過幾回小曲,感情日益好。

  三個多月后,命格星君終于再下凡界,半夜從李思明身上放出本仙君,在王府上空告訴我戲將開臺。

  天樞星君在暗處養好了傷,被侍從護衛潛往南郡,準備找南明帝君會合。東郡王小公子李思明要在這時候從半路殺出,將慕若言搶回王府。

  慕若言的馬車后天上午從尚川城外山下的小路上過。

  南郡王擁兵稱帝,東郡王也有些按捺不住,兩郡屬地相接,臨界處難免生些刀兵摩擦。東郡王和長子近幾日到郡屬邊鎮檢視軍營,次子思源在王府應付,提攜他弟弟本仙君幫忙處理些內務。

  隔一日清晨,我聲稱得了東郡探子潛伏入境的密報,向思源討了二三十個精壯護衛,埋伏在城外的山道旁。

  誰知道從早晨埋伏到中午,竟連半輛馬車的影子都沒看到。

  山路上空空如也,一無車騎,二無路人,連只野兔子也沒見到。

  此情形理當絕無可能。天樞今天從這條道上過乃命格星君親自安排,記錄在冊。他現在一介凡夫,絕對逃不過天命。但是,命格老兒明明告訴本仙君是上午,為何到中午還沒出現。

  幾十位護衛汗透衣衫,李思明的肚子咕咕直叫,本仙君餓火中燒。要不要借口小解,去僻靜處拘個土地出來打聽打聽?我正思量,頭頂右側半空輕飄飄蕩來一句話:“天樞星君的馬車在兩里外的路上遇見山賊,已被劫進山寨。速去!”

  我聽見這一聲心火熊熊,命格老東西,誆我玩呢!

  當務之急,把天樞弄到手要緊。我喚王頭兒到眼前:“這座山頭上有個山寨嗎?”

  王頭兒道:“稟報公子,是有一兩個蟊賊聚眾結幫,藏在山頭上。”

  我一揮袖:“讓兄弟們整隊,去山上剿了那幫蟊賊。”

  東郡王府的護衛訓練有素,王頭兒雖面有疑惑之色,卻不多嘴,一聲令下,眾護衛立刻從草叢中爬起來,殺向山頭。

  說是山頭,其實只能算個小土丘,連正經名字都沒得一個,尚川人都胡亂喊它大土坡。幾條砍柴人踏出來的小路繞其蜿蜒而上,本仙君領著眾護衛潛行到半山腰,一陣陰風刮過,樹林里跳出兩條漢子:“哪條道上的,來拜我黑風寨山頭!”

  兩個蟊賊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可見這樁無本的買賣做得并不很好。還未站穩腳跟報上名號,王府的護衛一擁而上,將兩人掀翻在地,捆成**扔在路邊,殺向山頂。

  山頂上只有一座破破爛爛的山神廟,廟前挑著一面花旗,題著三個碗口大的字:黑風寨。

  廟里面,也只有一二十個破破爛爛的嘍啰與一個自稱大王的壯漢。眾護衛沖進山神廟,半個時辰未到就將眾山賊捆綁在地,我親自將山神廟仔細搜了一遍,沒看見天樞的人影。于是隨便拎了個小嘍啰來問:“你們今天剛劫的那輛馬車里的人關在何處?找出他來便放了你們。”

  一群小嘍啰連山大王都豎起耳朵探起頭來,我問的那個小嘍啰立刻咧嘴道:“原來公子是要找那個馬車里的病秧子,山神像是空心的,香爐是個機關,左轉開暗門,人就在里邊。”一個小嘍啰挪了挪身子小聲道,“十幾天統共就今天劫到一票,以為有馬、有車,三四個人護著是樁大買賣,哪知道車里統共只有一個病秧子,還招來個大晦氣。”

  本仙君假裝沒聽見,擰開機關,轉到山神像后,邁進暗門。

  黑漆漆的泥像暗間中依稀有幾條人影半躺做一片,應該是被山賊灌了蒙汗藥迷倒了。

  我默念起觀仙訣。

  昏暗中看見一層淡淡的銀光,籠在一人周身。清冷澄澈,天樞星的仙輝。這個人是慕若言沒錯。

  我實在想知道天樞星君究竟變成了什么模樣,從暗間里挾起慕若言,抱出泥像,扳過臉一看,滿臉泥污,頭發蓬亂,除了邋遢,瞧不出其他模樣。沒奈何喊過王頭兒:“其余人綁起來,找張擔架抬上此人,帶回王府。”

  臨走之前,解開眾山賊的繩索,道了聲得罪。本仙君一向慈悲,兵荒馬亂的,吃碗什么飯都不容易。

  天樞星君順順利利被本仙君帶回東郡王府。

  為什么我這個劫人的,反倒成了救人的?

  我向李思源道,線報說這些人是南郡的探子,但查了一遍沒尋出什么。李思源正在一堆王府事務里忙亂,道,此事就交由三弟,看著查吧。天樞名正言順抬進了三公子獨院。

  按照命格星君的安排,等慕若言人一醒,本仙君就要開始折騰他。我在院中對著擔架上的那張臉嘆了兩口氣,吩咐左右把他從頭到腳徹底洗上一洗。

  進臥房插上門,紅光一閃,命格星君站在桌旁,皺著一張老臉笑瞇瞇對我拱手:“宋珧元君大功初成,恭喜恭喜!”

  我苦起臉:“星君,您老耍我。明明說上午在山道上劫人,怎么變成到山寨救人。”

  命格星君干巴巴笑道:“下筆一時簡略,無關大局,無關大局。”掏出天命冊子,翻至某一頁,我接過一瞧,冊子上赫然寫道:慕若言辰時山道被劫,李思明得慕若言。

  原來如此。懶省事的老兒,寫得倒準!

  命格星君見本仙君臉色不善,袖起天命簿擺出懇切嘴臉:“事事皆有變數,天命亦然也。不過事情變做如此,天樞反欠下你一個人情,倒是一件好事。”

  我無動于衷道:“唔?”

  命格星君袖起手:“元君奉玉帝旨意,讓天樞轉世受一世劫數。劫滿即可,駕云還是御風,如何選任由元君。”

  我道:“若我就勢把天樞放了,贈他千金,送他華宅,只追著南明帝君打,讓天樞一世活在恩公也是義兄的仇人的左右為難與掙扎之中,行否?”

  命格星君道:“不行。”

  我故作迷惘:“這也是一種痛苦,為什么不行?”

  命格星君笑瞇瞇地捻須:“元君啊,你對仙友心存惜護,此乃仙性高也。然天劫既是處罰,更是消過的歷練。劫數越大,過錯才能越快消除。所以嚴厲些,方才是幫他。”

  我在心中嗤了一聲,那還說什么駕云還是御風全由我選?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其實還不是因為天庭中素來傳言本仙君對天樞星君心存芥蒂,你們一定覺得我下得了狠,拿這兩句虛話鼓勵我只管放開手段,怎么缺德怎么對他就行。

  命格星君走后,我在房中徘徊數回,拉門走了出去。

  丫鬟來報,那人已收拾妥當,安排在空廂房。

  我踱到廂房門外,推開房門,走到床前,怔了一怔。

  床上躺的,是本仙君在天庭時常得見的天樞星君。五官臉龐與原本一模一樣,只是臉色白里泛黃,差了一點,人也瘦些。

  被畫像嚇一回,看見這副模樣,頓時覺得撿到了寶。玉帝缺德,在這上面倒不太過。

  漆黑的頭發仍帶點潮,散在枕上肩側。枕旁放著一塊玉,我拿起來看了看,光滑瑩潤,像是被人經常把玩摩挲,難道是誰送他的定情物?

  天樞星君,從今往后本仙君必定要做點什么,你莫怪我。我宋珧元君不是個公報私怨的,只是玉帝旨意,無可奈何。就算不是本仙君,玉帝也會派其他上仙下來,你這輩子一定要吃盡苦頭。

  我把墨玉放回枕邊。

  床上的人呼吸微變,眼皮動了動,我抖擻精神,在床頭站好。

  澄澈的目光帶一絲疑惑落在本仙君臉上,我對著那張認識幾千年的清雅面容倜儻一笑。

  “慕公子醒了?”

  迷茫的臉神色微變,蠟白的臉又白了些。我牽動面皮,讓笑更深些。

  “鄙人李思明,家父東郡王李居堂。鄙人對公子仰慕已久,偶知公子途經小郡,特請公子到寒舍住住。”命格星君交代,務必在天樞醒來后立刻開始虐他,這叫趁其立足未穩,先來一記猛錘。

  本仙君把心一豁,收起倜儻一笑,換上涎笑。

  “在下數年前,曾做過一個夢,夢中有位仙人。今日見到慕公子,才知道夢中仙人就在眼前。”我一把擒住慕若言的手腕,皮包骨頭,有點硌手。

  “我與慕公子早有神交,如今又得相見,必須好好談談心。順便,你和我說說逆賊單氏的余孽單晟凌的下落,如何?”

  天已黃昏,斜陽破窗而入,燦燦金紅。夏末秋初,晚風清涼,滲著小池的殘荷香。

  此情此境何其風雅,慕若言凝目看我,神色恰如一盆清水,方才波瀾微漾,漸漸平和如鏡。天樞轉世,果然還是和在天庭一樣愛不動聲色,端清高架子。慕若言開口,聲音和緩,第一句話給我些意外:“李公子可是眾人傳說東郡王爺那位星君臨世的小公子?”

  流言傳得倒快,我松開天樞的手,露出牙齒:“老虎星下凡是個江湖騙子滿口胡說,天下哪有這等靈異稀罕的事情。”正經星君投胎的是床上坐的上君你,連累本仙君陪你做苦差。

  慕若言從床上站起身:“在下也是途經村店時無意聽說,有冒犯的地方望李公子諒解。”

  我向慕若言身前近些,低眼望進他眼中:“我視你如知己故交,你和我說話還有什么好客氣的。虛話休再多言,我們這便開始聊聊正事?”

  慕若言的臉更黃了,清風入房,蕩起單袍薄薄的衣料,幾乎要將他吹倒。他依然含著客氣的淡笑,依然撐著文雅的儀表,向我道:“今日在下有幸入得東郡王府內院,公子對在下一路行蹤想來早已了然。城外山上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已……”

  我攔口說:“別說什么無以為報的話,從今后你在我身邊的日子長著呢,想怎么報都行。”

  慕若言蠟黃的晦色又重了幾分,用袖子掩住口,咳了幾聲:“明人面前不言暗語,慕若言一介潛逃的要犯,早已山窮水盡,更不知他人下落。不值得三公子與東郡王府大費周章。”

  本仙君盯著他站立難穩的身體,不由得伸手扶了一把。慕若言未來得及后退,全身陡然僵硬。表面上的奸角一定要唱到底,我把他肩上的一綹頭發拿開,陰森森笑道:“慕公子是個聰明人,我也不瞞你。這次拿下你本欲押送回京城,不過本公子對若言公子一見如故,十分舍不得,思來想去,還是將你留在府里,好與你時刻親近。慕公子剛脫劫難,心緒定然紛亂,某些事想不起來,慢慢想亦可。某些人與慕公子既為異性兄弟,說不定也會為尋你到敝府轉轉,我正好能結交結交。”

  我也不等看天樞的臉色,拂袖轉身,長笑一聲:“慕公子一定累了,先小寐片刻吧,待月色清明時,我再來看你。”

  我大踏步出門,夕陽半沒,云霞爛漫。我吩咐小丫鬟道:“拿些湯水茶果,服侍言公子用些。”疾步回臥房,灌了兩杯涼茶,正回想方才的表現是否到位,斜眼看見門框下方探出一顆小頭,咧著豁了兩顆牙的嘴瞅著我,原來是本仙君的小侄兒,李思賢的兒子李晉寧。

  這孩子在王府里,人人見了都頭疼,刁鉆膽大。本仙君最初在院子里嚇過他和李思源的兒子晉殊一回,又被人認定是老虎星下凡,成天在王府內逛來逛去。晉殊見了我就跑,只敢在房角柱子后露半個頭偷看,他卻顛顛地跟在我身后,起初只跟,后來偷偷摸摸向我后背丟小石子兒。某一天,我在后園亭子里小坐,他從草叢中滾出來,撲到我膝蓋上,睜著溜圓的眼很鄭重地問:“小叔叔,人家都說你是白虎精變的,是不是騙人的?”

  我說:“是白虎星,不是白虎精。”本仙君變成個老虎星便罷了,被說成老虎精仙顏何在?

  李晉寧鼓著腮幫子道:“說小叔叔是白虎精一定是騙人的!老虎的臉是圓的,小叔叔的臉不是圓的,小叔叔不是老虎!”

  我熱淚盈眶,這孩子多么有見識。全王府上下,竟都不如一個七八歲的娃娃。

  我伸出手摸摸李晉寧的腦袋,他立刻露出缺了兩顆的上牙,手腳并用爬上我膝蓋:“小叔叔,你不是老虎精,那會不會講老虎精的故事。”

  我慈祥笑道:“會。不單老虎精,狐貍精、黑熊精、蜘蛛精、獐子精的故事小叔叔都會講。”

  李晉寧揪住我前襟:“黑熊精!我要聽黑熊精!”

  本仙君清一清喉嚨,講了一段黑熊精,剛講了一半,李晉寧已趴在我身上呼呼大睡,口水流了我一袍子。

  我沒奈何將他抱回內院,交給奶媽。從此李晉寧便黏上了本仙君,天天要鉆到涵院來一兩回。

  此時晉寧看我瞧見了他,立刻從門檻處撲過來,扭身子爬本仙君的膝蓋:“小叔叔我想吃烤鳥蛋。”

  我額頭發疼:“這里沒有烤鳥蛋。回去向你娘要,讓廚房給你做烤鵪鶉吃。”

  晉寧把頭來回亂晃:“不吃烤鵪鶉,后院樹上有個鳥窩,小叔叔,咱們去把鳥窩搗下來就有鳥蛋了。”小混賬知道得不少。

  我方才對付天樞星君已經元氣大傷,哪有心思哄娃娃,板起臉道:“咄,掏什么鳥窩,掉下來怎么辦!老實回房習字去!”

  晉寧癟了癟嘴,小爪子依然牢抓住我的袍子不松:“我不回去。我要聽壁虎精的故事。小叔叔你講!”

  好吧,反正這小祖宗聽到一半一定要睡覺,睡下本仙君就安生了。壁虎精……壁虎精的故事怎么編好……

  講到一半,晉寧果然呼呼大睡。我抱著他出門,長房的奶媽早摸出了習慣,已在院中守著,行禮笑道:“又來纏三公子了。”接過晉寧回長房申院,我終于落個清凈。

  夜色初至,王府中燈火明亮。

  我用完晚飯,洗澡更衣,再喚過廂房丫鬟來問,廂房里那位公子如何了。看看時辰差不多,本仙君該去陪天樞了。

  丫鬟道,那位公子身子不好,傍晚只喝了兩口茶,咳了一陣就暈睡過去,方才剛醒,奴婢出來替他溫茶。我嗯了一聲,放輕腳步走到廂房門前,聽見一聲物體倒地的聲響,一推房門,昏黃的燈下,只見慕若言懸在半空,房梁上掛著一條白綾腰帶勒在頸間。

  我心里咯噔一聲,沒想到天樞星君居然如此受不得折辱,下午不過略說了幾句,他便死意頓生。連忙撲過去把人抱下來,慕若言死了我怎么向玉帝交差。

  慕若言輕飄飄癱在本仙君臂彎中,雙目緊閉,面色清白,我伸指一探他鼻下,氣息全無,掐人中拍后背怎樣弄都無動于衷,可恨此種情況命格老兒都不算它緊要關頭,我依然半分仙術使不出來。本仙君無可奈何,只好把心一橫,將嘴湊到他唇邊,渡他一口仙氣。此事若讓衡文清君知道,本仙君一定被他譏笑死。

  天樞扳過一口氣,睫毛動了動,被我猛拍幾下后背,頓時大咳起來,慢慢睜開眼。我猙獰一笑:“在本公子眼皮底下想尋死?費功夫把你抓回來哪能讓你容易死了!”

  玉帝頭一二十年也沒讓天樞少受折騰,我沒費多少力氣把他拎起來,扔到床上。慕若言目光凄寒凌厲,盯了我一眼,嘴邊閃出一絲苦笑合上眼。

  本仙君心中無限憂郁,無限凄涼。人人說好人難為,其實壞人更難當。看著天樞此時的模樣,我心中十分不忍。幾千年前我初上天庭,被仙使引著前去拜會眾仙,在九重天闕的云靄上第一次看見天樞星君。那時候他剛從北斗宮中出來,北斗七星的其余六宿隨在身后。我在一片銀輝中看見一個素袍玉簪風華淡雅的身影,讓人不敢唐突逼視,又忍不住想看,實在是仙中上品。經仙使指點,我側身謹候,頂禮相迎:“小仙是新上天庭的宋珧,見過星君。”

  清冷如星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了瞬間,頷首回了一禮,客套都不客套一聲,便揚長去了。玉帝都沒有這么大譜兒。

  那時候的天樞星君高高在上,幾曾想到如今會淪落到如此地步。這副凄慘模樣的成因大多還在本仙君身上。

  造孽啊!本仙君在造孽啊!玉帝在逼本仙君造孽啊……

  我心中發苦,口里還要繼續發狠:“慕丞相府的少爺竟像個娘兒們似的尋繩上吊。你可知道,上吊死透的人舌頭至少伸出一寸長去,且要將腹中的黃白之物統統淋漓出來。我王府的下人替你收尸單地面都要擦洗半天。你想在陰曹地府讓你的祖父、叔父、爹爹、親娘看見你這副吊死鬼模樣?”

  慕若言神色木然,動也不動。

  我脫下他鞋襪,將他挪到床內,蓋好薄被。開門喊丫鬟另取一套枕頭被褥。

  兩個小丫鬟捧著被褥進來,看見房梁上還掛著的那條腰帶,臉色變了變。我寒著臉吩咐把東西放下,將腰帶取了下來。小丫鬟們不敢多言,低頭走開。

  我脫下外袍,抖開薄被,向床上閉目躺著不動的天樞道:“慕公子定是對我心存誤會。也罷,從今日起,你我便同食共眠,相信你一定能漸漸了解我的一片真意。或許你在夢里記起單氏余孽的事,說出來了,我也能幫你記著。”

  油燈熄滅,房內漆黑一片,我躺上床榻合攏雙眼。身邊的人氣息細微,一動不動。

  我料想天樞睡不著。

  山賊擄他上山后,將他迷暈了半日。我把他搶進東郡王府他又睡了半日。方才投繯,再暈了一暈,如此算來今天一天都在睡。

  我打個哈欠翻身向外,他睡不睡得著本仙君管不了了,大動干戈一日,本仙君上下眼皮早招架不住想在一起親熱,本仙君潛心靜氣,調勻內息。聽見頭頂上細若蚊蠅,依稀在喊:“宋珧元君……宋珧元君……”

  我抬手在半空揮了揮,蒙頭欲繼續好眠。胸前蔓延到四肢一片麻木,漸漸飄浮。我半睜眼皮一看,金光熒熒,本仙君正浮在半空,忙低頭一瞧,床上依稀兩個人形一動不動地躺著。本仙君漸升漸高,穿過梁瓦,停上屋頂。命格星君在月光下捋著須子,笑瞇瞇道:“宋珧元君。”

  我半撐著眼皮有氣無力地道:“一冊掌定眾生命,星君尚有閑暇時刻心懸此事。時不時提我出來說個話兒,您老仙道高深宋珧欽佩不已。此時傳喚,星君有什么交代?”

  命格老兒兩眼瞇做一條縫:“這不是到了此時,元君才有空兒嘛。擾了清夢,回天庭后我送元君一張云床做賠罪。元君,晚上那些,我都瞧見了。”

  啊!命格星君是看見了天樞投繯,還是我幫他渡氣?我長嘆道:“星君看見就好,我正要和您說。勞駕星君替我在玉帝面前呈句話,天劫一事,請玉帝另派仙僚來做吧。小仙難當此任。天樞性烈,一折磨就尋死。小仙奉旨行事,若一個不留神天樞死了,算是誰的?此事我不做了。”

  命格道:“我今晚請元君出來,正是說此事。玉帝早已在慕若言身上施了仙法,不到劫數歷盡,此世絕不能結。元君只管放開手腳,不要顧忌。”

  皇天哪!連死都死不了,這真正是上天下地皆無路了。這責罰實在忒狠!天樞星君到底犯了什么事?

  我從房頂回到屋內,附進李思明的身軀。身邊的天樞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若本仙君是他,此情此境,又當如何?我向床邊挪了挪,讓他在里面躺得寬敞些。翻身再向外,一入黑甜,睜眼天色大亮。

  我起身翻開被褥,身邊的天樞呼吸勻長,卻像是正沉睡。想必是睜眼睜到天快亮,心力疲乏,忍不住睡了。我俯身看他的睡容,雙目從容地合著,長眉舒展,容顏恬淡。

  他到這個份兒上,得場好眠亦不容易。我輕手輕腳下床,打開房門,丫鬟端水來洗漱完畢,去小廳用餐。

  本仙君與搶來的纖弱公子同榻而眠之事,中午未到,全府上下估計盡人皆知。我在院中徘徊,只見仆役小廝,丫鬟奶娘,三三兩兩聚在一處,偷偷摸摸小聲嘀咕,還時不時向涵院東廂方向探望,一瞄見本仙君,立刻縮頭噤聲,紛紛散開。

  我只當作沒看見。我索性挑開這層窗戶紙,先去找李思源:“二哥,前日抓回的群人中,有個書生,小弟與他十分相投,想收在院子里。二哥可答應?”

  李思源一定已知道了消息,看著我,笑得含蓄:“原來三弟交友如此豪爽。”

  我道:“小弟知道他來歷未明,雖放在身邊,一定牢牢盯著,不忘記尋查。”

  李思源道:“真查出什么來,三弟你舍得殺?”

  我將面皮動了動,輕嘆道:“二哥真問到了軟肋上。若是查出了什么……還請二哥手下留情,交給小弟賞他個痛快,別……別折磨他。”

  李思源哈哈一笑,從桌后踱步過來拍我肩膀:“我昨天去查了查其余那幾個護衛,沒查出什么大不了的來。那人你就收著吧。等爹回來,二哥在他老人家面前替你說點好話。”

  我急忙喜滋滋作謝:“多謝二哥!多謝二哥!”

  李思源道:“就這么空口說聲謝,不請二哥一頓酒喝?”順水送了我個人情,晚上還敲了我一頓好酒。

  我又將身邊的仆役、小廝、丫鬟統統叫到眼前,敞開窗口把亮話說明:“東廂里的言公子,從今日起便在府中長住了。你們待他要像待本公子一樣恭敬服侍,不得有半分差池。若被本公子知道,你們當面背后,說出半句對言公子不敬的話來,或是服侍有半絲不周……”我冷笑,松手,一個杯子落地,咔啦一聲粉身碎骨,“這個杯子就是你們的榜樣,都明白了?”

  一干下人抖得像篩糠,齊刷刷伏地磕頭:“遵命。”

  我心滿意足起身離座,本仙君唱黑臉戲,功夫越發純熟了。

  當然,我沒忘記拿這件事去折騰折騰天樞星君。本仙君大搖大擺進了東廂房,天樞正在窗邊站著,我前日替他渡氣被命格老兒稱贊,領悟做事當放開手腳。于是緩步過去,貼近天樞耳畔,涎笑道:“我已吩咐管事換了張大床在上房中,從今后就陪我睡在上房吧。”

  慕若言僵著的身子顫了一下,半閉上清冷的雙目,撕心裂肺地大咳起來,咳在我袖子上兩口瘀血,將我推了一個踉蹌,斷斷續續道:“我慕若言生做七尺男兒,受圣人教誨……寧死也勿受爾等鼠輩折辱……”徑直向屋墻撞去,本仙君知道他撞不死,攔得不是很及時,手剛扯住他袖子,他額頭已撞上墻壁,鮮血淋漓,暈死過去。

  方才又玩得過了……

  喊人、傳大夫、上藥、開方子、煎藥、人仰馬翻。

  本仙君蹲在天樞床頭,十分憂郁。我覺得玉帝派我下界,不是讓我折騰天樞,而是讓天樞折騰我。

  比如說現在,天樞昏迷之中,牙關緊咬,湯藥不進。本仙君只好捧著藥碗,喝一口藥,再渡到他嘴里。你說到底是他虧了,還是我虧了?

  命格星君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說天樞死不了,說得倒輕巧。他死了倒方便,找個棺材抬進去埋了了事。他不死,就要暈,**病榻,待我服侍。有能耐你來伺候他試試?

  本仙君不敢抱怨玉帝,便腹誹命格星君泄憤。腹誹一句,喂一口天樞。房門縫邊,窗紙處,人影綽綽,定是丫鬟、小廝們在偷看。

  前幾日,王府上下把本仙君看成一顆兇星,今日過后,一干下人看我的眼神大不相同,飽含著了悟與欽佩。

  我唯恐天樞醒來再撞墻,趴在他床沿對付睡了一宿。第二日蓬頭垢面,不人不鬼。幾個丫鬟、小廝齊來勸我洗漱用餐,勉強將我收拾得像個人。

  上午再去喂天樞喝藥,喂到一半天樞醒了,發現我竟用如此齷齪的方式讓他吃藥,羞恨欲咬舌自盡,我當時剛喂完他喝下一口藥還未抬頭,忙捏住他下腭,情急中用嘴去堵,手一打滑,被他牙關一合結結實實咬住我舌,鮮血流出,疼得撕心裂肺。

  本仙君舌頭腫了數日,口齒不清,只能用涼茶,連熱湯都喝不得。天樞咬傷本仙君后,可能略泄了些憤,也可能又咬了幾次自己舌頭發現此法不通,未再有什么動靜。

  我正在暗喜,丫鬟來向我報告,言公子不用湯藥,粒米不食,滴水不進。

  天哪!他又絕食了。

  我揉著太陽穴,大著舌頭道:“讓他餓吧,橫豎餓不死。”

  話雖這樣說,但慕若言本來就皮包骨頭,再餓他幾日,餓成一副骸骨模樣,若他偶爾想透透氣,半夜到院中游蕩,恐怕會嚇到人。

  我往舌頭上敷了點涼藥,再到東廂一行。慕若言氣息奄奄,臉越發白得像張紙,正在椅子上坐著,見我進屋,就合上雙眼,假裝入定。

  我大著舌頭,盡量把字咬得清晰:“你一個勁兒尋死覓活,怎么都不找個好法子。絕食是不是?本公子聽說,餓死之鬼,地府不收,化作游魂,專吞食其余幽魂,或食人陽氣。想與你的親眷,還有百年后的單將軍再聚首那是做夢。”

  轉身欲走,天樞忽然開口道:“李公子對鬼神之事,所知卻甚多。”

  我回頭一咧嘴:“傳言說本公子是老虎星下凡,老虎星,知道的神神怪怪當然多。”看見天樞的臉,舌頭便開始疼痛,多說無趣,我拋下一句話,跨出門去。

  “你不信我說的話,可以餓死試試。”

  晚上,丫鬟落月告訴我,言公子吃飯了。

  本仙君也正在用飯,聽聞此喜訊,忘了把熱湯吹涼,灌了一勺入口,疼得五官移位。落月站在我身邊,紅著兩個眼眶道:“少爺,您對言公子的好,人人都看著。言公子只要不是個鐵打心腸的人,奴婢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少爺待他的心。”

  本仙君兩行老淚幾欲流下來。

  我待他的心。玉帝啊,你真的是派我來折騰天樞的?

  言公子吃飯了,言公子喝藥了,本仙君的舌頭好了,言公子的傷疤消了。

  天樞求死不能,宛如行尸走肉,眼神空洞,神色木然。不哭、不笑、不言、不語,由人擺布。本仙君將他挪入臥房內,同吃同睡。他吃得不多,我不勉強。晚上一張大床,各睡半邊,他側身臥著,一動不動,我也不理會。如此過了數日,慕若言始終像一洼死水,無波無瀾。我曾見他將胸前的玉拿出來看過,只有看那塊玉的時候,他眼里才微有光彩。

  他無波無瀾,我卻必要興出點波浪來。玉帝派本仙君下界,是替他設劫數,不是伺候他起臥食宿的。我近日也時常假意逼問他單晟凌的下落。慕若言卻像看穿了本仙君只動口舌,我說他聽,還是一動不動。

  某日,我帶慕若言到后花園映雪湖邊的亭中小坐。我知道他不喜歡被人看,吩咐左右退下,無要事不得靠近。慕若言像個木頭似的坐著,任你起什么話頭兒,都木然不語,十分無趣。本仙君對著這塊人木樁子說了半天,口干舌燥,左右無人伺候,只好自己去尋些茶喝。

  捧著茶壺回亭,在花叢的小徑中遠遠向亭內望去,看見慕若言手拿那塊玉,盯著發呆。

  我大喜,折磨天樞的時候來了。

  我大步流星進了亭子,將茶壺重重放上石桌,寒聲道:“你方才在看什么物什?”

  慕若言抬眼看我,神色中的慌亂一閃而過,依舊木然,淡淡道:“看風景。”

  我獰然一笑,扯起他的左手,用力掰開,拎著繩線將玉佩揚起:“這是什么?”

  慕若言道:“一件家傳的尋常佩飾。”

  我掂了掂玉佩:“尋常佩飾?聽聞單氏被抄家時,私藏了一批財物刀劍,以秘密圖紙標記,留與漏網余孽做謀逆之資。這塊玉佩外形古雅,該不會,正好藏著什么吧。”

  慕若言看著我的眼神有些無奈,我也知道這段話說得有點扯,實在是因為天庭對我要求太高了,每天我都努力想著接下來該說什么、做什么,還買了傳奇小說當參考。

  做壞人的辛苦,有誰懂得?

  必須得善于想象,不是嗎?

  我翻來覆去看著那塊玉佩,慕若言苦澀一笑:“當真只是一塊尋常玉佩。只是對在下來說,它確實珍貴。請李公子還與在下。”

  我皺了皺眉,從被我抓回來到現在,這是慕若言第一次向我提要求。難道,被我誤打誤撞蒙對了,這塊玉佩,真的是單晟凌讓他保管的?

  “你的這塊玉佩,到底是何人所贈?”

  慕若言簡單地道:“不是單晟凌。”

  我瞇起眼:“哦?但看來,此玉對你,很重要。”

  慕若言再簡單地道:“它對公子不重要,完全沒有任何用處。”

  我本想趁勢冷冷道,那我把它砸了如何?但心念一轉,還是更揮灑一些好。

  “既然無用……”我抬手,向湖中一揮,“那就丟了算了。”

  黑點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濺起一朵水花。慕若言望著我,神色很平靜:“其實在下對三公子,也不重要。公子一直在舍近求遠,單兄此時,必不在東郡。我的確不知他的下落,即便知道,也決不會說。我雖與他算是兄弟,但你以我為質,也不可能換他到來。以三公子之心智,何以想不明白?又為何非要在這條死胡同里,不依不饒,白費精力?”

  本仙君有點心虛。他難道看出來了?不可能,本仙君這出戲唱得淋漓盡致,絕對不可能有什么紕漏。天樞啊,不依不饒的是天庭,本仙君只是奉旨辦事,也苦得很。

  慕若言倚欄望著我,徐風中衣袂飛揚,恍若——

  恍若我初上九重天闋時,云霞爛漫淡然銀輝中高高在上的天樞星君。

  “在下便用公子方才的話勸公子一句,無用之物,早棄清靜。敢問死在水里的鬼可有什么講究沒有?”

  我尚未回神,慕若言已越過欄桿,縱身躍進湖中。

  皇天啊!命格老兒難道在背后陰我?為什么本仙君哪回出手天樞都一定要尋短見……

  我盯著水面上一縷漸漸沒下去的黑發心想,不然就讓他先在水里泡一泡吧,泡一泡知道自己是個死不了的,就沒下次了。倘若天樞星君將十八般尋短見的方法統統演練一遍,撈上來后再抹抹脖子、跳跳懸崖、喝喝毒藥,最后他不死,本仙君搞不好形神俱散了。

  本仙君在天庭,第一個學的仙法是辟水術。

  因為,其實,本仙君有些懼水……

  我盯著水面,有些發暈。天樞總不浮上來,也不是個事兒。

  本仙君得道多年,上碧落下黃泉,豈畏一湖哉?

  甩掉外袍,一頭扎進水,湖水毫不客氣順著我的鼻子嘴巴咕咕倒灌進來,本仙君被嗆得頭暈眼花,思忖該先伸手還是先伸腳,偌大的一個湖,不曉得天樞沉在了何處。

  耳朵越來越響,頭越來越沉,不好,李思明頂不住了!

  耳邊細細的有聲音在喊:“宋珧元君,宋珧元君,天樞星君在這里……”

  身子驀然輕松,我四周的湖水分開,四方的大片空隙。一個老龜在湖底對我納頭而拜:“小神守畛,乃此湖水族總管,見過元君。”

  沒想到一個王府的內湖,還有水神棲住。

  更沒想到,我堂堂宋珧元君,沒了仙法后,竟差點淹死在這個王府內湖里。

  老龜身邊,躺著慕若言,雙目緊閉。老龜道:“星君吃了兩口水,昏迷過去了,上岸緩過氣來便好。小神未救得及時,元君莫怪。”

  我拱手賠笑道:“畛老客氣,若不是您,恐怕連本仙君也要折在此湖里。見笑見笑。”

  老龜道:“元君施展不出仙術,所以懼水。小神這里有顆辟水珠,元君不嫌棄就請收下,在水中便可來去自如了。”

  我道了謝,收好辟水珠,抱起天樞,分開水路回到岸上,托著慕若言的頭,熟門熟路,開始渡氣。

  剛拿舌撬開他牙關,渡進第二口氣時,身邊有聲音忽然道:“小叔叔,你在做什么?”

  本仙君猛抬起頭,老臉微熱,只見晉寧吮著手指頭,烏黑溜圓的雙眼眨巴眨巴地盯著我。晉殊躲在他背后,露出半張小臉。

  我咳嗽一聲:“這位叔叔掉進水里了,小叔叔在幫他渡氣。”抬手摸摸他的頭頂,“不要和別人說起。”

  晉寧的眼睛亮亮地一閃,挺起小胸脯道:“小叔叔你放心,我一定不會和別人說。小叔叔,我也想幫這位叔叔渡氣,可不可以?”

  本仙君一口仙氣幾欲岔道,拉下臉肅然道:“渡氣是門武功,你還小,練不得,不能使用。等你長大后,自會領悟。小叔叔要帶叔叔回去,你乖乖和哥哥在這里玩。”挾起慕若言,向涵院疾走。在小徑轉彎處側眼看時,晉寧還站在原地眼巴巴向我這里瞅。

  慕若言在臥房床上咳出兩口水,順過氣來,終于悠悠醒了。

  我坐在床邊,望著他雙眼,把被子給他向上拉了些:“淹死鬼腹脹如車軸,頭大如斗,是鬼里頭最難看的一種。”

  慕若言的雙眼漆黑,望不見底。

  我接著道:“抹脖子的鬼會在頸中再生一張嘴,米湯從口入,頸中的口出,不能享用祭品。墜崖的鬼無手足四肢,只能蠕行。飲毒的鬼面色焦黑,七竅血漬不斷,口不能言,吞吐皆是瘴氣。燒死的鬼,他燒死后什么模樣,做鬼就是什么模樣。還有吞金的鬼……”我笑了笑,“所以想順利去見閻王、佛祖、玉皇大帝,就只能安天命,老老實實等鬼差來勾。”

  天樞的雙目瞬也不瞬地看我,我懇切地說:“只此一回了,好嗎?”

  慕若言還是看著我,不說話,情境有一點點詭異。

  我被他看著,忽然愧疚心大生,忍不住道:“你放心,我……”

  正在此時,房門忽然被撞開,一個東西飛撲過來:“小叔叔——”

  我頹然閉眼,小混賬怎么跑來了:“在花園里不是讓你去玩嗎,晉殊呢?乖,小叔叔有事情。”

  晉寧拉住我衣襟,哭喪著小臉道:“小叔叔,疼……”

  我按住突突亂跳的額角:“哪里疼?是不是在花園磕到了?乖乖去找你娘,讓她喊大夫。”

  晉寧拉起我的手,張大嘴:“這里,牙齒晃,疼。”

  我伸手摸摸他嘴里一顆搖搖欲脫的槽牙:“你現在正換牙,這顆掉了會長新的。換乳牙怎么會疼?”

  晉寧手腳并用攀上我膝蓋:“本來不疼,爹爹說今天祖父和伯伯會回來,有野鹿肉吃,我想吃野鹿肉,牙晃,難受,我想把它拔掉!”

  本仙君十萬分慶幸,幸虧我少年得道,飛升成仙。若是成了親,生這么個娃娃,光氣也要少活十年。

  晉寧在我膝蓋上扭來扭去,慕若言已掀開被子坐起身,晉寧立刻扭過身去,眨巴著眼向慕若言喊:“叔叔。”

  慕若言揚起眉,居然浮出了一絲笑意。晉寧立刻如魚見水,從我膝蓋上掙下地:“叔叔,我牙疼。”

  慕若言藹聲道:“疼得厲害嗎?”

  晉寧撲到床邊,拼命點頭。我看他盯著天樞,目光炯炯,大有要爬到他身上的意思,心中戒備,慕若言此刻的身子像用糨糊剛粘起來的,怎禁得住這小祖宗圓滾滾的身子。

  晉寧的小爪子扒上慕若言的膝蓋,眨著水汪汪的眼,張開血盆大口諂媚地笑,豁牙處還掛著一絲銀涎:“牙齒疼疼……叔叔,和晉寧渡氣治治……”

  我一把掩住那張禍嘴,寒起面孔拎住領口將禍天星提出門。晉寧雙腿亂蹬,耍賴大嚷:“小叔叔壞蛋!小叔叔不讓叔叔幫晉寧渡……嗚嗚嗚……”

  我把晉寧拖到院中,小混賬大哭,鼻涕抹了本仙君一身。丫鬟們在走廊里偷笑,我假裝沒看見,沉聲道:“奶娘呢?來人,送小少爺回房去!”

  兩個小丫鬟抿著嘴過來,把小禍害哄走。院外匆匆走來一人,在本仙君身邊跪下道:“三公子,王爺和大公子回來了,帶回一位貴客在正廳。王爺吩咐三公子即刻到正廳去。”

  本仙君匆匆換了件外袍,趕到前廳,思賢、思源都在下首站著,客席上坐著一位青衫公子,墨發半束玉冠,半垂肩側,淡逸纖雅。

  我跨進門檻,東郡王道:“怎的如此磨蹭,怠慢貴客。爹來給你引見,這位趙公子乃為父延請的幕仲,從今往后住在府中。你定要恭敬待之,不得怠慢。”

  青衫公子站起身,我驚且喜,恍若東風拂過,三千桃樹,花開爛漫。

  他在三千樹桃花的灼灼風華中向我輕輕一笑。

  “在下趙衡,見過思明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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