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作者:(法)居伊·德·莫泊桑 著
發布時間:2023-06-12 18:11:53
字數:28092
連續好幾天,零零星星的殘余潰軍在魯昂[魯昂:法國濱海塞納省首府。
]市區里穿行。那已經不是什么軍隊了,只能算是七零八落的散兵游勇而已。他們臉上的胡子又長又臟,軍服也是破爛不堪,沒有軍旗,更沒有團幟,走路的樣子有氣無力。這些人似乎都垂頭喪氣,看上去無精打采,腦袋迷迷糊糊,沒有任何主意,只是習慣性地向前走,如果停下來就立刻累倒的樣子。
眼前看到的主要是一些因動員令應征入伍的人和一向因機警出名的國民別動隊。前者都是有固定收入,安分守己的人,現在卻被沉重的槍支壓彎了腰;后者容易張皇失措,也容易狂熱興奮,隨時準備沖鋒,也隨時準備逃跑。幾個紅褲子正規軍夾在這兩類人中間,他們都是某一師在一場惡戰后被擊潰的殘余。一些無精打采的炮兵同這些各式各樣的步兵混在一起。偶爾會冒出一個戴著發亮頭盔的龍騎兵,拖著沉重的步子跟在輕快的步兵后面吃力地走著。
很多義勇隊給自己起了種種壯烈的名稱:“掘墓國民隊”“復仇雪恥隊”“同生共死隊”,他們的表情和土匪沒什么兩樣。
他們的上司或是呢絨商人或是糧食商人,或是歇業的油脂販子或者是肥皂販子。開戰以后,他們被迫應征。由于他們財產多并蓄著長胡子,都做了軍官。他們全副武裝,身著鑲著金線的法蘭絨軍服。他們高談闊論地討論著作戰計劃,用浮夸而令人不齒的語氣斷言整個垂危的法國全靠他們的臂膀支撐。有時候他們也擔心自己的部下,這些士兵雖然作戰勇猛,但是燒殺劫掠,無惡不作,都是些十足的暴徒。
傳聞普魯士人快要進入魯昂市區了。
兩個月以來,本市的國民衛隊在附近各處森林里小心翼翼地偵察著敵情,有時還放槍誤傷了自己的哨兵。現在他們都回到自己家中了。他們的武器、軍服還有殺人的器械—都是以前被他們拿著嚇唬三法里[一法里相當于四公里多。
]區域內的在國道邊上的界碑的—現在全都不翼而飛了。
最后一批法國士兵終于渡過了塞納河,準備從圣塞維爾和阿夏爾鎮轉移到奧德梅爾橋去。走在最后面的將軍一籌莫展。眼看著一個盛名遠播的善戰民族因為慘敗而崩潰,將軍萬念俱灰。兩個副官跟在他旁邊,徒步走著。
生活像是停止了,店鋪全都關了門,街上靜悄悄的。偶爾有一兩個居民沿著墻邊迅速地溜過,他們都被這寧靜嚇壞了。因為掙錢弄昏了腦袋的富翁都愁苦地等候勝利者,一想到廚房里的烤肉鐵扦和廚刀可能被當作武器看待,富翁們都不免渾身打戰。令人恐懼和無望的等待反而使人盼望著敵人早點到來。
在法**隊完全撤退的第二天下午,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普魯士騎兵急匆匆地從市區里穿過。緊接著就從圣卡德琳的山坡上開過來一大片黑壓壓的人馬,這時另外兩股入侵者也在達爾內塔爾和布瓦吉奧姆兩條大路上出現了。按照計劃,這三支隊伍的先頭部隊準時在市政府廣場上會師。最后,成群的日耳曼人主力從周圍地區涌過來,他們沉重而有節奏的步伐踏得石板路面橐橐作響。
敵人的口令用一種陌生的嗓音被人吼出來,沿著那些像是死一般沉靜的空房子向天空升上去。房子的百葉窗后面卻有不計其數的眼睛正在窺視這些戰勝的人—這些依據“戰爭法律”奪得全市生命財產的主人身份的人。居民們在晦暗屋子里嚇傻了,就像在洪水和毀滅性的大地震面前,任何氣力和智慧都是沒用的。因為每當秩序受到破壞,安全不復存在,人類法律和自然法則所保護的事物聽憑一種不可理喻的殘忍暴力來擺布時,這種凄凄惶惶的感覺必然接踵而至。地震把一方生靈壓死在倒塌的房屋下面,泛濫的江河把人畜的尸體連同房屋一起沖走,打了勝仗的軍隊不可一世地帶走俘虜,殘殺那些自衛的人,又以刀神的名義進行搶劫,再用炮聲向神靈表示感謝,這一切都是令人恐怖的災難,同樣破壞了人們對于永恒的公理的信仰,破壞了人們對上天的庇佑和對人類理性的信心。
每家每戶門口,都有人數不多的小分隊敲門,隨后便進入屋內。這是在入侵之后接踵而來的占領行動。戰敗者開始履行義務,在勝利者面前,他們必須和顏悅色、畢恭畢敬。
初期的恐懼一旦消失,一種新的寧靜祥和的氣氛又建立起來。在很多家庭里,普魯士軍官上了主人家的餐桌。軍官當中自然也有受過良好教育的,出于禮貌原因他們也替法國叫屈,說自己參加這次戰爭也是迫不得已。人們當然對他這種看法表示感謝,說不定將來某一天還需要他的保護。而且應付這一個,或許可以少供養幾個士兵呢。
既然一切都由他們做主,又何必得罪他們呢?魯莽這種錯誤,魯昂居民不會再犯了。這和他們當初因為英勇保衛魯昂而名揚天下的時代已經截然不同了[指15世紀初百年戰爭時魯昂人民英勇反對英國統治的光榮時代。
]。終于有人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出于法國人待客的禮儀,只要不在公共場合和異國士兵表示親熱,在家中謙恭待客是完全可以的。因此在門外形同陌路,在屋里彼此卻談笑風生。漸漸地,日耳曼人每天晚上和主人在壁爐前烤火的時間更久了。
雖然城市漸漸恢復往日的狀態,但法國人還是不怎么出門。普魯士士兵卻在街道上招搖過市。很多身穿藍色輕騎兵制服的軍官挎著又長又大的殺人武器在街上大搖大擺。比起去年同樣在這幾家咖啡館里喝酒的法國步兵軍官,他們對老百姓的輕蔑態度也不過如此。然而總有點東西混雜在空氣中,一種難以名狀的、陌生的東西,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異樣氣氛。好像有一種氣味彌漫開來,這就是侵略的氣味。這種氣味彌漫在各家各戶和公共廣場,它使飲食變了味道,使人感覺故鄉變作他鄉,像是旅居在遙遠的、野蠻而又兇險的部落中。
戰勝者貪得無厭,索要大量錢財,市民們照數上繳,反正他們有的是錢。不過諾曼底生意人越是富裕就越吝嗇,哪怕讓他們做出一點犧牲,看著自己的一點點錢財落到別人手上,他們都心疼不已。
與此同時,在城外沿著河流往下兩三法里,靠近克魯瓦塞、迪耶普達爾或比沙爾的地方,那里的漁人或船夫經常能從水底撈起穿著制服、身體腫脹的日耳曼人的尸首。他們要么被人戳了一刀,要么被石頭砸中腦袋,要么被人從橋上推到水里。河底的污泥掩蓋了這種野蠻但合法的復仇。這種無名的英雄行為和悄無聲息的打擊,比光天化日下的戰斗更加危險,但是無法換來揚名天下的榮譽。
對入侵者的仇恨素來能激起一些堅強無畏的法國人。為了某種信念,他們不惜犧牲生命。
雖然入侵者將全城置于他們鐵的紀律的管控之下,但是傳聞他們在勝利進軍時所犯下的暴行,一件也沒有在這里出現。人們的膽子又大了起來,當地商人們做買賣的想法又蠢蠢欲動。有幾個人在當時還處于法軍據守之下的勒阿弗爾港有大筆投資,因此他們都想由陸路起程先到迪耶普去,再坐船轉赴這個海港。
他們利用幾個熟識的德軍軍官的影響,終于從總司令那里弄到了一張出境許可證。
于是,有十個人到車行里訂了座位,一輛用四匹牲口拉的長途馬車被預訂走這一趟。他們計劃在星期二早上天還沒亮的時候起程,免得招來許多人的圍觀。
幾天以來,地面都凍得**了。星期一午后三點鐘,從北方吹來成片的黑云,大雪紛飛,一直到深夜都沒有停。
凌晨四點半的時候,旅客們都到了諾曼底旅館,他們要從這里出發。他們的臉上都蒙著睡意。厚重的冬衣把他們裹得像是穿上長袍的肥胖教士,身子卻還是瑟瑟發抖。黑暗中誰也看不清楚對方的面目,不過有兩個旅客認出了彼此,第三個也向他們這邊走了過來,他們一起聊起天來。一人說:“我帶上了我的妻子。”另外兩個附和著“我也是”。一個人接著說:“我們不會回魯昂了,如果普魯士人向勒阿弗爾推進,我們就去英國?!彼麄兿裆塘亢昧艘粯?,因為他們“秉性”相同。
還是沒人來套車。手提一盞小風燈的馬夫從一間漆黑的屋子里走出來,又很快鉆進了另一間房里。馬蹄踢著路面,地面上的廄草減弱了馬蹄的響聲。接著一陣輕微的鈴聲響起,有人正在搬動馬具。這種輕微的響聲很快變成了一陣清脆而連續的鈴鐺顫動聲,鈴聲隨著馬的動作而變化,時快時慢,有時一無聲息,有時又劇烈的響起,伴著蹄鐵敲著地面的沉悶聲同時傳到了外面。
門猛然關上了,一切聲音都停止了。那些凍僵了的大商人都不說話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連續不斷的雪花織成一幅帷幕,一面向大地飄落,一面不停地閃閃發光。它在一切事物的表面撒上了一層雪苔,讓原本的面貌變得模糊。在這個寧靜而且被嚴寒籠罩的夜里,只聽見雪片兒落下來的窸窸窣窣的摩擦聲。與其說是聲息,不如說是一種感覺,這些混雜在一起的碎屑充塞了空間,又遮蓋了整個世界。
那個馬夫又帶著風燈出來了,手里緊緊地牽著一匹可憐的馬—它看起來瘦弱而且疲憊。他把它拉到了車轅,系上了繩套。由于他一只手拎著風燈,只有另一只手可以做事。所以前前后后在馬車周圍轉了好久,才把各種馬具拴好。馬夫去牽第二匹馬時才注意到那些凍僵了的旅客,他們全身被白雪覆蓋著。他說道:“你們為什么不上車呢,車里至少淋不到雪?!?br />
之前他們絲毫沒有意識到可以坐到車里,聽到車夫這樣說趕忙向車子走過去。三個男旅客把他們的妻子都安排在最前頭的座位上,隨后自己也跟著上來。其他的旅客坐在了剩下的位子上,互相之間沒有說一句話。
車廂地面上鋪著麥秸,旅客們都把腳藏在里面。坐在最里面的太太們都捧著裝好化學炭的銅質手爐。她們低聲細語地述說著它的種種好處,其實這些事大家早就很清楚了。
車子終于套好了。由于拉起來比較艱難,在往常的四匹牲口以外又加了兩匹。車子外面有人問:“都上車了嗎?”車里一個聲音回答:“是的?!避囎颖闫鸪塘恕?br />
車子慢悠悠的,幾乎全是小碎步兒。輪子陷在雪里,車廂咯吱咯吱地**著,牲口老打滑,喘著粗氣,汗氣蒸騰。車夫手里那根長鞭不停地噼噼啪啪抽著,像一條長蛇時而蜷縮,時而伸展。有時毫無征兆地抽在一匹牲口撅起的臀部上,馬便拼命地飛奔起來。
天慢慢地放亮。如同棉絮般輕盈的雪花—曾被車廂里一個土生土長的魯昂旅客比作棉花雨[魯昂是法國著名的棉花貿易中心。
]—已經停了。一道混濁的微光從厚厚的云層里透出來,密云使得被白雪覆蓋的田野更加刺眼。田野里時而出現一排披著凇冰的大樹,時而出現一個蓋著積雪的茅屋。
車廂里,借著黎明時分的暗淡光線,大家在好奇地互相打量著。
在車廂最好的座位上,一對夫婦面對面地打著瞌睡,那是大橋街一家酒行的老板鳥先生和他的妻子。他原是給人家做伙計的,老板破產后,他盤下了店面并且發了財。他的發財之道就是向鄉下的小酒商低價批發質量很差的酒。在朋友和熟人們的眼中,鳥先生被人看作一個滑頭的壞坯子,一個臉上笑嘻嘻卻滿肚子壞主意的典型諾曼底人。他臭名昭著。某天省政府的晚會上,當地的一個名流,思想銳利、文筆細膩的預言歌謠作家杜爾涅先生看見女賓們好像要打瞌睡,他就建議來做“鳥兒飛”的游戲[在法語中,“飛”和“偷”是同一個詞語:voler。暗指鳥先生坑蒙拐騙。
]。從此這個雙關語笑話從省長的客廳傳到了每戶人家的客廳,使全省的人開開心心地笑了一個月。
此外,鳥先生出名還在于他喜歡惡作劇。只要說到他,誰都不由自主地加上這么一句:“他這鳥真是個活寶。”
鳥先生長著一副赭色臉兒,兩撮灰白長髯,身軀矮小,腆著一個氣球樣的大肚子。而他的妻子則高大、強壯、沉著、大嗓門、精明果斷,鳥先生就利用她的生氣勃勃,來活躍店里的氣氛。
坐在他倆旁邊的是加萊·拉馬東夫婦。他們屬于更高的一個階層。加萊·拉馬東先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以棉業起家,擁有三個紡織廠,曾獲得法國榮譽四級勛章,現任省參議會議員。在整個帝國時代,他始終是個溫和反對派領袖。據他自己說,他唯一的目的就是用鈍頭武器攻擊對方,然后再附和幾聲,以便索取更多的報酬。加萊·拉馬東太太比她丈夫年輕得多,魯昂駐軍中出身名門的長官們經常能從她身上獲取些許安慰。她坐在丈夫對面,身上穿著皮衣,顯得小巧玲瓏、漂亮動人,正用一種懊惱不滿的眼光望著車子內部的凄慌景象。
呂貝爾·德·巴萊維伯爵兩夫婦坐在他倆的身旁,他們的姓氏是諾曼底的最古老又最高貴的一個姓氏。伯爵是個氣度不凡的老紳士,他精心打扮自己的穿著,千方百計地突出他和亨利四世[亨利四世:1553—1610,法國國王,波旁王朝的創建者。
]國王的天生近似之處。依據他家族中的一個光榮傳說,巴萊維家的一位夫人曾被亨利四世弄得懷了孕,而這位夫人的丈夫也因此得到了伯爵的封號,成為了本省的省長。
呂貝爾·巴萊維伯爵和加萊·拉馬東先生一樣是省參議會議員,是本省奧爾良派的代表[奧爾良派:18—19世紀法國擁護波旁家族的奧爾良派的君主立憲主義分子。在路易·菲利浦當政的七月王朝時期,奧爾良派權勢達到頂峰。
]。伯爵的太太是南特市一個小船長的女兒,他倆完婚的歷史始終是一個秘密。不過伯爵夫人外表大方,氣質非凡,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并且被人認為曾經和路易·菲利浦[路易·菲利浦:1830—1848,七月王朝時期的法國國王。
]的一個兒子談過戀愛,因此所有的貴族都熱情地款待她。她家的客廳在本地首屈一指,是唯一保留著古老的優雅情調的地方,想進門做客是很不容易的。巴萊維家的財產全是不動產,據說每年約有五十萬法郎的收入。
他們六個人是這輛車子的主要乘客,都是收入穩定、有權有勢的人,是信任宗教、崇尚道德、重視原則的正人君子。
機緣巧合,這三個女人現在坐在同一條長凳上了??拷舴蛉说奈恢糜袃蓚€修女,她們捏著長串的念珠在祈禱。年老的一個,臉上布滿了麻子,仿佛迎面中過一片霰彈子似的;另一個很瘦弱,容貌俊俏,卻有著一個和肺癆病人一樣的干癟胸脯??吹贸鲞@一病態的胸脯正在被那種讓人殉道、叫人發狂的信仰蠶食著。
兩個修女對面的一男一女引起了車廂里所有人的注意。
男的非常有名,就是被人稱為**黨人的格爾諾瑞。二十年以來,他那把火紅色的大胡子長時間泡在所有有**黨傾向的咖啡館的啤酒里。他父親本是一個糖果商,給他留下了頗為豐厚的遺產,被他和他的弟兄朋友們揮霍殆盡,最后焦躁地等待著共和政體的誕生,想趁機獲得與他消耗了那么多革命啤酒相稱的地位。他雖然很出名,但是被有身份的人視為危險分子。
9月4日[9月4日:爆發巴黎革命的日子,1870年普法戰爭開始,拿破侖三世的第二帝國被推翻,資產階級成立第三共和國。
]那天,也許有人和他惡作劇,他以為自己被任命為省長。但是當他上任辦公的時候,當時是辦公室主人的那些雜役都拒絕承認他,最后逼得他只好走人。不過他倒是個好好先生,毫無怨言而且樂于助人。戰爭中,他盡職盡責地布置防御工事。他叫人在平原上挖了好些窟窿,把附近森林里的小樹全都砍倒,在所有的大道上布置了密密麻麻的陷阱,敵人快要到的時候,他就馬上撤回城里了,而且他對自己所做的防御工事頗為滿意。現在他認為他到勒阿弗爾會更加有用,因為那里也要建造新的防御工事了。
那個女人是一個**,由于過早發福出了名,得了個名副其實的綽號,叫“羊脂球”。她身材矮小,渾身上下圓滾滾的,胖得要流油。手指頭兒也是豐滿至極,只有在骨節周圍才陷進去,像是一串兒短短的香腸。繃緊的皮膚發著亮光,胸脯豐滿得像要從裙袍里擠出來。盡管如此,她依然豐潤誘人,受到很多人的追捧。她鮮潤的氣色實在是溫軟可人。她的臉蛋兒既像一個紅蘋果,又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藥。臉蛋兒上半段閃爍著一對烏黑美麗的大眼睛,遮著一圈又長又濃的睫毛,睫毛倒映在眼中;下面是一張小巧嫵媚的嘴,仿佛天生就是為接吻而生,偶爾會露出兩排閃亮而且纖細的牙齒。
除此之外據說她還具備許多無法評價的但極其珍貴的點。
她被人認出來以后,那些正派的婦人們就竊竊私語起來。什么“**”啊,“社會的恥辱”啊,這些詞雖然是輕聲說的,但聲音依然高得使她抬起了頭。羊脂球用很大膽且富有挑釁意味的眼光向同車的人掃了一周,車內便立刻恢復了沉寂。大家全低下了頭。只有鳥老板是例外,他依然用一種輕佻的眼光窺視著她。
但是不久,三個貴婦人又開始談話了。眼前這個**的存在讓她們突然變成了好朋友,而且是親密無間的好朋友。她們覺得,在這個不知羞恥的**女面前,她們應該把有夫之婦的尊嚴團結在一起,因為合法的愛情總是高于非法的自由愛情。
三個男人看見格爾諾瑞,也出于一種保守派的本能彼此親密起來。他們用一種瞧不起窮人的口氣談論著他們的錢財。加萊·拉馬東先生在棉業中損失慘重,但他很有先見之明,已經匯了六十萬法郎到英國,作為應急之需。呂貝爾伯爵談論著普魯士人使他遭到的損害,以及牲畜被擄和收獲無望帶來的損失。他講話的語氣就像是一個家財萬貫的莊園主,仿佛這些災禍不過使他手頭稍緊一年罷了。至于鳥老板呢,他早和法國的軍需當局有過協議,把他酒窖里所有的普通葡萄酒賣給了政府,這樣就使得政府欠了他一筆巨款,他現在就準備到勒阿弗爾去取。他們就這樣彼此用一種輕視窮人的姿態討論著金錢。
三個人聊得異常親密,頻頻交換著友好的眼神。雖然每個人的職業各不相同,但是因為金錢變得情投意合,親如兄弟。像是富豪協會的會員,只要手伸進口袋里,就會弄得金幣叮當作響。
馬車走得很慢,到早上十點鐘,走了還不到四法里。遇到上坡路,乘客們必須下車徒步走過去,男人們已經下車走了三次。大家開始焦慮起來,原本應該在托特吃午飯,現在看來天黑之前都未必能趕到。每個人都在留意,想在路邊發現一個小酒館,不巧的是這時候車子正好陷到積雪里,花了兩個小時才拉出來。
肚子越來越餓,大家心里也越來越慌,卻沒能找到一家小飯館,或一家小酒館。因為普魯士人馬上就要開過來了,饑餓的法**隊又經常路過,做生意的人都嚇跑了。每到路上遇上農莊,先生們就跑去搜索食物,但他們連一塊面包也沒找到。心存畏懼的農民們,把他們的食物都藏起來了,生怕那些什么都沒吃的軍人們看見后就要搶走。
到了下午一點鐘,鳥老板大聲說自己已經餓得前胸貼后背了。所有人也和他一樣餓得心里發慌。強烈的饑餓感使大家都沒興趣再說話了。
打哈欠也會傳染。一個人打了哈欠,另一個也跟著打了一個,最后每個人都輪著打了起來。依據個人的性格、教養和社會地位,有的張開嘴巴帶著響聲,或者微微張嘴,然后舉起一只手掩住那個吐出熱氣的大窟窿。
羊脂球好幾次彎下身子,像是在裙子底下尋找什么一樣。她每次都遲疑了一會兒,望了望同車的人,然后又若無其事地直起身子。每個人的臉上都是蒼白的,眉頭緊皺。鳥老板聲稱自己愿意花一千法郎買一只肘子吃。他的妻子做了一個**似的手勢,隨后也安靜下來。每次一聽到亂花錢,她心里就難以忍受。伯爵說:“事實上我也覺得餓,怎么先前就沒有想到帶些吃的東西呢?”每個人都開始抱怨自己了。
然而格爾諾瑞卻帶了滿滿一瓶朗姆酒,他大方地邀請眾人一起分享,卻被大家冷冷地回絕了。只有鳥老板答應了,喝了一點,然后他把瓶子還回來,道謝說:“畢竟起點作用,可以暖暖身子,填填肚子。”
酒精叫他興奮起來了,他建議仿照歌謠《小船上》的辦法:分吃那個最胖的乘客。這種直接影射羊脂球的話,對于有教養的人來說是不堪入耳的,誰都沒有搭理他。只有格爾諾瑞略略笑了一下。兩個修女已經停止念經,雙手插在寬大的袖子里不再動彈,堅定地低著頭,肯定是在領受上帝賜給她們的痛苦,以此作為對上帝的敬禮。下午三點時,車子開到了一片無邊無際的平原上,一個村子也望不見。
羊脂球突然彎下了身子,從長凳底下抽出一個蓋著白色餐巾的大提籃。她先從提籃里取出一個小陶盆和一只精巧的小銀杯,隨后取出一只很大的瓦缽,那里面盛著兩只已經切開的子雞,四周都是結了凍的鹵汁。旁人又發現提籃里還藏著不少包著的好東西:餡餅、水果、甜食等。顯然這些是為三天的旅行準備的,甚至可以不必和客店里的廚房打任何交道。在這些食物中間還露著四只酒瓶的瓶頸。她取了一只雞翅膀,就著一個被諾曼底人叫作“攝政時期”的一種小面包吃了起來。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食物的香味彌漫開來,刺激得大家張大了鼻孔,耳朵下面的頜骨繃得脹痛嘴里都流出大量的口水。幾個貴婦人對這個“姑娘”的仇視變得更猛烈了,那簡直像是一種嫉妒心,恨不得一刀宰了她,或者把她本人,連同她的銀杯還有提籃里的各種食物統統扔到車下的雪地里去。
鳥老板用眼睛死死盯著那只盛子雞的瓦缽子說:“真好喲,這位夫人比我們考慮得周全。有些人一向都是什么都會想到的?!彼ь^望著他說:“您想來一點嗎,先生?從早上餓到現在是夠受的了。”他欠一欠身子:“坦白說,我沒有辦法拒絕,我實在是忍受不住了。打仗的時候就應該按照打仗的時候辦,對嗎,夫人?”然后,他向周圍掃了一圈,接著說:“在這種時候,遇到樂于助人的人可真讓人開心?!?br />
鳥先生隨手攤開一張報紙,鋪在兩只腿上,防止把褲子弄臟。然后從口袋里拿出一柄隨身帶著的小刀,用刀尖挑著一只滿是亮晶晶的膠凍的雞腿。他用牙齒撕碎了它,臉上帶著一份得意的表情吃起來,車廂里發出一陣沮喪的長嘆。
羊脂球用一種謙卑而溫和的聲音邀請兩個修女來分享她的便餐時,她倆很快接受了,在含糊道了謝之后,眼皮都沒抬一下就很快地吃起來。格爾諾瑞也沒有回絕身邊這位旅伴的贈予,他和兩個修女一樣在膝頭上展開一疊報紙,姑且當作一個飯桌。幾張嘴不停地張開合攏,合攏張開,吞著,嚼著,如狼似虎地吞咽著。
鳥老板坐在角落里吃個痛快,并低聲勸他的妻子也學他那樣。妻子的胃里經過一陣陣痙攣抽搐之后,終于放棄了**的抗拒。這時候,她丈夫用婉轉的話語,去請教他們的“可愛的旅伴”是否允許他拿一小塊兒雞肉分給夫人。羊脂球帶著和藹的笑容說:“當然可以,先生?!苯又屯衅鹆四侵煌呃徸印?br />
有人自告奮勇地拔開了第一瓶葡萄酒的塞子,這時候卻發現一件尷尬的事:只有一只杯子。于是只好在一個人喝完以后,擦拭一下再傳給第二個人。只有格爾諾瑞,為了向羊脂球獻殷勤,偏偏在羊脂球剛剛用嘴唇接觸過還沒有干的地方喝。
這時候,周圍的人都在吃東西,巴萊維伯爵和加萊·拉馬東先生兩對夫婦身處其間,食物的香氣散發出來,刺激得他們喘不過氣來,忍受著坦塔羅斯[坦塔羅斯:希臘神話中呂狄亞王。他將自己的兒子殺死,并剁成碎塊,做成一道菜肴給眾神吃,由此觸怒了主神宙斯。宙斯罰他永遠站在水中,水深至下巴。當他口渴想喝水時,水就退去。他頭頂還有一棵果樹,當他餓了想吃東西時,果樹就自動升高。這種折磨遂被稱為“坦塔羅斯的痛苦”。
]的痛苦。
忽然間,棉業老板的年輕夫人一聲長嘆,大家紛紛向她轉過臉去。她的臉色白得像車外的積雪,雙眼緊閉,頭低了下來,已經餓得失去了知覺。他丈夫急得額頭直冒汗,向大家懇求援救。大家束手無策。這時候,那個年長一些的修女扶著病人的頭,把羊脂球的酒杯塞到病人的嘴縫兒里,讓她喝了幾滴葡萄酒。那位漂亮的貴婦人動了一下,張開了眼睛,帶著一絲笑意,用有氣無力的語氣說自己現在覺得好多了。不過,為了防止復發,老修女又強迫她去喝了一滿杯葡萄酒,說道:“就是餓暈了,沒其他原因?!?br />
這樣一來,羊脂球頓時尷尬無比。她的臉漲得通紅,望著這四個始終空著肚子的男女旅伴,吞吞吐吐地說:“老天,我是不是可以請這兩位先生和這兩位夫人……”說到這里,她自知身份卑微,擔心自討沒趣就沒有再說下去。
鳥老板發話了:“不用多說!在這樣的情況下,大家都是兄弟,互相幫助是應該的。趕快吧,夫人們,不必講虛假的禮俗了,快點接受吧。而且我們今天還不知道能否找得著一間屋子過夜?照這樣走法,我們是不可能在明天中午以前到達托特的?!彼麄円廊贿t疑不定,沒有一個敢鼓起勇氣說一聲:“可以。”
最終伯爵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回過身來對著這個羞怯的胖“姑娘”,擺出他那種世家子弟的寬容大度,向她說道:“我們用感恩的心情來接受,夫人?!?br />
萬事開頭難,盧比孔河[盧比孔河:古羅馬時代高盧和意大利的分界線。當時古羅馬在法律中明文規定軍隊不得跨越此河。公元前49年,愷撒率領軍隊跨越此河,進入羅馬,稱雄一時。“跨越盧比孔河”后比喻下定決心投身于某一行動而采取的決定性步驟。
]已經跨過,大家就敞開肚皮,隨心所欲了。提籃的東西都被吃掉了。里面還盛著一份鵝肝凍、一份云雀凍、一份熏牛舌,好些克拉薩那的梨子,一方主教橋的甜面包,好些小甜點和一罐滿滿的醋泡乳香瓜和圓蔥頭。羊脂球和所有的婦女一樣,喜歡吃生冷的蔬菜。
吃了這個“姑娘”的食物自然不能不和她說話。所以大家聊了起來。最初,大家還很謹慎。隨后,見她說話知道分寸,大家也就隨和得多了。巴萊維和加萊·拉馬東兩位夫人本來就都很懂得人情世故,知道怎么樣做才能既禮貌又不**份,尤其是伯爵夫人,擺出一副一塵不染而又平易近人的貴婦人姿態,表現得尤為和善。不過那個高大強壯的鳥夫人向來比較呆板,說得少吃得多,仍舊是一副頑固不化的樣子。
話題自然而然轉到了戰爭上。他們訴說著普魯士人的殘暴和法蘭西人民的英勇事跡。一群忙于逃命的人卻在贊揚著他人的勇氣。不久大家開始談論起各自的經歷了,羊脂球懷著一種真摯的情感,用姑娘們表達天然的憤怒經常使用的那種激烈語言,述說著自己怎樣離開魯昂。她說:“開始我以為自己能夠堅持下去,家里本來儲藏著很多吃的東西,我寧愿供養幾個士兵也不想背井離鄉。但是等到我看見了那些普魯士人的時候,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他們實在太讓人生氣了。我憤恨得哭了一整天。倘若我是個男人,就會沖上前去!當我從窗戶里望著那些戴著尖頂鐵盔的肥豬玀,我的女用人使勁地抓住我的雙手,免得我把屋內的桌子椅子砸到他們的脊背上。隨后,有幾個士兵要到我家里來住宿。一進門,我就撲過去,掐住了第一個豬玀的脖子。掐死他們一點都不比掐死其余的人難!如果沒有人抓著我的頭發,我絕對可以把那個人結果掉。事后我不得不藏匿了,然后找著個機會就逃了出來,現在就到這兒了?!?br />
大家一致稱贊她。這些旅伴都沒有像她那樣表現得如此勇敢,在他們的心目中,她的形象頓時高大起來。格爾諾瑞靜靜地聽著,同時帶著一種心悅誠服者的贊嘆以及親切的笑容,好像一個教士傾聽一個信徒贊美上帝。因為留著大胡子的**黨人有著愛國主義的專利權,就如同穿著長袍的傳教士有著宗教專利權一樣。輪到他發言的時候,他用一種布道者的語氣,以及從每天貼在墻上的宣言里學來的慷慨激昂的詞語講著。最后他用一段演講做了結論,用極其嚴厲的口吻抨擊了那個“流氓巴丹蓋”[流氓巴丹蓋:即路易·波拿巴·拿破侖,拿破侖一世的侄子,在普法戰爭中被俘。
]。
聽完上面的話,羊脂球非常生氣,因為她是支持波拿巴的。她噘著嘴巴,臉蛋兒紅得像一顆櫻桃,憤怒地說:“你們這些人好像都是很有模有樣的,好呀!我真想看看你們坐在他的位子上會怎么干,這回正是你們出賣了他!倘若法國都被你們這樣胡作非為的人控制,那么大家只好離開法國了!”格爾諾瑞是鎮定自若的,還保持著一種高高在上的輕蔑微笑,但是大家感覺成篇的臟話就要出口了。
這時候,幸好伯爵出來打圓場,用非常權威的口吻說,一切真誠的見解都是值得敬重的,這才讓那個怒氣沖天的“姑娘”安定了下來。伯爵夫人和棉花廠廠長夫人,她們的腦子里向來對共和國[指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普法戰爭后,法國人民推翻第二帝國,建立第三共和國?!岸稹敝?,德軍占領巴黎,維希政府成立,第三共和國遂告滅亡。
]揣著毫無緣由的憎恨,以及一切婦女對富麗堂皇的專制帝國懷有天生的柔情。此時此刻,她們都不由自主地對這個難能可貴的**表示敬意了:夫人們覺得她是多么的知書達理,和她們的情感真的很相像。
十個人輕而易舉地吃空了提籃,并且都后悔當初怎么沒把它編得更大一點。談話又持續了一陣,不過在東西吃完后就不那么熱烈了。
夜幕降臨,天色越來越黑,人在消化食物的時候更容易感受到寒氣的侵蝕。即便是羊脂球那樣體態**之人,也不免受凍著涼,瑟瑟發抖。巴萊維夫人的袖珍手爐里的炭火從早上到現在已經換了好幾回。這時候,她表示愿意把手爐借給羊脂球。羊脂球馬上接受了這種好意,因為她發現自己的腳已經凍僵了。加萊·拉馬東夫人和鳥夫人也把她倆的手爐借給了兩個修女。
趕車的點燃了車外的風燈。明亮而閃動的燈光照見車轅兩邊牲口臀部像云氣一樣飄浮的汗氣,道路兩旁的積雪也在搖曳的燈光下向后飛馳。
車廂里已經黑得什么也看不見了。不過在羊脂球和格爾諾瑞中間忽然有一下騷動。鳥老板的眼睛借著一點點光亮在暗中掃視,他相信自己看見那個大胡子突然偏向一旁,似乎是被人不聲不響地狠狠揍了一拳。
前面的大路上終于出現稀疏閃爍的燈光了。托特鎮就快到了。他們走了十一個小時,再加牲口在路邊吃了四次草料休息的兩小時,一共就是十三個小時了。車子進入鎮子,在通商旅館的門口停下來。
車門開了,一陣很熟悉的聲音讓所有的旅客感到心驚肉跳:那是軍刀皮鞘碰撞路面的聲音。一個日耳曼人的聲音隨之沖進了他們的耳朵。
車子雖然停了,不過誰也沒敢下來,好像一下車就會立刻遭到殺身之禍。這時候,車夫提著一盞馬燈過來了,頓時顯現出了車子里面那兩排神色慌張的慘白面孔。由于害怕和恐懼,他們都張開了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
在車夫的旁邊,燈光下站著一個瘦的高個兒青年人—日耳曼軍官。他頭發金黃,身子緊緊地裹在軍服里,像一個穿著束腰緊身裝的姑娘,頗像一個英國旅店里的服務生。平頂的漆皮軍帽歪歪地偏向一邊,兩撇長得過度的髭須直挺挺地翹起,不斷地向兩邊伸開,最后只剩下一根金黃色的毫毛,纖細得教人看不見它的末梢。這兩撇胡子好像很有分量,壓著他的嘴角,墜著腮幫向下耷拉,把嘴唇拉成一條兩端向下的弧線。
他用阿爾薩斯[阿爾薩斯:法國東北部省區,隔著萊茵河與德國接壤。普法戰爭后,連同洛林省一起割讓給德國。
]口音的法語請旅客們下車,語氣很生硬:“先生們和夫人們是否愿意下車?”
兩個修女首先表示了愿意下車,她們這些圣女慣于聽從一切命令。接著下車的是伯爵夫婦,棉紡廠廠長夫婦跟在他們后邊,鳥老板推著他那個高大的老婆,也跟著下了車。他的一只腳剛著地,便向軍官說了一聲:“先生,你好?!迸c其說是禮貌,不如說是謹慎。對方像所有有權有勢者一樣瞅了一眼鳥老板,沒有回答。
最后下車的是格爾諾瑞和羊脂球,盡管他們都坐在門邊,但是在敵人跟前表現得高傲莊重。胖“姑娘”極力控制自己,讓自己冷靜下來;那位**黨人用一只微微顫抖的手捋著自己的火紅長胡子,頗帶幾分悲壯的色彩。他們明白在這種場合下相遇,每個人多多少少都代表著自己的祖國,想保留一點尊嚴也是可想而知。胖“姑娘”對旅伴們的懦弱恭順非常反感,所以她極力表現自己比同車的幾個正經女人更加自尊、自負。格爾諾瑞呢,覺得他應當以身作則,在整個過程中都表現出他當初在路上挖戰壕時所肩負的那種抗敵使命。
眾人走進旅店寬敞的廚房,日耳曼人檢驗了那份必須由總司令簽名的出境許可證,那上面寫著每個旅客的姓名、職業和面貌特征,他對照著證書,用了很長的時間,仔細端詳著一行人。
最后他突然說道:“好了?!北阕唛_了。
這時候,每個人都松了一口氣,因為都還餓著肚子,就叫人準備宵夜。準備宵夜大概需要花費半個小時。趁著這個空隙,旅客們準備去看看他們的房間。他們的房間在一條長長的走廊里,盡頭的一扇玻璃門上寫著一個一見即明的號碼[指廁所。
]。
大家都坐在飯桌上的時候,旅館的掌柜走了過來。他過去是個馬販子,身體肥胖,并且有哮喘病,嗓子里始終帶著痰響,聲音呼嚕,發啞。他的姓氏是父親傳給的,叫作弗朗威。他問道:“哪一位是伊麗莎白·露西小姐?”
羊脂球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轉過頭來吃驚地回答:“我就是?!?br />
“小姐,普魯士軍官立刻要和您說話。”
“和我嗎?”
“是的,如果您的確是伊麗莎白·露西小姐。”
她有些摸不著頭腦,稍微想了一會兒,隨后很干脆地說:“可能是找我的,但是我不會去的?!?br />
周圍的人發出一陣不安的騷動,大家議論紛紛,思考這道命令的來由。這時,伯爵走到她面前說:“您錯了,夫人,您的拒絕很可能會給您甚至您的全體旅伴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人從來不應當和有權勢的人作對。您過去肯定不會有任何危險,可能只是一點手續漏辦了?!?br />
大家都同意伯爵的意見,誰都害怕她的一個冒昧舉動可能引起的種種麻煩,因此都央求她、催促她,不停地勸告她,最后她終于被說服了,她說:“好吧,我這么做可全都是為了你們?。 辈舴蛉宋罩氖终f:“我們非常感謝您。”她走了,大家等著她回來吃飯。
每個人都在發愁,發愁為什么偏偏請了這個性格倔強的姑娘,而不是自己。同時默默在想如果自己被傳喚該說出怎樣的一套奉承話。
十分鐘以后,羊脂球回來了,臉漲得通紅,氣得連話都說不出。她咬著牙狠狠地說道:“這個渾蛋!渾蛋!”大家都急于要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什么也不說。伯爵再三盤問,她才用一種非常莊嚴的語氣說:“不,那和各位沒有關系,我不能說?!?br />
大家終于安心地圍著一個散出卷心白菜香氣的湯盆坐下了。固然剛才受了驚嚇,不過這頓宵夜卻是平安的。鳥家夫婦和兩個修女為了省錢都叫了蘋果酒,不過味道也是相當不錯。其余的人喝的都是葡萄酒,格爾諾瑞叫的是啤酒。他用一種不同尋常的方式打開瓶塞,讓酒冒出泡沫來,然后把杯子舉到燈前,傾斜著,仔細端詳,從而更好地欣賞它的顏色。他喝酒的時候,那把大胡子—正好和他心愛的飲料是相同的顏色—似乎也高興地顫動起來。他斜著眼睛盯著他的杯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像在履行一項天生的使命。他已經在腦海中將生平的兩大癖好—淺顏色啤酒和革命緊緊連接在一起,甚至合二為一了。因為,在享受其中一個的滋味時,決不會不想到另外一件。
弗朗威夫婦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吃東西。弗朗威先生喘得像是一個壞了的火車頭,因為肺部呼出吸進的氣太多,根本不能邊吃飯邊聊天。然而他的女人卻永遠是嘰嘰呱呱的。弗朗威夫人尤其愛和伯爵夫人聊天,因為同一個有身份的夫人聊天對她來說真是不勝榮幸。她講述普魯士人來到這里時給她的種種印象,還有所作所為。她咒罵他們,首先因為他們害得她損失了不少錢財。其次,因為她兩個兒子都去了軍隊。
接著,她壓低聲音說起那些不能公開談論的事情。她丈夫不時阻止她:“你最好不要開口,弗朗威夫人。”但是她根本不聽,仍舊繼續說:“對啊,夫人,這些人吃東西就是馬鈴薯和豬肉,或者是豬肉和馬鈴薯。一定不要相信他們都是干凈的。根本不是!請您原諒我說話冒昧,他們到處隨便拉撒。如果您看見他們操演才有意思呢,他們就在那邊的一片空地里:向前進,向后退,向這邊轉,向那邊轉。一連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都是這樣。如果他們回去種地,或者修路,那還罷了。但是并沒有,夫人,這些軍人對誰都沒有用處??蓱z的老百姓辛辛苦苦養活他們難道就是為了讓他們什么都不學,就知道學殺人嗎?我自己不過是一個沒有任何文化的老太婆。不過當我看見他們從早到晚在地面上踏過來又踏過去,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我心里就在想:有些人發明了好些東西,為了有益于大家。另外卻有好些人,費這么大的力氣卻是為了損害別人,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呢?”弗朗威夫人繼續說道:“真的,難道殺人不是一件令人憎惡的事?無論殺的是普魯士人、英國人、波蘭人或是法國人。倘若有人去報復傷害過他的人,是要受到懲罰的。不過有人用槍像打野味兒一樣屠殺我們的孩子時,那就對了嗎?為什么殺人越多的人反而能得到勛章呢?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不明白??!”
格爾諾瑞提高嗓門說道:“如果侵略一個熱愛和平的鄰國,戰爭就是一種野蠻行徑;如果是為了保家衛國,就是一項神圣職責。”
弗朗威夫人低著頭說:“對呀,如果是保衛祖國,那當然是另外一回事。不過那些用打仗來**作樂的國王,不應該把他們全部殺光嗎?”
格爾諾瑞的兩只眼睛里閃著火光。“說得好,女公民!”他說。
加萊·拉馬東先生陷入了沉思。他雖然非常崇拜那些聲名顯赫的軍官,不過這個鄉下老婦人的話卻引發了他一系列的思考:一個國家有那么多只知道晃著胳膊,游手好閑坐吃山空的人,這些力量偏偏只用在破壞而不是生產上,搞得國家貧困不堪。如果這些人被用在幾個世紀才能完成的大工業建設上,將給一個國家帶來多大的財富啊。
這時候鳥老板離開座位,去和旅館掌柜聊天。旅店掌柜笑著,不時地咳嗽和吐痰。聽到一些趣話,他的大肚子笑得一顛一顛的。他向鳥老板訂購了六小桶的葡萄酒,到明年春天普魯士人走了以后交貨。
大家都累得筋疲力盡,吃完了宵夜,都去休息了。
可是鳥老板已經觀察到了一些事情,安頓他妻子上床休息后,他便走到門后,把眼睛貼到鎖眼里向外**,一會兒又貼著耳朵向外偷聽,想發現一些他心目中預想的“走廊秘事”。
大約過了一小時,他終于聽見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立馬向外望去,終于看見了羊脂球。她披著一件鑲著白色花邊的藍色細羊毛睡衣,顯得比白天還要更豐滿一些。她端著一只燭臺,向走廊盡頭的那間廁所走去。這時,旁邊又有一張門也輕輕地開了。不一會兒,鳥老板看到穿著背帶褲的格爾諾瑞跟在羊脂球后面。他們正低聲討論著,隨后就都站住不動了。羊脂球好像堅決地不讓格爾諾瑞進她的房間。他們說的話,鳥老板什么也聽不見。不過到最后,他們提高了嗓門,他才聽見了幾句。格爾諾瑞在急切地懇求:
“你瞧,您真沒有想通,這對您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好像很生氣,回答說:“不行,親愛的。這種事情有時候是不能做的。而且在這兒做,更是一種恥辱。”
格爾諾瑞絲毫沒有理解羊脂球這句話的意思,就問了一句:“為什么?”
這一下,她的火氣更大了,聲音也更高了:“為什么?您不懂得為什么?這時候有好些普魯士人在旅館里,也許就在隔壁房子里,難道這也不懂嗎?”
他不說話了,一個**因為附近有敵人而堅決不讓男人愛撫,這種愛國主義的廉恥心想必在他心里喚起了他那奄奄一息的自尊心。他只是抱吻了她一下,就輕手輕腳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鳥老板的**卻被勾了起來。他離開了鑰匙孔,在房間里來了一個擊腳跳[擊腳跳:人跳起后,雙腳在空中互擊數次的一種動作。
]匆忙戴上了棉布睡帽,揭開了那床蓋著他夫人硬邦邦的身軀的被單,把她吻醒,然后低聲說:“親愛的,你愛我嗎?”
這時,整個旅店都變得無聲無息了。不過一會兒之后,在一個難以確定的方位,可能是在地下室,也可能是在閣樓,又響起了一陣單調有力、節奏均勻的鼾聲,那是一種低沉而持續的聲音,還帶著汽鍋在蒸汽壓力下發出的那種顫抖的嘶鳴,這是弗朗威先生在酣睡。
由于眾人早已決定在第二天的早上八點鐘起程,所以大家都按時聚集到了廚房里。不過車子孤零零地停在院子當中,頂棚上蓋滿積雪。既沒有馬匹,也沒看到車夫。不論在馬廄、草料房,或者車棚里都找不著馬車夫。于是所有的男乘客都決定到鎮上找一找,他們走出旅店,到了鎮上的廣場。一座教堂佇立在廣場的正對面,兩旁是許多矮房子,里面有幾個普魯士士兵。
他們看見第一個士兵正在削土豆皮,遠一點的第二個士兵正在打掃一間理發店,另外一個絡腮胡子一直長到鬢角的士兵,把一個正在啼哭的嬰兒放到他的腿上,哄著他。那些丈夫都參加了作戰部隊的胖農婦,正在指手畫腳地指揮著那些順從的戰勝者去做他們應當做的工作,譬如劈柴、給面包澆湯和磨咖啡之類,甚至有一個士兵正在替他的女房東—一個手腳不便的老奶奶洗襯衣。
看到這番情景,伯爵相當詫異。這時有一個教堂的執事正從神父的屋里出來,伯爵就向他探聽情況。這位虔誠的老信徒回答說:“噢!這些人并不兇,據說他們不是普魯士人,都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我不是很清楚那是什么地方,他們也都把老婆孩子留在自己的家鄉,瞧吧,戰爭是不會讓他們開心的。我敢肯定,他們的妻子兒女在他們走后也在惦記著自己的親人,戰爭給他們的創傷和我們一樣厲害。眼前的情況還不算太壞。因為他們都不做壞事,就像在自己的家里做工一樣。您看,先生,窮人之間就應當互相幫助……要打仗的都是那些大人物?。 ?br />
格爾諾瑞對戰勝者和戰敗者之間的友好相處感到很氣憤,他轉身就走,寧可把自己關在旅店里。鳥老板說了一句取笑的話:“他們正在繁殖人口。”加萊·拉馬東說了一句嚴肅的話:“他們正在將功補過?!比欢麄冞€是找不到馬車夫,最后在鎮上的咖啡館終于找著了,他正和普魯士軍官的勤務兵像親兄弟一般同坐在一張桌子上。
伯爵向他質問道:“不是之前已經吩咐過您八點鐘套車嗎?”
“一點不錯,但我又接到了另外一個命令?!?br />
“什么命令?”
“不準套車的命令。”
“這是誰下的命令?”
“老天!當然是普魯士指揮官??!”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請您去問他吧。他們不讓我套車,所以我就不套了。事情就是這樣?!?br />
“是他親自對您說的嗎?”
“不是,先生,是旅館掌柜把命令傳達給我的。”
“在什么時候?”
“昨天夜晚我正要睡的時候。”
三個人帶著一臉擔憂回來了。他們去找弗朗威先生,但女用人回答說弗朗威先生因為患著氣喘病,從來不在十點鐘以前起床。他明確交代過。除非是發生了火災,否則禁止任何人在十點鐘以前叫醒他。
他們想找軍官是不可能的。雖然普魯士軍官本人就住在這旅館里,但關于民間的事,他只同意弗朗威先生和他通話。這樣一來,他們只好候著。女客們都回到自己的房間,忙著處理一些瑣碎的事情。
格爾諾瑞在廚房的高大壁爐前坐了下來,他叫人搬來一張喝咖啡的小桌子然后點了一罐啤酒,開始抽他的煙斗。那是一支非常漂亮、熏滿煙垢的海泡石煙斗,已經和它主人的牙齒一樣被熏得烏黑,但是它香味芬芳,彎彎的形狀,亮閃閃的,和它主人的手已經親密無間,而且成為主人形象的一部分,為他的外貌增色不少。在**黨人中,那支煙斗和他本人受到同樣的尊敬。仿佛它為格爾諾瑞服務就如同格爾諾瑞為祖國服務一般。格爾諾瑞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眼睛有時候盯著壁爐里的火,有時候注視著那層蓋在他酒杯上的泡沫。每當他喝一口酒,就用舌頭舔去那些粘在髭須上的泡沫,同時心滿意足地伸出細長的手指,捋一下自己油膩膩的長頭發。
鳥老板借口要活動活動腿腳,到鎮上賣酒的小商人那里推銷他的酒了。伯爵和棉紡廠廠長開始談論起政治,他們預測著法國的未來。一個相信要倚仗奧爾良黨,另一個卻堅信會出現一個不知名的救世主,一個在山窮水盡的時候就會出來力挽狂瀾的英雄,一位迪·蓋克蘭[迪·蓋克蘭:1320—1380,法國民族英雄,曾多次擊潰英軍。
],一位貞德[貞德:1412—1431,即圣女貞德。百年戰爭的后期,法軍遭遇大敗,國土幾乎被瓜分殆盡。1429年,十七歲的貞德率領法**隊成功擊潰英軍,解除了奧爾良之圍,成為百年戰爭局勢的重大轉折點。
],或者是另外一個拿破侖一世?唉,假如皇太子[指拿破侖三世的兒子,當時只有十四歲。
]不是這樣年輕該有多好!格爾諾瑞一邊安靜地聽著他們的談話,臉上帶著微笑,廚房里充滿了從他的煙斗里散發出來的芬芳。
十點的鐘聲敲響后,弗朗威先生出現了。大家馬上問他是怎么回事,但他也只能將德**官告訴他的話原封不動地重復了兩三遍:“那位軍官這么對我說的:‘弗朗威先生,您去通知車夫,明天不準給那些旅客套車。沒有我的命令他們不準離開。好了,就這些?!?br />
于是,大家想去面見普魯士軍官了。伯爵讓人把自己的名片送給他,加萊·拉馬東把自己的姓名和一切頭銜都添在伯爵的名片上。普魯士軍官派人回答他們,說他在午飯后可以會見這兩位先生。也就是說在一點鐘左右。
幾位太太都出來了,盡管大家心緒不定,卻多少吃了一點東西。羊脂球好像生了病似的,魂不守舍。
咖啡快喝完的時候,普魯士軍官的勤務兵來找伯爵和加萊·拉馬東先生。
為了壯大這次談判的聲勢,鳥老板也和這兩位一同前往。他們本來又計劃再叫上格爾諾瑞,不過他高傲地宣稱,自己從不愿和日耳曼人產生任何關系。最后他又叫了一罐啤酒,回到了他的壁爐旁邊。
三個男人被帶上樓,來到這家旅店里最漂亮的一個房間,普魯士軍官就在那里接見他們。普魯士軍官躺在一張安樂椅中,雙腳高高地搭在壁爐上,嘴里吸著一支長長的瓷煙斗,身上裹著一件興許是從某個品味低下的土財主那里偷來的顏色刺眼的火紅色睡衣。他沒站起來,也不和他們打招呼,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擺出的那種姿態簡直就是一個打了勝仗就傲慢無禮的粗魯武夫的活標本。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開口說道:“你們想要做什么?”
“我們想要離開,先生?!辈舭l言了。
“不行!”他說得很直接。
“我是否可以請教您為什么拒絕?”伯爵接著問。
“因為我不愿意?!?br />
“先生,我懷著極大的敬意請您注意,您的總司令開給我們一張去迪耶普的通行證。我想不出來我們做錯了什么事,要受您如此嚴格的懲罰。”
“我不愿意……就是這樣,沒有別的原因……你們可以下去了?!?br />
三個人鞠躬行禮,退出了房間。
下午氣氛沉重。誰也不清楚這個德國人為什么這么任性,各種異樣的想法攪得他們頭暈腦漲。大家都坐在廚房里,設想出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原因,爭論不休。也許要留他們做人質,不過目的是什么呢?或者把他們當俘虜帶走?或者想要一大筆贖金?一想到這兒,把他們嚇得不輕。最有錢的也最害怕。他們仿佛已經看見自身受到逼迫,把那些錢交到這個傲慢無禮的普魯士人手里,贖回自己的生命。
于是富人們挖空心思想出一些合乎情理的謊言,去隱藏他們的財富,把自己偽裝得很貧窮,窮得一貧如洗。鳥老板摘下金表鏈藏在衣袋里。夜幕降臨更平添了種種恐慌。燈點好了,離晚飯時間還有兩小時,鳥太太提議斗一局“三十一點”。這也是一種消憂解悶的方式,大家都同意了。格爾諾瑞也來參加,出于禮貌,他事前弄熄了煙斗。
伯爵洗牌之后分牌,羊脂球一開始就拿著了三十一點。不久,打牌的趣味很快把眾人心頭的恐懼壓下去了。不過格爾諾瑞發現鳥老板夫妻在串通作弊。
弗朗威先生在吃飯的時候走了過來,他用帶著痰響的嗓子高聲說道:“普魯士軍官問伊麗莎白·露西小姐是不是改變主意了?!?br />
聽到這些,羊脂球像被定在那里,站著不動,臉色先是蒼白,而后憋得通紅,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來。最后她嚷著說:“您可以告訴這個普魯士下流鬼!這個無賴!這個骯臟畜生!說我永遠不愿意!您聽清楚,我永遠不答應!永遠!永遠!”
胖掌柜出去了。羊脂球立刻被人圍住了,大家都在問她發生了什么事,懇求她說出普魯士軍官之前請她談話的秘密。她起初一直拒絕回答,但是沒有多久,憤怒就讓她不能自已:“他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他要和我睡覺!”大家聽了都怒氣沖天,沒有人覺得這句話有傷大雅。
格爾諾瑞猛地把酒杯向桌上一擱,竟然把它打破了。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對這個無恥渾蛋的斥責聲,大家同仇敵愾,仿佛每個人都要分擔敵人強迫羊脂球所做出的犧牲的一部分。伯爵用厭棄的語氣說這些家伙的品行簡直像古代的野蠻人。特別是那幾位夫人,對羊脂球都表現出一種深切的關懷和愛惜。兩位只有在吃飯時才出現的修女,此刻低著頭一言不發。
最初的憤怒平靜以后,大家還是照常吃了晚飯。大家心事重重,沒幾個人說話。
婦女們很早就回去休息了,男人們一邊抽煙,一邊湊起一桌牌局。他們邀請弗朗威先生參加,以便旁敲側擊地向他詢問如何才能使這個普魯士軍官改變主意。但他一心只在牌上,什么也不聽,什么也不回答,只是反反復復地說:“打牌啊,先生們,打牌!”他如此專心致志,連吐痰都忘了,以至于胸腔不時發出風琴似的音符。他那呼哧呼哧的肺葉可以發出不同音階的**聲。從深沉混濁的音符到小公雞學習打鳴的尖叫聲,什么都有。睡眼蒙眬的老板娘請掌柜上樓休息時,他拒絕了。于是她獨自走了,她是“干早班的”,一向與太陽一同起身;她丈夫卻是“干晚班的”,素來喜歡和朋友們熬夜。他回頭向她吆喝:“記得把我的蛋黃甜羹擱在火邊。”說完他繼續埋頭打牌。大家發現無法從他那里打聽到一點消息時,就無奈地說不早了,應當散了。于是,都回去睡覺了。
第二天大家依然起得很早,心里抱著一種空泛的希望,想起程的愿望更加急迫,非常害怕在這個讓人厭惡的鄉村小店再待下去。唉,馬兒還在馬廄中,車夫也一直杳無蹤跡。大家無事可做,就繞著馬車兜圈子。
午飯吃得死氣沉沉,大家對羊脂球的態度開始變得冷淡。漫漫長夜已經改變了之前種種正義的看法。他們好像開始怨恨這個“姑娘”了:如果她昨天夜里偷偷去找那個普魯士人,同伴們今早醒來就可以收到一份意外驚喜。還有比這樣做更簡單的嗎?并且誰會知道呢?她只需對軍官說自己是因為可憐同伴們的困境才答應的,這樣完全可以保存顏面。對她來說,這種事沒什么大不了的嘛!
不過,還沒有人把這層窗戶紙捅破。
下午,大家煩悶得要死。伯爵提議到鎮子外面走走。大家同意了,每個人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只有格爾諾瑞例外,他情愿待在火邊。至于兩個修女,她們不是待在教堂就是在神父家消磨時光。
寒氣越來越重了,凍得鼻子和耳朵像針刺一樣疼痛,兩只腳每走一步都像在遭受刑罰。不知不覺走到了鎮外,白茫茫一片田野,在他們眼里凄慘得就像他們的處境,有些可怕,使他們感覺寒入骨髓,愁腸百結。因此大家很快便轉身往回走了。
四個婦人在前面走著,三個男人跟在不遠處的后面。
鳥老板對目前的情況很清楚,他突然問大家:“那個‘**’是不是準備讓大家在這個該死的地方一直待下去?”伯爵依舊溫文儒雅,他說不能強迫一個女人做出如此痛苦的犧牲,除非是出于她的自愿。加萊·拉馬東先生指出,如果法**隊真像大家傳說的那樣,從迪耶普發動反攻,那么決戰的地點只能在多特了。這個設想讓另外兩個人變得惶惶不安。
鳥老板說:“我們可以步行逃出去?!辈袈柭柤?,他說:“在這樣的大雪里,您想怎么逃?更何況我們還帶著家眷?我們很快就會被人追蹤,用不了十分鐘就會被追到,被人當俘虜一般牽著,任由普魯士人擺布?!边@話句句在理,大家都不吭聲了。
前面幾個貴婦人在談論穿戴裝扮,但她們之間好像有點隔閡,聊得不是很開。
突然,在街角處,他們看見了那個普魯士軍官。一望無際的的積雪上映出他身著軍服的修長身影。他走路時膝蓋朝兩側分開,這是軍人獨有的走路姿勢,生怕弄臟了擦得锃光瓦亮的皮靴。
在走過幾個女人身旁時,普魯士軍官欠了欠身子,而用輕蔑的眼神瞅了一眼那幾個男人。還好這幾個男人還有點自尊,沒有向他脫帽致禮,只有鳥老板做了一個要脫帽的動作。
羊脂球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朵根,三個有夫之婦感覺受到了奇恥大辱,因為她們正在和這個大兵想要**的女人走在一起。
大家自然而然就將話題轉移到普魯士軍官了,從他的姿勢談到面貌。加萊·拉馬東夫人之前結識了很多軍官,聊起來頭頭是道。她覺得這個軍官相當不錯,只可惜他不是法國人,不然他可以成為一個很瀟灑的輕騎兵,被所有的女人迷戀。
回到旅館后,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大家的心情不好,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會說些尖酸的話語。晚飯吃得靜悄悄的,很快便吃完了。大家都上樓睡覺了,希望在睡夢中把時間消磨掉。
第二天下樓時,大家的臉色都很疲憊,心煩意亂,女人們已經不再和羊脂球說話了。
教堂里傳出一陣鐘聲,那是某個孩子要接受洗禮了。胖“姑娘”堅決要去參觀這場洗禮。她有一個孩子寄養在伊弗托的一個農民家里,一年難得見一面,而且從不掛念他;不過現在這個要被送去受洗的孩子,勾起了她的無限母愛。
她剛走,旅客們便開始互相使眼色,緊接著就把椅子搬到一起。大家都清楚,已經到了非做出決定不可的時候了。鳥老板靈機一動,想出一個辦法:他認為可以向軍官提議,讓其余的人都走,只把羊脂球扣下來。
弗朗威先生又負起傳話的任務,不過他很快就下來了。日耳曼人洞察人的天性,把他攆出了房門。聲稱只要他的**沒有得到滿足,他將一直扣留這批旅客。
面對這情景,鳥夫人那種市井小民的本性突然暴露:“我們才不要老死在這兒。既然和男人干那種事是她這個**的職業,那她就沒有權利在這里挑三揀四。你們倒是想想看,在魯昂她碰見誰就和誰干,連馬車夫也沒嫌棄啊!對呀,夫人,省政府里趕車的!這件事我清清楚楚,他常到我的店里買酒喝??涩F在需要她幫助我們脫困時,她倒裝起正經來了,這個**!我呢,倒覺得這個軍官為人挺不錯的,他或許很久沒近女色了,我們三個無疑更中他的心意,但是,他并沒有這么做,他敬重有夫之婦。只需要這個屬于大家公有的女人就夠了。您想一下吧,他是戰勝者。只要說一聲‘我要’,就可以命令他手下那些士兵把我們抓住任意凌辱了。”
另外兩位夫人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漂亮的加萊·拉馬東夫人,眼睛里露出驚慌的神色,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仿佛自己已經被那個普魯士軍官占有了。
正在一旁爭論的男人們走了過來,氣憤的鳥老板甚至想把“這個賤東西”的手腳綁起來交給那個普魯士軍官。但是那位祖上三代都是外交官,自己也有幾分外交官做派的伯爵仍然主張使用手腕,他說:“一定要讓她自己做出決定?!?br />
于是,大家開始秘密謀劃起來。
女人們擠在一起,嗓音壓得低低的。大家議論紛紛,各抒己見,不過說話都很得體。尤其是那幾位太太,雖然說的是淫穢下流的事情,用的詞語卻委婉曲折、優雅微妙。她們的話含蓄謹慎,局外人根本聽不懂。披在上流社會婦女身上的那層薄薄的羞恥心,只能掩蓋她們的外表。一旦遇到這種無恥下流的奇事,她們就心花怒放,暗地里高興得要發狂,像搔到了她們的癢處。就像貪嘴的廚子在給別人準備晚飯那樣垂涎欲滴。
這件事在他們看來原本是滑稽的,到最后大家卻輕松起來。伯爵說了一些非常過火的笑話,但是說得非常巧妙。大家都不禁露出了笑容。鳥老板說了幾句更猥瑣的話,大家也不覺得不堪入耳。鳥夫人直接表態,更是得到所有人的認同。她說:“既然這個**以這個為職業,她就不應當拒絕這個人。”和藹可親的加萊·拉馬東夫人似乎在想,如果自己是羊脂球,她寧愿拒絕別人,也不愿拒絕那個普魯士軍官。
大家像準備攻克一座堡壘那樣,討論了很久,商定了每個人要扮演的角色,說話的依據以及需要采取的手段。此外,他們還部署了進攻的計劃、運用的詭計和出其不意的襲擊,迫使這座活碉堡自動開門迎接敵人。
然而格爾諾瑞卻始終待在一旁,完全不理會這件事。
大家對這個問題太投入了,以至于羊脂球走進來都沒有聽見。伯爵輕輕地“噓”了一聲,大家這才抬起頭,她已經近在眼前了。眾人頓時閉上了嘴巴,開頭有些尷尬,不知該和她說些什么。還是伯爵夫人憑借她在交際場上養成的隨機應變的本事,比別人更能輕松應對。她向羊脂球問道:“這次洗禮有趣嗎?”
胖“姑娘”心情依然十分激動。她把到場的每一個人的相貌和姿態以及教堂本身的場景從頭到尾興致盎然地說了一遍。末了,又補充一句:“偶爾去教堂禱告,也是相當不錯的?!?br />
一直到午飯前,幾位太太對她的態度都是和藹可親的,為的是增加她的好感,好讓她聽從她們的勸告。
一坐上飯桌,進攻便開始了。最初只是泛泛地談到獻身精神。他們舉出一些歷史上的先例,先提到猶滴和荷羅費爾納[猶滴:古代猶太女英雄。傳說為拯救圍困的維杜利城,猶滴深入敵營,灌醉敵方將領荷羅費爾納,割下他的頭顱,敵人最終不戰自潰。
],又提到盧克蕾蒂婭和塞克斯圖斯[盧克蕾蒂婭:古羅馬名將之妻。她不幸被君主塔爾奎尼烏斯的兒子賽克斯圖斯奸污,后悲憤自殺。傳說此事導致了羅馬帝國的滅亡。
],還有把敵軍所有將領都拉到自己床上,讓他們變得像奴隸那樣順從的克麗奧佩特拉[克麗奧佩特拉:即埃及艷后,人稱“尼羅河的花蛇”。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以美貌著稱于世。愷撒大帝和名將安東尼皆拜倒其石榴裙下。
];隨后又講了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這種故事只有那種愚昧無知的暴發戶才編得出來,說什么羅馬的女公民都跑到加布[加布:羅馬附近城市。公元前215年被漢尼拔攻占。漢尼拔,迦太基名將。布匿戰爭時久攻羅馬不下,被部分歷史學家指責其沉溺于加布婦女的美色。
],把漢尼拔摟在懷里,甚至把他那些手下以及雇傭軍摟在懷里,哄他們睡覺。凡是曾經用她們的身體作為戰場,當作克敵制勝的武器,用自己的勇敢和愛撫戰勝過丑惡可憎的敵人,還有那些為了復仇和忠誠犧牲了自己**的女人的事例都被一一列了出來。
他們還用隱晦的詞語談到了一個出身名門的英國女人,為了把一種可怕的傳染病傳給波拿巴[波拿巴:拿破侖一世。
],先讓自己感染了這種傳染病。而波拿巴在這次致命的約會中,突然感到虛弱無力,才奇跡般地逃過一劫。
所有的這些典故都用一種很得體、很有分寸的方式講出來。大家有時還故意假裝熱情沖動,以激發羊脂球效仿前人的決心。
總之聽了他們的這番言辭,簡直會使人相信,女人在人世上的唯一使命,就是任由這些丘八大兵無休無止地**自己的肉體。
兩位修女仿佛什么也沒有聽到,陷入到沉思中。羊脂球則是什么話也沒有說。
整個下午,大家都任憑羊脂球去思考。不過,本來大家一直稱呼她為“夫人”,現在不知道什么原因都改口稱呼她“小姐”了。好像是有意把她從已經攀登上的受人尊敬的地位拉下來,讓她感到自己身份卑賤。
晚飯吃到上湯的時候,弗朗威先生又過來了,依然重復了一遍原來的問題:“普魯士軍官派人來問伊麗莎白·露西小姐,是不是還沒有改變她的主意。”
羊脂球冷冷地回答:“沒有,先生!”
晚飯的時候,同盟軍的力量削弱了。鳥老板在飯桌上說了三五句,效果不是很好。每一個人都費盡心思地去尋找新的例子,但是誰也沒找著。這時,伯爵夫人事先并未準備,只是突發奇想感覺要向教會表示敬意。她向那位年長的修女詢問圣徒都做過什么崇高的事跡。殊不知卻從她口中得知,很多圣徒都做過一些尋常人看來是犯罪的事情,可是這些罪惡只要是為了天主的榮耀和公眾的利益,教會就會毫不猶豫地赦免這些罪惡。伯爵夫人覺得這是一種很有力的論據,她可以很好地加以利用。此時,或許出于一種默契,或許是暗中討好—所有身穿法衣的人都深諳此道,也許是由于巧合或是一種助人為樂的傻勁兒,這位年老的修女為他們的陰謀幫了一個大忙。
以前,大家都以為她很靦腆,不善言辭,哪知道她膽子特別大,而且能說會道,言辭激烈。她從不受神學中決疑論研討的影響,她信仰的教義**如鐵,她的信念決不動搖,而且從未有過良心上的不安。她覺得亞伯拉罕的獻祭[亞伯拉罕的獻祭:亞伯拉罕即猶太人的始祖。耶和華為了考驗亞伯拉罕,命他以愛子以撒獻祭。亞伯拉罕遵照吩咐去做。但到最后一刻,一位天使救下以撒,同意他以公羊代替。
]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如果上天有令,她也會毫不遲疑地殺死她的父母。在她看來,只要用意是好的,無論做什么都不會觸怒天主。伯爵夫人想利用這個半路突然殺出的同盟者,把“只顧目的,不問手段”這句道德公理做一番更具感染性的闡釋。
她問那個老修女:“那么,嬤嬤,您認定只要能達到目的,無論走哪條路天主都是允許的嗎?只要目的是純潔的,行為本身都會得到天主的原諒,對嗎?”
“這有什么好懷疑的呢?夫人。一種本身應該受到譴責的行為,由于產生它的念頭是好的反而值得贊揚?!?br />
她倆就這樣繼續談論,討論上帝的種種意愿,預料他的種種決策,強迫上帝去關心一些和他毫不相干的事。這些話都講得很慎重,既隱晦又巧妙。不過這個戴著修女帽的圣女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在那個**憤怒抗拒的防線上撕開一個缺口。后來談話的主題稍微有點偏離,這個手挽念珠的女人談到她會里的那些修道院,談到她的院長,談到她本人和她那身材瘦小的同伴,也就是可愛的尼塞弗爾修女。她們應召去勒阿弗爾照看住在醫院里的幾百名出了天花的士兵。她描繪那些可憐的人,詳述了他們的病狀。正是由于這個肆意妄為的普魯士人,一大批本來可以獲得她們救助的法國士兵正在因為感染而死亡。
看護軍人本來就是她的特長,她曾經到過克里米亞,到過奧地利,到過意大利。當她講述那些她參加過的戰役時,她頓時顯得像一個聽慣了號角以及戰鼓的修女。這樣的修女似乎天生就是為了轉戰沙場,在戰爭的旋渦中搶救傷員。她們比長官還有權威,一句話就能把那些不守紀律的士兵制得服服帖帖。她不愧是一個飽經戰火的隨軍修女,她那一張坑坑洼洼的麻臉就是一張反映戰爭破壞的圖畫。
她講完后,大家都不說話了。因為她的話似乎產生了相當好的效果。
吃完晚飯,大家很快回到樓上的臥房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很晚的時候才下來。
午飯吃得靜悄悄。為了給頭天播下的種子發芽成長的時間。
伯爵夫人提議午后去散步。于是伯爵按照事先計劃好的那樣,異乎尋常地親切地挽著羊脂球的胳膊,和她一起有意走在最后。
伯爵對她說話時態度十分和藹可親。像一個長輩,又帶有愛擺架子的人對“姑娘們”說話所用的輕蔑語氣。他稱她為“我的好孩子”,始終站在他所處的社會地位上,以無可爭辯的尊貴身份對待她,他直接開門見山。
“這么說,您寧愿讓我們和您一樣被迫留在這里,等普魯士人吃了一次敗仗,肆意凌辱我們,也不愿意通融一下,做一次您一生當中經常做的事?”
羊脂球沉默不答。
伯爵用親切的態度和她交談,跟她講道理,用感情打動她。他知道如何去保持著“伯爵先生”的身份,在必要的時候又表現得非常的殷勤,恭維她。他極力稱贊她如果肯幫忙是多么功德無量,他們將對她多么感激。突然,他又興奮地用“你”字稱呼她,對她說:“你要知道,親愛的,那個普魯士人將來可以夸口說自己嘗過一個美麗姑娘的滋味,這在他們國家是享受不到的?!?br />
羊脂球低著頭沒有回答,走到前面那群人中間去了。
回到旅館后,她就上樓到自己的房間,再沒有露面。大家憂心忡忡,焦慮萬分。她到底想怎樣?如果還是拒絕,那真是太糟糕了。
晚飯的時候到了,大家還是沒有等到羊脂球。這時候弗朗威先生走進來報告說:“露西小姐不大舒服,大家不用等她,可以吃飯了?!北娙说亩湟幌伦佣钾Q了起來。伯爵走到旅館掌柜跟前,用很低的聲音問:“成了嗎?”對方回答:“成了?!睘榱瞬皇w統,伯爵對同伴們什么也沒說,只是對他們點了點頭。立刻,所有的人都面露喜色,然后從心底長舒了一口氣。鳥老板興奮地大聲喊道:“他媽的!要是這個旅館里有香檳酒,我請客!”誰知掌柜的真的拿來了四瓶香檳酒,鳥夫人看到后心痛不已。每個人突然都變得熱情幽默,又笑又鬧,心里美滋滋的,說不出的痛快。伯爵覺得加萊·拉馬東夫人嬌媚迷人,棉紡廠廠長則極力稱贊伯爵夫人。談話進行得非常熱烈,妙語連珠,層出不窮。
鳥老板突然神色慌張地舉起雙臂高聲說道:“安靜!”大家吃了一驚,甚至嚇了一大跳,連忙停止了說笑。只見他雙手攏在嘴邊“噓”了一聲,然后抬頭望著天花板,集中精神側著耳朵靜聽,過了一會兒,他才恢復了正常的語氣,說:“你們放心吧,一切都順利?!?br />
一開始大家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很快就都心領神會地露出了微笑。
一刻鐘之后,他又把這個鬧劇重復了一次,后來又重復了好幾次,他假模假樣像是在和樓上某個人對話,向那個人提一些只有他這種做生意的腦袋里才想得出的一語雙關的建議。有時,他會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嘆著氣說:“可憐的女孩子。”或者用很生氣的樣子從牙縫擠出幾個字:“普魯士惡棍,滾吧!”這時候大家都不再去想這件事,他就用一種顫抖的聲音連續說了好幾次:“夠了!夠了!”最后像自言自語似的說:“但愿我們還能見到她活著回來,可別讓他把她給弄死了,這個渾蛋!”
雖然這些玩笑低俗不堪,但是大家都不覺得刺耳,反而聽了很高興。以為憤怒也和其他事物一樣,是和環境息息相關的。這時,在他們周圍,充滿了**的氣氛。
飯后吃點心的時候,幾個婦人也都說了一些聰明而又隱晦的俏皮話,大家都喝了很多酒,眼睛閃閃發亮。伯爵在即使這樣偏離正道的境況下依然保持著道貌岸然的外表,他打了一個大家都交口稱贊的比喻:“北極的冰封期已經結束,一群被困的人看到通往南方的航道已經打開,心中無比快活?!?br />
鳥老板手里舉著一杯香檳酒,滿心歡喜地站起來:“我要為我們的獲救干杯!”全體都站起歡呼喝彩。連兩位修女也在幾位太太的攛掇下,同意用嘴唇在她們從來沒有嘗過的泛著泡沫的酒里抿一抿。她們說這酒很像檸檬汽水,但是味道更好一些。
鳥老板用一句話總結了大家的心情:“可惜這里沒有一架鋼琴,不然我們就可以跳一支四對舞了。”只有格爾諾瑞一直安靜地坐著,沒有說一句話,一動不動,仿佛沉浸在十分嚴肅的冥思苦想中,有時候他狠狠地扯一把自己的大胡子,仿佛要把它再拉長一點。臨近午夜,大家準備要分手回房時,鳥老板拍了拍他的肚子,搖搖晃晃地走到他面前,嘟囔著說:“您,您不高興嗎?今晚,您怎么一句話也不說,公民?”格爾諾瑞突然抬起頭來,用一種兇惡的目光掃視了一遍所有人,他說:“你們剛才所做的事情,是非常卑鄙的!”他說完站起來,走到門口,回頭又說了一遍:“非常卑鄙!”然后他就消失在門外了。
起初,這番話像一盆冷水那樣澆在大家頭上,鳥老板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不過,他恢復了鎮定后,突然發出一陣狂笑,嘴里不停地說道:“想吃吃不到,就在這兒發脾氣。老兄,想吃吃不到,就在這兒發脾氣?!贝蠹叶疾幻靼姿囊馑?。于是他向眾人講述了“走廊秘事”。這一下,大家簡直笑得不可開交。幾位夫人樂得跟瘋了似的。伯爵和加萊·拉馬東先生連眼淚都笑出來了,他們簡直不能相信這件事是真的。
“真的?您確定?他當初想……”
“那是我親眼所見?!?br />
“她還拒絕了……”
“說是因為普魯士人就住在旁邊的屋子里?!?br />
“不可能吧?”
“我向您發誓?!?br />
伯爵笑得喘不過氣來了,廠長先生也笑得雙手捂著肚子。鳥老板接著說道:
“各位懂了吧,所以今天晚上,他一點也笑不出來,一點也笑不出來?!?br />
三個人再次哈哈大笑,笑到喘不過氣來,連連咳嗽。
大家就在這樣的狂歡后分手了。不過鳥夫人就一副蕁麻一樣的刺頭性格,上床睡覺的時候,她對丈夫說:“加萊·拉馬東太太那個小**整個晚上都笑得很不自然。你知道,女人們只要看到了穿軍裝的,不管是法國人還是普魯士人,對她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的天?。 ?br />
整整一夜,黑黢黢的走廊里一直浮動著一些難以察覺的、細細微微的顫動聲,有的像**,有的像是光腳在地板上走動,還有些咯吱咯吱的聲音。大家都睡得很晚,因為過了很久,還有光亮從門底的縫隙中露出來。這些都是香檳酒的效果,據說它能擾人睡眠。
第二天天氣晴朗,冬日的陽光把積雪照得刺眼。馬車終于套好了,在旅館門外等著。一大群白鴿披著厚厚的羽毛,正昂首挺胸,在六匹馬的腳下走來走去,在剛剛拉出來還冒著熱氣的馬糞中尋覓可以吃的東西。
車夫披著羊皮襖,坐在前面的座位上安靜地抽煙,旅客們都笑容滿面,催促著店里的伙計趕快包好接下來的旅途要吃的食物。
只等羊脂球一個人了,她出現了。她有些心慌意亂,又有點不好意思,后來她怯生生地向旅伴們走過去,但這些人全都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好像沒看見她一樣。伯爵一臉正氣地挽起妻子的胳膊走向一邊,對這個不干凈的女人避之不及。
胖“姑娘”受到這種待遇頓時驚住了,站在原地,一臉茫然。隨后她鼓足勇氣,恭敬地對著棉紡廠廠長夫人說了一句:“早安,夫人?!睆S長夫人只是傲慢地點了點頭,同時還瞪了她一眼,好像自己的貞潔受到了玷污似的。大家好像都很忙,而且都離她遠遠的,好像她的裙子里帶著什么傳染病。隨后大家都急急忙忙地奔到了車子前面,羊脂球獨自留到最后,一聲不響地重新坐上了她在前一段旅程坐過的那個位子。
大家都對她視而不見,好像完全不認識她。鳥夫人卻在遠處狠狠地盯著她,低聲向她丈夫說:“幸好我沒有坐在她身邊?!?br />
笨重的馬車啟動了,旅行又開始了。
開始大家都不說話。羊脂球不敢抬起頭來。她對同車的人感到憤恨無比,也為自己的讓步感到懊惱和后悔,這些人假仁假義,把自己推到那個普魯士軍官的懷里備受凌辱。
不過伯爵夫人很快打破了這種讓人難受的沉寂,她回過頭來對加萊·拉馬東夫人說:
“您認得埃特萊爾夫人吧?”
“當然,那是我的朋友。”
“多么迷人的女人??!”
“可愛極了!一個真正的美人,知識淵博,通曉各種藝術,歌聲動人,繪畫的功底也很深厚。”
廠長和伯爵正在交談,偶然從車窗玻璃咣咣的撞擊聲中冒出幾個字眼:“息票……到期……溢價……期限?!?br />
鳥老板和鳥夫人在玩“貝吉格”[一種紙牌游戲。
],用的是從旅館里偷的一副舊紙牌,由于在旅館不干不凈的桌子上摩擦了五年之久,紙牌沾滿了油膩,已經不成樣子了。
兩個修女取下掛在腰帶上的長念珠,一起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嘴唇便立刻快速地蠕動起來,漸漸愈動愈快,像在進行祈禱競賽,喃喃地吐出一個個含糊不清的字眼。中途還不時吻一下圣牌,再畫一個十字,嘴里又飛快地咕嚕起來。
格爾諾瑞一動也不動,正在想心事。
走了三個小時,鳥老板把牌收起來,說了一聲:“肚子餓了?!庇谑撬钠拮用鲆粋€用繩子捆好的紙包,取出了一塊冰凍的牛仔肉。她麻利地把肉切成薄片,倆人開始吃了起來。
“我們也吃東西吧?”伯爵夫人建議說。得到大家的同意后,她拿出了那些為兩家準備的食品包。這是一些味道鮮美的肉食,被裝在一個橢圓形的盆子當中,盆蓋上有一只兔子,棕色的兔肉上橫著幾條項鏈似的白膘,還夾雜著一些剁得很碎的其他肉的肉末。還有一大塊用報紙包著的瑞士產的干酪,油汪汪的干酪上印著報紙上“社會新聞”幾個大字。
兩位修女拿出一根圓鼓鼓的、散發著大蒜氣味的香腸。
格爾諾瑞把兩只手伸進衣袋,拿出了四個煮熟的雞蛋和一段面包。他把蛋殼剝去,隨手扔到腳底下的麥秸當中,拿著雞蛋就咬了起來。蛋黃碎屑落在他的那把大胡子當中,好像一顆顆亮晶晶的星星。
羊脂球由于起得匆忙,沒準備吃的東西。現在看到這些人心安理得,吃得津津有味,不禁怒火中燒,氣得說不出話來。最初是一陣狂怒讓她全身發抖,她張開嘴巴,想把已經沖到嘴邊的一大串罵人的話喊出來,由于實在太過憤怒,她哽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沒有人看她一眼,也沒有人想到她,她覺得自己被湮沒在這些衣冠**的輕蔑當中。這些渾蛋先是把她當作祭品奉獻給敵人,然后又把她當作一件骯臟無用的東西給扔掉?,F在她想起她那只裝滿美味、被他們狼吞虎咽吃得精光的提籃,那里面本來盛著兩只沾滿膠凍的子雞、那些餡餅、那些梨,還有四瓶波爾多葡萄酒。就像一根繩子繃得太緊突然斷了一樣,她的怒氣忽然平息下來,滿腔悲憤涌上心頭,她拼命忍住,然而淚水還是奪眶而出。兩大滴眼淚掉了下來,順著臉頰向下滾落,后面的淚水跟著涌出來,越來越快,像巖石上滲出的泉水,一滴一滴掉落在她**的胸脯上。她始終挺直腰桿,兩眼直直地望著前面,蒼白的臉龐繃得緊緊的。她只希望那些人不要看到她在流淚。
不過伯爵夫人還是瞥見了,使了一個眼色告訴了她的丈夫。伯爵聳聳肩膀,那樣子好像在說:“有什么辦法呢?這又不是我的錯?!兵B夫人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接著輕聲說:“她感到恥辱,所以哭了?!?br />
兩位修女把吃剩的香腸用紙包好,又開始禱告了。
格爾諾瑞正在消化他剛剛吃下的雞蛋,他把兩條腿伸到對面的長凳底下,雙手交叉在胸前,臉朝天仰著身子,像剛剛想到一條整人的妙計一樣微微一笑,然后用口哨吹起了《馬賽曲》[馬賽曲:法國國歌,創作于法國大革命期間,反映了法國人民追求自由,抵抗外國侵略的英勇氣概。
]。
所有人的臉色都沉了下來,這首人民的軍歌顯然不會受到同車人的喜歡。他們煩躁不安,像被人戲弄了一樣惱火,差點就要罵出聲來—狗聽到手搖風琴的聲音時就是這個樣子的。格爾諾瑞覺察到這種情況,便吹得更加起勁,有時還哼出幾句歌詞來:
對祖國神圣的愛,
請指引和支持我們的復仇之手!
自由,親愛的自由?。?br />
請和你的保衛者一同戰斗!
積雪的地面已經凍得很**了,馬車的速度明顯加快。在抵達迪耶普之前,數個小時的沉悶而漫長的旅途中,在車子穿過路上障礙時的顛簸中,在夜幕降臨,一片漆黑的車廂內,格爾諾瑞始終執拗著吹著這支單調的復仇之曲,逼得那些既疲倦又惱火的旅客不得不從頭到尾一遍又一遍地聽著,并且隨著節拍想起相應的歌詞來。
羊脂球一直在哭泣,有時在兩節曲調之間的間隙,會傳來她沒忍住的一聲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