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被人輕視的善戰的溪族
作者:李長之 著
發布時間:2023-06-12 17:4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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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侃是不是陶淵明的曾祖,曾經有過爭執。閻若璩閻詠父子和洪亮吉都是主張陶淵明并非陶侃的直系后代的,何焯、錢大昕以及大部分研究陶淵明的專家則肯定是的。
這事情確有可疑。
因為,雖然沈約的《宋書》上載明“曾祖侃”,但和陶淵明的同時代詩人并且又是陶淵明的好朋友的顏延之作的《誄》卻只有“韜此洪族”四個字,并沒有提到他的曾祖是誰;更奇怪的是陶淵明自己的《命子》詩,提到陶侃時,只是說:“在我中晉,業融長沙。桓桓長沙,伊勛伊德”,竟缺少明確的交代,而《贈長沙公》一詩,序文“長沙公于余為族祖同出大司馬”,在族祖之間的句讀又有兩個讀法,再加上下文更淡淡地說出“昭穆既遠,已為路人”的話,這就越增加了讀者的迷惑。
所以朱自清所寫《陶淵明年譜中之問題》[?《清華學報》九卷三期,一九三四年七月。
]一文,索性說:“至世系年歲,則只可姑存然疑而已。”朱自清的文章是帶有總結性的,這就是說,這個問題就現有的史料論,已證明是不可能得出更明確的答案了。
因此,我們對這問題可以不必糾纏在陶侃是否是陶淵明的曾祖上。
我們現在要指出的乃是縱然陶侃不是陶淵明的曾祖,他們的關系是不是很密切呢?答案是:也仍然是的。這就是他為他的外祖父孟嘉所寫的《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中所說的:“(孟嘉)娶大司馬長沙桓公陶侃第十女。”那么,他的外祖乃是陶侃的女婿,也就是,他的外祖母乃是陶侃的女兒,這卻是千真萬確的,這關系難道還不夠密切嗎?一個外祖母是很可以向外孫談談自己的父親的,那么,陶侃的一生可能對陶淵明有很深的影響,不也很自然嗎?
再看,陶淵明在《命子》詩里對陶侃的崇拜:
在我中晉,業融長沙。
桓桓長沙,伊勛伊德。
天子疇我,專征南國。
功遂辭歸,臨寵不忒。
孰謂斯心,而近可得。
言外是說他比桓溫、桓玄和劉裕都高明得多。
陶侃是陶淵明這樣關系密切又這樣崇拜的人物,他應該給陶淵明以極大極深的影響。事實上也確是如此。
這種影響可分兩方面說:一方面是性格、愛好;一方面就是政治態度。
先說性格、愛好。陶侃的出身是寒微的,在當時并不是名族。我們看他初入宦途時困難的情形:
陶公少有大志,家酷貧,與母湛氏同居。同郡范逵素知名,舉孝廉,投侃宿。于時冰雪積日,侃室如懸磬,而逵馬仆甚多。侃母湛氏語侃曰:“汝但外出留客,吾自為計。”湛頭發委地,下為二髲,賣得數斛米,斫諸屋柱,悉割半為薪,剉諸薦以為馬草。日夕,遂設精食,從者皆無所乏。逵既嘆其才辯,又深愧其厚意。明旦去,侃追送不已,且百里許。逵曰:“路已遠,君宜還。”侃猶不返,逵曰:“卿可去矣,至洛陽,當相為美談。”侃乃返。逵及洛,遂稱之于羊晫、顧榮諸人,大獲美譽。
—《世說新語·賢媛篇》
必須母親剪了頭發,砍了柱子,割了席子,才能供得起客人;送客人,又要追送一百多里地;這樣才能得到一個很小的官做。可見夠艱難,也夠慘痛!原因,就在他出身寒微。當他到了洛陽時,更受盡了當時一般名族的奚落。他去看張華,張華“初以遠人,不甚接遇”(《晉書》卷六十六,《陶侃傳》)。他去看同鄉羊晫,羊晫就受到批評:“奈何與小人共載?”(同上,羊晫,《晉書》作楊晫,此據吳士鑒《晉書校注》改)就是后來到陶侃做了征西大將軍,因討伐蘇峻,立了大功,那時已經七十歲左右了,卻還被人罵為“溪狗”:
石頭事故,朝廷傾覆(指蘇峻事)。溫忠武(溫嶠)與庾文康(庾亮)投陶公求救。陶公云:“肅祖(晉明帝司馬紹)顧命不見及。且蘇峻作亂,釁由諸庾,誅其兄弟,不足以謝天下。”于是庾在溫船后,聞之,憂怖無計。別日,溫勸庾見陶,庾猶豫未能往。溫曰:“溪狗我所悉,卿但見之,必無憂也。”庾風姿神貌,陶一見便改觀;談宴竟日,愛重頓至。
—《世說新語·容止篇》
不但當時人如此輕視他,就是到了唐代所撰的《晉書》上也仍然評論他:“士行望非世族,俗異諸華。”這都說明陶侃出身的寒微。
從溫嶠稱他為“溪狗”,和《晉書》上說他“俗異諸華”看來,他之被人輕視不只是階級的關系而已,還有民族的背景在。溪族也就是《魏書》卷九十六《僭晉司馬叡傳》所謂“巴蜀蠻獠谿俚楚越”的谿族。陳寅恪有《〈魏書·司馬叡傳〉江東民族條釋證及推論》一文[?《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一本,一九四三年。
],證明陶侃的鄉里廬江郡正是溪族雜處區域,他的諸子之兇暴也與善戰的溪人的氣類相似,結論說:“江左名人如陶侃及淵明亦出于溪族。”這是可信的。
陶侃本來的職業,大概是捕魚。《晉書》卷六十六有這樣的傳說:
或云侃少時漁于雷澤,網得一織梭,以掛于壁,有頃雷雨,自化為龍而去。
吳士鑒《晉書校注》引《御覽》四十八《異苑》文:
釣磯山,陶侃嘗釣于此山下,水中得織梭一枚,還掛壁上,成赤龍,從空而去,石上猶有侃跡存焉。
《世說新語·賢媛篇》:
陶公少時,作魚梁吏,嘗以坩餉母。母封付使,反書責侃曰:“汝為吏,以官物見餉,非唯不益,乃增吾憂也。”
劉孝標注引《幽明錄》:
陶公在尋陽西南一塞取魚,自謂其池曰“鶴門”。
這些故事的背后都有一個共同的歷史真實性,那就是陶侃“本出于業漁之賤戶”,如陳寅恪所說。陳寅恪早另有《桃花源記旁證》一文[?《清華學報》十一卷一期,一九三六年一月。
]曾指出那是“寓意之文,亦紀實之文”,但那時他還只說是那是根據戴延之隨劉裕入關后的見聞,和劉之入衡山采藥二事創作出來的,現在他這《〈魏書·司馬叡傳〉江東民族條釋證及推論》一文里又加上:“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正是一篇溪族紀實文字。”我們對這也應該首肯。溪族是勇敢善戰的,晉義熙六年盧循之戰時,參軍殷闡曾說:“循所將之眾,皆三吳舊賊,百戰余勇,始與溪子拳捷善斗,未易輕也。”(《資治通鑒》,卷一百一十五)陶侃的性行也有類似。
總之,從陶侃到陶淵明,這里有一個出身寒微、捕魚為業的善戰的溪族生活背景在。從這里,我們不能不想到陶淵明的勤儉、能勞動、倔強和仕宦不能得意等等了。當然,這些生活和性格的養成,也還有其他的原因,那是有待于其他方面的分析的,然而無疑在這里也說明了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