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英]艾米莉·勃朗特
發布時間:2023-06-12 18:08:53
字數:8581
她一邊領我上樓,一邊叮囑我得把燭光擋嚴實。因為她的主人對于她領我去住的那間臥房有一種古怪的看法,而且從來不樂意讓任何人在那兒睡。我問是什么原因,她回答說不知道。她在這里才住了一兩年,他們又有這么多古怪事,她已經根本不以為怪了。
我自己昏頭昏腦的,也問不了許多,插上了門,向四下里望了望想找張床。全部家具只有一把椅子、一個衣櫥,還有一個大橡木箱。靠近頂上挖了幾個方洞,像是馬車的窗子。我走近它朝里面一瞧,才明白這是個舊式木床之類很特別的東西,設計得非常方便,足可以省去家里每個人占一間屋的必要。事實上,它形成一個小小的套間。它里面的一個窗臺剛好當張桌子用。我推開鑲板滑門,拿著蠟燭進去,把鑲板滑門又合上,覺得安安穩穩,躲開了希斯克利夫以及其他人的戒備。
我把蠟燭放在窗臺架上,那上面有幾本發了霉的書,堆在一個犄角,窗臺上的油漆面也被字跡畫得亂七八糟。但是那些字跡只是用各種字體寫的一個名字,有大有小——凱瑟琳·恩肖,有的地方又改成凱瑟琳·希斯克利夫,跟著又變成了凱瑟琳·林頓。
我無精打采地把頭靠在窗子上,連續地拼著凱瑟琳·恩肖——希斯克利夫——林頓,一直到我的眼睛合上為止。但是休息還不到五分鐘,從黑暗中忽然閃現出幾個白字,仿佛鬼怪活現——空中充滿許多“凱瑟琳”。我跳起來,想驅散這突然冒出的名字,這才發現我的燭芯靠在一本古老的書上,發出一股烤牛皮的臭味。我剪掉燭芯,滅了它,在寒冷與持續惡心交攻下,很不舒服,便坐起來,把這本烤壞的書打開,放在膝上。那是一本《圣經》,印的細長字體,有很濃的霉味。書前面的白紙寫著——“凱瑟琳·恩肖藏書”,還注了一個日期,那是二十年前的日期了。
我合上這本,拿起一本又一本,直到把它們都檢查一遍。凱瑟琳的藏書是經過選擇的,而且,從書本磨損大的情況看,當年經常使用,雖然讀得不完全得當,幾乎沒有一章躲過鋼筆寫的評注——至少,像是評注——凡是印刷者留下的每一塊空白全涂滿了。有的是不連貫的句子,有的是正規日記的形式。出于小孩子那種字形未定的手筆,寫得亂七八糟。在一張空余的書頁上面(也許發現它還把它當作寶貝)我看見我的朋友約瑟夫的一幅絕妙的漫畫像,大為高興——雖然畫得粗糙,但是勾畫得有力。我對這位素昧平生的凱瑟琳頓時發生興趣,開始辨認畫底下她那已褪色的難認的怪字:
“倒霉的禮拜天!
“我父親要是能再活過來該多好,亨得利是個可惡的代理人——他對希斯克利夫的態度太兇了——希[指希斯克利夫,后皆同此處。
]和我反抗了——今天晚上我們要進行第一步。
“整天都下著瓢潑大雨,我們去不了教堂,因此約瑟夫非要在閣樓里聚會。正當亨得利和他的妻子在樓下舒舒服服地烤火——隨便做什么,我敢說他們肯定不會讀《圣經》——而希斯克利夫、我和那不幸的鄉巴佬都要聽命拿著祈禱書上樓。我們排成一排,坐在一口袋糧食上,又哼又哆嗦。希望約瑟夫也哆嗦,這樣為了他自己也會給我們少講點兒道了。妄想!做禮拜整整用了三個鐘頭。可是等我們下樓的時候,哥哥見了還有臉嘮叨。
“‘什么,已經完啦?’
“禮拜天晚上,一向是讓我們玩兒的,只要我們不太吵。現在我們只要偷偷一笑,就得罰站墻角啦!
“‘你們忘了,這兒你們還有個少爺,’這暴君說,‘誰先惹我發脾氣,我就把他毀掉!我堅決要求完全肅靜。啊,孩子!是你嗎?弗朗西絲,親愛的,你走過來時揪揪他的頭發,我聽見他捏手指頭響呢。’
“弗朗西絲痛快地揪他的頭發,然后走過來坐在她丈夫的膝上。他們倆在那一個鐘頭里就像小孩,又是親嘴,又是瞎扯——那種愚蠢的甜言蜜語連我們都感到羞恥。
“我們在柜子的圓拱里面盡量把自己弄得舒服。我剛把我們的餐巾結在一起,把它掛起來當幕布,忽然約瑟夫有事正從馬房進來。他把我的手工活扯下來,打了我一耳光,聲音沙啞地叫著——
“‘老爺剛剛下葬,安息日還沒有過完,福音的聲音還在你們耳朵里響,你們居然敢玩兒!你們好不害臊!坐下來,壞孩子!只要你們肯看,有的是好書。坐下來,想想你們的靈魂吧!’
“他一邊說這些話,一邊硬要我們端正坐好,我們能從遠處的爐火那邊得來一線暗光,好讓我們看他塞給的沒用的經文。
“我可不想受他們的指使。我抓住這本破爛書,使勁地把它扔到狗窩里,賭咒說我恨善書。
“希斯克利夫把他那本也扔到同一個地方。
“跟著是一場大鬧。
“‘亨得利少爺!’我們的牧師大叫,‘少爺,快來呀!凱茜小姐把《救世之盔》的書皮撕下來啦,希斯克利夫使勁踩《毀滅之坦途》[這兩本書都是當時傳道的書籍。
]的第一部分!你讓他們就這樣下去可不得了。唉!要是老爺在的話,就會狠狠揍他們一頓——可他不在啦!’
“亨得利從他的爐邊趕來,抓住我們倆,他一只手抓領子,另一只手抓胳膊,把我們都丟到后廚房去。約瑟夫斷言在那兒魔鬼一定會把我們活捉的。我們受到如此幫助之后,便各自找個角落靜等它的降臨。
“我夠著了這本書,還從書架上拿下一瓶墨水,又把屋子的門虛掩著,漏進點兒亮光,我就寫字消遣了二十分鐘。可是我的同伴不耐煩了,他出了個主意說,我們把擠牛奶女工的罩衣偷來,到曠野上跑一跑。這個主意很妙——那么,要是那個壞脾氣的老頭進來,他也會相信他的預言實現啦——我們就是在雨里,也不會比待在這里更濕、更冷。”
我猜想凱瑟琳終于按自己的計劃行事了,因為下面她開始說其他事了,她傷心起來。
我讀著這張字跡模糊的書頁,慢慢就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眼睛從手稿轉到印的字上。我看見一個紅顏色的花字標題——《七十個七次和第七十一個七次的第一條[《圣經·新約·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22-23節。
],杰伯·布蘭德亨牧師在吉默頓·索禮教堂的布道文》,在我糊里糊涂地絞盡腦汁猜想杰伯·布蘭德亨牧師將如何發揮他這個題目的時候,我卻倒在床上睡著了。
咳,都怪這粗劣的茶點和壞脾氣!除此之外,還能有什么足以使我度過這么可怕的一夜呢?自從我學會吃苦以來,我想不起來,有哪一夜可以和今夜相提并論。
我開始做夢,幾乎在我還沒忘記自己身處何地時就開始做夢了。我覺得早晨了,往回家的路上,有約瑟夫帶路。一路上,雪有好幾碼深。我們踉蹌地向前走,同伴一直嘮叨不停。他埋怨我帶了一根朝圣進香的拐杖,告訴我不帶拐杖就永遠也進不了家,還得意地舞動著一根大頭棒,我明白這就是所謂的拐杖了。
當時我認為需要這么一個武器才能進自己的家,是荒謬的。跟著一個新的念頭,我并不是去那兒,是在趕路去聽杰伯·布蘭德亨講“七十個七次”的經文,不論是約瑟夫,或是牧師,或是我,犯了這“第七十一個七次的第一條”的大罪,就要被人當眾揭發,而且被教會除名。
我們來到那座禮拜堂跟前——我平日散步時真的走到那兒兩三回。它在兩山之間的一個山谷里,一個高出地面的山谷靠近一片沼澤,據說那兒泥炭的濕氣對存放在那兒的幾具死尸足以產生防腐作用。房頂至今尚完好,不過教士的薪俸每年只有二十鎊,一共兩間的房子很快就有變成一間的危險[指房子很破舊,其中一間有坍塌的危險。
],所以沒有一個教士愿意擔當牧羊人的責任,特別是傳說那伙教徒寧可餓死他們,也不愿意從自己的腰包里多掏出一個便士來增加教士的俸祿。但是,在我的夢里,杰伯卻是滿堂會眾,他講道——老天爺呀!什么樣的講道呀,共分四百九十節——每一節完全等于一篇普通的講道——每一節討論一種罪過!我不知道他從哪兒搜索出來這么多罪過。他對講解有他獨到的方法,仿佛教友時刻都會犯不同的罪過。
這些罪孽都具有千奇百怪的性質——是我以前從沒想象過的一些古怪離奇的罪過。
啊,我多么疲倦啊!我是怎樣翻騰、打哈欠、打盹兒,又清醒過來!我是怎樣掐自己、扎自己、揉眼睛、站起來、又坐下,而且用胳膊肘碰約瑟夫,告訴我他有沒有講完。
我活該倒霉,要把這場全都聽完,最后,他講到“第七十一個七次中的第一條”。正在這時,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痛責杰伯·布蘭德亨是個犯了沒有一個基督徒能夠饒恕罪過的罪人。
“先生,”我叫道,“我坐在這兒,圈在這四面墻之內,我已經一連氣兒忍受而且原諒你這篇說教的四百九十個題目,有七十個七次我拿起我的帽子,打算離去,有七十個七次你硬逼著我又坐下,四百九十一未免太過分了吧。信教的難友們,揍他呀!把他拉下來,把他搗爛,讓這個地方從此再也見不到他吧![《圣經·舊約·約伯記》第七章第10節。
]”
“你就是那人![《圣經·舊約·撒母耳記(下)》第十二章7節。
]”一陣嚴肅的靜默之后,杰伯從他的坐墊上欠身大叫,“七十個七次你張大嘴做怪相——有七十七次我勸說著我的良心——看啊,這是人類的弱點,這個也是可以赦免的!第七十一的第一條來啦,教友們,按照寫出來的判決處理他吧,上帝的每一個選民都有這種榮幸!”
話才落音,全體舉起他們的朝圣拐杖,一齊沖過來把我團團圍住。我沒有武器用來自衛,便開始扭住約瑟夫,離我最近也最兇猛的行兇者,搶他的手杖。在人潮會集之中,好多根棍交叉起來,有些向我頭上掄過來的棍棒卻落到別人的腦殼上。整個教堂乒乓響成一片,每個人都對他鄰近的人動起手來。而布蘭德亨也不甘心閑著,將滿腔熱情化作及時雨叩擊講壇的木板,最后竟驚醒了我,使我有說不出來的輕松。
究竟是什么引起了這場驚天動地的騷亂?在這場吵鬧中是誰扮演杰伯的角色呢?只不過在狂風悲吼而過時,一棵樅樹的枝子觸到我的窗格,它的干果在玻璃窗面上碰得嘎嘎作響而已!
我滿懷疑慮地傾聽了一會兒,探查擾我安睡的東西,然后翻身又睡了,又做夢了,可能的話,這夢比先前的那個更不愉快。
這一回,我記得我是躺在那個橡木的套間里。我清楚地聽見狂風怒吼、風雨交加,我也聽到了那樅樹枝子重復著戲弄人的聲音,而且也知道這是什么原因。可是它擾人太甚,所以下了決心,要盡可能讓它不再作聲。我覺得,我起了床,并且試著去打開那窗子。窗鉤焊在鉤環里——這情況我在醒著的時候就看見了,可是又忘了。
“不管怎么樣,我一定得讓它不再響。”我咕噥著,用拳頭打穿玻璃,伸出一只胳膊去抓那攪人的樹。不料我的手沒有抓住那根樹枝,卻碰到一只冰涼小手的手指頭!
夢魘的恐怖壓倒了我,我極力把胳膊縮回來,那只手卻將我緊緊抓住,一個極憂郁的聲音抽泣著:“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你是誰?”我問,同時拼命想把手掙脫。
“凱瑟琳·林頓,”那聲音顫抖著回答(我為什么想到林頓?我剛才有二十遍把林頓都念成恩肖了),“我回家來啦,我在曠野上迷路啦!”在她說話時,我模糊地辨認出一張小孩的臉向窗里望。恐怖讓我變得殘忍,發現想甩掉那個人是沒有用的,就把她的手腕拉到那個破了的玻璃面上,來回摩擦,直到鮮血滴下來,沾濕了床單。可她還是哀哭著,“讓我進去!”而且一直死死抓住不放,幾乎要把我嚇瘋了。
“我怎么能讓你進來呢?”我終于說,“如果讓你進來,你先放開我!”
那些手指松開了,我把自己的手從窗洞外抽回,急忙碼起一堆書把它擋住,捂住耳朵不聽那可憐的祈求,捂了有一刻鐘。可是等我再聽時,那悲慘的呼聲還繼續哀叫著!
“走開!”我喊著,“就是你求我二十年,我也絕不讓你進來。”
“已經二十年啦,”這聲音哀哀戚戚地說,“二十年啦,我已經做了二十年的流浪人啦。”接著,外面傳來輕輕阻撓的聲音,那堆書也挪動了,仿佛有人要把它推開似的。我想跳起來,可是四肢動彈不得,于是在驚駭中大聲喊叫。
就在我驚慌失措的時候,我發覺我那呼喊并非心之所想。一陣匆忙的腳步聲走近我的臥房門口。有人使勁把門推開,一道光從床頂的方洞外微微照進來。我還在坐著哆嗦,并且在擦額頭上的汗。闖進來的人好像遲疑不前,自己咕噥著,最后他輕輕地說:“有人在這兒嗎?”顯然并不期望有人答話。
我考慮最好還是承認我在那兒,因為我聽出是希斯克利夫的口音,如果我不聲不響,他還要進一步搜索的。這樣想著,我就翻身推開門板,有很長時間我都難以忘記這個舉動所發生的影響。
希斯克利夫站在門口,穿著襯衣襯褲,拿著一支蠟燭,燭油滴到他的手指上,臉色蒼白得像他身后的墻一樣。那橡木床咯吱一聲,他仿佛電擊似的嚇了一大跳,蠟燭從他的手里跳出來有幾尺遠,他激動得這么厲害,以至于連拾也拾不起來。
“不過是你的客人,先生。”我叫出聲,省得他更暴露出膽怯樣子而使他丟掉面子,“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不幸在睡著時叫起來了,很抱歉我打攪了你。”
“啊,讓上帝懲罰你,洛克伍德先生!但愿你在——[即“在地獄”,因當時不得在書上出現淫穢下流或瀆神不敬的詞語,所以“地獄”二字被隱去。
]”我的房東開始說,把蠟燭放在一張椅子上,因為他發覺無法將它拿穩。
“誰把你帶到這間屋子里?”他接著說,并把指甲掐進他的手心,磨著牙齒,為了制止上頜的顫動,“是誰帶你來的?我真想把他們立刻攆出去!”
“是你的用人,澤拉,”我回答,跳到地板上,急急忙忙穿衣服,“你攆,我也不管,希斯克利夫先生。她活該,我想,她是要拿我來當試驗品,好再一次證明這里鬧鬼。咳,是鬧鬼——滿屋妖魔鬼怪!我對你說,你有理由把它關起來。凡是在這個洞里睡過覺的人是不會感謝你的!”
“你這是什么意思?”希斯克利夫問道,“而且你要干什么?既然你已經在這兒了,就躺下,睡完這一夜!可是,看在老天的分兒上!別再發出那種可怕的叫聲啦,沒法叫人原諒,除非你的喉嚨正在被人切斷!”
“要是那個小魔鬼從窗子鉆進來,她大概會把我掐死!”我回嘴說,“我不準備再受你那些好客的祖先們的迫害了。杰伯·布蘭德亨牧師是不是你母親的親戚?還有那個瘋丫頭凱瑟琳·林頓,或是恩肖,不管她姓什么——她一定是個容易變心的——惡毒的小壞蛋!她告訴我,這二十年來她一直在塵世流浪——我懷疑,她是罪有應得啊!”
這些話還沒落音,我立刻想起那本書上希斯克利夫與凱瑟琳兩個名字是連在一起的,剛才我把他們忘得一干二凈,現在才猛然想起來。我為我的粗心紅了臉,可是,為了表示我并沒有覺察到我的冒失,我趕緊加一句,“事實是,先生,前半夜我在——”說到這兒我又頓時停住了——我差點兒說出“閱讀那些舊書”,那就表明我不但知道書中印刷的內容,也知道那些用筆寫出的內容了。因此,我糾正自己,這樣往下說——
“拼讀窗臺上的名字,一種很單調的工作,打算使我睡著,就像數數似的,或是——”
“你用這種方式對我說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希斯克利夫大吼一聲,蠻性發作,“怎么——你怎么敢在我的家里——天呀!他這樣說話必是發瘋啦!”他憤怒地敲著他的額頭。
我不知道是跟他抬杠,還是繼續解釋。可是他仿佛大受震動,我都可憐他了,于是繼續說我的夢,斷言我以前絕沒有聽過“凱瑟琳·林頓”這名字,只是念得過多才產生了一個印象,當我不能再約束我的想象時,這印象就化為真人了。
希斯克利夫在聽我說話的時候,慢慢地往床后靠,最后坐下來,差不多是在后面隱藏起來。但是,聽得出來他的呼吸很反常,而且時斷時續,我猜想他在拼命克制過分強烈的情感。
我不愿意讓他知道我聽出了這番掙扎,就繼續梳洗,發出很大的聲響,又看了看我的表,自言自語地抱怨夜長。
“還沒到三點鐘哪!我本來想發誓說已經到六點了,時間在這兒停滯不動啦!我們一定是八點鐘就睡了!”
“冬天總是九點睡,四點起床。”我的房東說,壓住一聲**。看他胳膊揮動的影子,我猜想他從眼里抹去一滴眼淚。
“洛克伍德先生,”他又說,“你可以到我屋里去。你這么早下樓也妨礙別人,你這孩子氣的大叫聲,已經把我的睡意都打發到魔鬼那里了。”
“我也一樣。”我回答,“我要在院子里走走,等到天亮我就走,你也不用害怕我會再次打擾你。我那種不管在鄉下還是在城里都喜歡交友的毛病去掉了,一個頭腦清醒的人應該發現跟自己做伴就夠了。”
“愉快地做伴!”希斯克利夫咕噥著,“拿著蠟燭,你愛去哪兒就去吧,我很快來找你。不過,別到院子里去,狗都沒拴住。大廳里——朱諾在那兒站崗,還有——不,你只能在樓梯和過道那兒溜達。可是,你去吧!我過兩分鐘就來。”
我遵命走了,只走出那間房子。當時我不知道那狹窄的小屋通到哪兒,只好站在那兒,不料無意中親眼看見我的房東做出一種迷信的動作,這很奇怪,看來他不過是表面上有頭腦罷了。
他上了床,扭開窗子,一邊開窗,一邊涌出壓抑不住的熱淚。“進來吧!進來吧。”他抽泣著,“凱茜,來吧!啊,來呀——再來一次!啊!我的心肝寶貝!這回聽我的話吧,凱茜,最后一次!”
鬼魂終究是魔鬼,總是反復無常,它偏偏不來!只有風雪猛烈地吹過,甚至吹到我站的地方,而且吹滅了蠟燭。
他那一發不可收拾的悲傷真是令他痛不欲生,再加上瘋瘋癲癲的話語,以致我對他的憐憫之情使我忽視了他舉止的愚蠢。我避開了,一面由于自己聽到他這番話而暗自生氣,一面又因自己訴說了那荒唐的噩夢而煩躁不安,因為正是它才引起那場發作。至于究竟為什么,我就不懂了。
我小心地下了樓,來到后廚房,那里還閃著火苗的微光,可以讓我重新點燃蠟燭。廚房里沒有一點兒動靜,有一只斑紋灰貓從灰燼里爬出來,怨聲怨氣地向我致敬。
兩條長凳,擺成半圓形,幾乎把爐火圍起來。我躺在一條凳子上,老母貓跳上另一條。我們兩個都在打盹兒,不料有人來搗亂,就是約瑟夫,他從天花板上一個活動擋板里順下一把藏在里面的木梯,我想這就是上他那個閣樓的通道。
他向著我撥弄起來的火苗狠狠地望了一眼,把貓從它的高座上攆下來,自己坐在空出的位子上,開始把煙葉填進三寸長的煙斗里。他顯然認為我待在那塊圣地是一樁無禮行徑而恥于一顧。他默默地把煙管遞到嘴里,胳膊交叉著,吞云吐霧。我讓他享受安逸,不打攪他。他吸完最后一口,深深地噓出一口氣,站起來,像走進來時那樣又莊嚴地走出去了。
跟著有人踏著輕快的腳步進來了,我正準備張開口說早安,又閉上了,敬禮未能完成;因為哈頓·恩肖正在做早禱,為了消除積雪他正從一個犄角里折騰出鐵鍬或是鏟子,他碰到的每樣東西都要對它發出一串咒罵。他向凳子后面瞅了一眼,張大鼻孔,認為對我用不著客氣,就像對我的貓伴一樣。從他那做種種準備的樣子,我猜想應該準許我到戶外去了,我離開我硬邦邦的臥榻,打算跟他走。他注意到這點,用他的鏟子頭戳戳一扇黑門,不出聲地表示如果我想換個位置,就非走這兒不可。
那扇門通到大廳,女人們已經在那兒走動了,澤拉用一只巨大的風箱把火苗吹上煙囪;希斯克利夫夫人,跪在爐邊,借著火光讀一本書。她用手遮擋著火爐的熱氣,使它不傷眼睛,仿佛很專心地讀著。只斥責用人不該把火星兒弄到她身上,或者不時推開一只總是用鼻子向她臉上湊近的狗時,才打斷一會兒,我很驚奇地看見希斯克利夫也在那兒。他站在火邊,背朝著我。由于剛剛對可憐的澤拉發過一場脾氣,她時不時地放下工作,拉起圍裙角,發出氣憤的哼哼聲。
“還有你,你這沒出息的——”我進去時,他正轉過來對他的兒媳婦發作,并且在形容詞后面加個無傷大雅的詞兒,如鴨呀、羊呀,不過說出來的時候總是帶著破折號。
“你又在那兒玩你那套偷奸耍滑的戲法!人家都能掙飯吃——你就只靠我!把你那廢物丟開,找點兒事做!你要是老在我眼前轉悠讓我心煩,是要得報應的——你聽見沒有,該死的**!”
“我會把我的廢物丟開,因為如果我拒絕,你還是會強迫我丟掉的。”那少婦回答,合上她的書,把它丟在一張椅子上。“不過,哪怕你罵爛了舌頭根子,除了我愿意做的事以外,別的什么我也不干!”
希斯克利夫舉起他的手,說話的人顯然熟悉那只手的分量,馬上跳到一個較安全的遠地方。我并沒有欣賞這種貓狗斗的**,便輕快地走向前,好像很想在爐邊取暖,完全沒理會這場中斷了的爭吵似的。雙方都還有足夠的禮貌,總算暫時停止進一步的敵對行為。希斯克利夫不知不覺地把拳頭放在他的口袋里。希斯克利夫夫人噘著嘴,坐到遠遠的一張椅子那兒,在我待在那兒的一段時間,她果然依照她的話,扮演一座石像。
這段時間不長,我謝絕了與他們共進早餐。等到曙光初放,我就抓緊機會,逃到外面的自由空氣里,此刻那里已是清爽、寧靜而又寒冷得像塊無形的冰。
我還沒有走到花園的盡頭,我的房東就喊住了我,他要陪我走過曠野。幸虧他陪我,因為那整個山坡都成了波浪起伏的白色海洋。它的起伏并不和地面的凸凹不平相應——至少,許多坑被填平了,而且整個蜿蜒的丘陵——石礦的殘跡——都從我昨天走過的時候在我心上所留下的地圖中抹掉了。
我曾注意到在路的一邊,每隔六七碼就有一排直立著的石碑,一直延續到荒原的盡頭。它們都豎立著,還涂上了石灰,為了在黑暗中標示方向,也為了碰上像現在這樣的一場大雪把兩邊的沼澤和較堅實的小路弄得混淆不清而設立的。但是,除了零零落落看得見這兒或那兒有個泥點以外,這些石碑的痕跡消失得無影無蹤。當我以為我是正確地沿著蜿蜒的道路向前走時,我的同伴卻時不時地警告我向左或向右轉。
我們很少交談,他在畫眉園林門口站住,說我到這兒就不會走錯了。我們的告別僅限于匆忙的一鞠躬,然后我就徑直向前。我憑自己的直覺徑直向前,因為守門人的住處還沒租出去。
從林苑的大門到田莊的距離是兩英里,我覺得我把它走成了四英里。由于在樹林里迷了路,又陷在雪坑里被雪埋到脖子了,那種情景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領會。總之,不論我怎么慌亂,在我進家時,鐘正敲十二下。按照從呼嘯山莊循著通常的道路回來的正常路程來說,每一英里都花了整整一個鐘頭。
我附帶租下的管家和她的隨從蜂擁出來歡迎我,七嘴八舌地嚷著她們都以為我沒指望了,人人都猜想我昨晚已死掉,她們不知道該怎么出去找我的尸體。現在她們既然看見我回來了,我就叫她們安靜些,而且我快要凍僵了。步履蹣跚地爬上樓,換了一身干爽的衣服,踱來踱去走了三四十分鐘,好恢復元氣。我又到我的書房里,軟弱得像一只小貓,幾乎沒法享受仆人為恢復我的精神而準備的一爐旺火和熱氣騰騰的咖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