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朋友
作者:(法)居伊·德·莫泊桑 著
發(fā)布時間:2023-06-12 18:11:54
字數(shù):4131
巴黎被普魯士人包圍了,整個城市都在挨餓,只剩下最后一口氣。鳥雀不再出現(xiàn)在各處的屋頂上,老鼠也莫名其妙少了。只要是吃的東西就被人們搶去。
莫里索先生是個鐘表匠,有時也是一個住在家中的國民自衛(wèi)軍。正月某個早晨,莫里索先生雙手插在軍服褲袋里,空著肚子,悶悶不樂地沿環(huán)城大街散步。走到一個人面前,他突然停住了步。那人是索瓦多先生,一個在河邊相識的朋友。
開戰(zhàn)前,每逢星期日,莫里索先生總是天一亮就出發(fā)。手里拿著竹制釣竿,背上背著一只白鐵罐子。他乘坐開往阿爾讓特伊鎮(zhèn)的火車,在科隆多村下車,再步行到馬朗特島—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地方。一到馬朗特島,他就開始釣魚,直到天黑才回去。
每到星期日,他總會在這兒遇到一個又胖又快活的矮子—索瓦多先生。他是德羅雷特圣母大街的針線雜貨店老板,也是一個熱愛釣魚的人。兩個人時常一起握著釣竿,雙腳懸在水面上,一坐就是大半天。漸漸,他們熟悉起來,產生了友誼。
有時他們默不作聲,有時他們也聊上幾句。即使一句話也不說,兩個朋友還是能友好相處。他們有相同的興趣,正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
早春上午十點左右,和煦的陽光照下來,溫度開始上升,河面上浮動著一層薄霧,兩個釣魚迷感到背上一股股熱流涌上來。這時候,莫里索先生對身邊的人說:“嘿!多么暖和!”索瓦多先生則回答:“是啊,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這樣的對話看似無關緊要,卻足以讓他們互相了解,彼此尊重。
秋天傍晚,天空被落日染紅。緋紅的云彩倒映在水中,把河水染成絳紫色。遠處地平線上像著了火似的,把兩個朋友的身影籠罩在一片紅光中。寒風里飄動的樹葉像是染了金色。這時索瓦多先生微笑地望著莫里索先生說:“多好的景致哦!”那位全神貫注的莫里索眼神不動地盯著浮子回答:“對啊,比在市區(qū)的馬路上好多了。”
現(xiàn)在,他們彼此認出后,使勁地握著手,在這種慘淡的環(huán)境里相逢,兩人感慨良多。索瓦多先生嘆了一口氣,低聲說:“變化可真大哦!”莫里索也是異常憂郁,嘴里哼著:“天氣真不錯!今年第一個好天氣!”
天空的確比平常更蔚藍、晴朗明媚。
他們肩并肩,漫不經(jīng)心地走在一起。莫里索說:“還記得釣魚的事嗎?嘿!想起來可真有意思!”
索瓦多先生問:“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再到那兒去?”
兩個朋友走進了一家小咖啡館,每人喝了一杯苦艾酒。之后,他們又到人行道上散步。
莫里索忽然停住腳步:“再去喝一杯吧,嗯?”索瓦多先生同意他的提議:“我聽您的。”他們又走進了另外一家小酒館。
從里面出來的時候,他們都有些神志不清了。天氣很暖,一陣和風吹在臉上,感覺十分愜意。
索瓦多先生被暖風陶醉了,他停住腳步問:“我們到哪兒去?”
“對啊,我們去什么地方?”他的同伴重復道。
“釣魚去,那是最好的了。”
“不過,今天我們到哪里釣呢?”
“到我們的那個島上去。法國兵的前哨在科隆多村附近。我認識杜姆曼上校,我保證他一定會不費事地讓我們過去。”
莫里索高興得連話都不會說了:“說話算數(shù),我算一個。”
于是,他們就此分手,回家取他們的釣具。
一小時以后,他們又肩并肩地走在城外的大路上了。不久,他們到了那位上校辦公的別墅。聽了他們的想法,上校開心地笑了,并且對他們的新鮮花樣很感興趣。最終答應了他們的請求。他們帶著一張通行證上路了。
他們穿過前哨,穿過了那個荒蕪了的科隆多村。時間大約是十一點。對面的阿爾讓特伊鎮(zhèn)一片死寂。附近的兩座山高高在上,俯瞰著四周的一切,那片南特爾的平原空空蕩蕩,只有光禿禿的櫻桃樹和廢棄的農田。
索瓦多先生指著那些山頂?shù)吐暤卣f:“那些普魯士人就在那兒!”面對著這片沒有生息的荒原,兩個朋友心中都有點發(fā)怵。
他們從沒見過普魯士人,但近幾個月來,他們能感知到普魯士人的存在。這些人圍住了巴黎,占領了法蘭西的土地,燒殺搶奪,很多人因此忍饑挨餓。對于這個陌生而又不可一世的民族,他們不僅憎恨,更多了一絲恐懼。
莫里索有些結巴地說:“你說,如果被他們撞見了,我們該怎么辦?”
索瓦多先生用巴黎人天生的愛開玩笑的態(tài)度嘲諷道:“我們可以請他們吃一份油煎魚啊!”
他們還是感到有些膽怯,周圍死氣沉沉的,讓人不敢亂走動。
索瓦多先生下定了決心,鼓起勇氣說:“我們快向前走吧!不過,一定要小心。”
他們彎著腰,邁著小步,利用一些低矮的灌木做掩護,側著臉走過一片葡萄地。
現(xiàn)在,只需再穿過一段沒有遮蔽的地帶就可以走到河岸了。他們一路跑過去,一到岸邊,就立馬躲到干蘆葦里。
莫里索頗有經(jīng)驗地把臉貼在地上,想傾聽附近是否有人在走動。他什么也沒有聽見。顯然,這附近只有他們兩個,他們放下心來,開始釣魚。
他們對面是荒涼的馬朗特島,另一邊的河岸被擋住了。從前在島上的飯館現(xiàn)在已經(jīng)人去樓空,像許多年都沒人光顧過。
索瓦多先生首先釣到一條鮈魚,隨后莫里索先生也釣了一條,他們不時地舉起釣竿,線頭都掛著一條銀白色的活蹦亂跳的小東西,真是收獲甚豐。
一個細密的網(wǎng)兜放在他們腳下的水里,他們輕輕地把這些魚放進去。心里說不出的快活。這種快樂,只有酷愛的享受被長期剝奪又失而復得時,才能體會。每個人,重新找回被剝奪的嗜好就會對那種快樂抓住不放。
溫熱的陽光照得他們暖洋洋的,他們什么都不聽,什么都不想,只知道專心釣魚。突然傳來一陣沉悶的隆隆聲,整個地面都震得發(fā)抖。這是大炮又在響了。
莫里索轉過頭,越過堤岸向上望去,位于左側的瓦來里安山頂上升起一團白煙,那是炮彈的硝煙。
很快山頂上又升起第二團白煙,隔了一會兒,爆炸聲才傳了過來。隨后又是幾下,瓦來里安山不時噴出死亡的氣息,煙霧裊裊地升到寧靜的天空中,在山頂上形成一團云霧。
索瓦多先生聳著雙肩無奈地說:“他們又開始動手了。”
莫里索正焦慮不安地注視著一次又一次扎進水里的浮子,這個性格溫和的人突然對這些戰(zhàn)爭狂人發(fā)起火來:“這樣相互殘殺,簡直愚蠢至極。”
索瓦多先生回答道:“他們還不如畜生呢。”
莫里索正好釣起一條歐鲌,說道:“應該這么說,只要有政府,就會有戰(zhàn)爭。”
索瓦多先生接著說:“如果是共和國,就不會發(fā)動戰(zhàn)爭……”
莫里索打斷他的話:“有國王就要和外國打仗;有了共和國,就要對內宣戰(zhàn)。”
于是他們平靜地討論起來,試圖用他們那種善良而智力有限的老百姓們的健全理性,來搞清楚那些重大的政治問題。然后他們得出結論:“人類永遠不會得到真正的自由。”
瓦來里安山上不停地轟鳴,一發(fā)發(fā)炮彈摧毀了法國人民的房子,擾亂了人們的正常生活,讓生命消亡,讓夢想成空。多少歡樂的期盼化為泡影,多少幸福的憧憬付之東流,在這里以及其他各處的妻子、女兒、母親的心頭留下無可彌補的創(chuàng)傷。
“這就是生活!”索瓦多先生氣憤地喊著。
“您不如說這就是死亡。”莫里索笑著跟了一句。
突然,他們清楚地感覺到身后有人在走動,嚇得全身打了一個激靈。回頭一看,四個荷槍實彈、身材高大、滿臉胡子、戴著平頂大蓋帽、穿著長襟軍服的大個子,正舉著槍瞄準他們。
兩根魚竿瞬時就從他們手中滑落,掉到河里順著水流漂走了。
轉瞬之間他們已經(jīng)被五花大綁,扔進一只小船里,渡河來到了那個島上。在那所他們原本以為是廢棄的房屋后面,他們看見了二十多個德國兵。一個渾身長毛像是巨人的軍官坐在一把椅子上,嘴里叼著一支特大號的瓷煙斗,用地道的法國話問他們:“喂,先生們,魚釣得不錯吧?”這時,一個士兵特地把那滿滿一網(wǎng)兜的鮮魚放在軍官腳下。那個普魯士人微笑地說:“嘿!嘿!收獲不錯嘛!不過我們要聊的不是這個。”
“依我看,你們是來偵察我們的奸細,釣魚不過是你們的幌子。現(xiàn)在落到我手里了,只能算你們倒霉。我現(xiàn)在要槍斃你們。這就是戰(zhàn)爭!”
“不過你們既然從前哨過來,一定知道回去的口令,把口令告訴我,就可以饒了你們。”
兩個朋友面無血色,背靠背站在一起,因為神經(jīng)緊張,雙手在輕微顫動,兩人都一聲不吭。軍官接著說:“只要你們告訴我,我保證不會有其他人知道這事,你們可以安全地回去。假如你們堅持不說,那就去見上帝,你們選擇吧!”
他們仍然紋絲不動,誰也沒有開口。
普魯士軍官態(tài)度非常安閑,他用手指著河水說:“你們好好考慮吧,五分鐘之后你們就要葬身水底了,只有五分鐘!”
瓦來里安山上一直炮聲不斷。
兩個釣魚的人仍然站在那里,一句話也不說。那個德國人用德語下了命令。然后他把椅子往一邊挪了挪,和兩個俘虜保持距離。接著十二名士兵走了過來,站在二十步之外的地方,把槍柄靠著腳尖。
軍官接著說:“我再給你們一分鐘時間。”
后來,軍官突然站起來,到莫里索身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說:“快點告訴我,那個口令是什么?你那個伙伴什么也不會知道,我們可以對他裝裝樣子。”
莫里索仍然一個字也沒說。
隨后,普魯士人又把索瓦多先生拉到一邊,向他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索瓦多先生也沒有回答。
他們倆又一次肩并肩站在一起了。
德**官發(fā)出了命令,士兵們把槍舉了起來。
這時候,莫里索的眼睛偶然瞥到了那只盛滿了鮈魚的網(wǎng)兜,那網(wǎng)兜正躺在離他幾步遠的草地上。陽光照到這些活蹦亂跳的小魚上,使它們閃閃發(fā)亮。一陣悲傷突然涌上心頭,盡管努力克制,但淚水已經(jīng)充滿了他的眼眶。
他結結巴巴地說:“永別了,索瓦多先生。”
索瓦多先生也回答道:“永別了,莫里索先生。”
他們互相握住了手,不由自主地渾身發(fā)抖。
那軍官喊道:“放!”十二支槍一起開火,響聲一片。
索瓦多先生臉朝下,筆直地倒了下去。莫里索個子高些,搖晃了兩下,轉過身仰面倒在伙伴的身上,血從胸口上被打穿的洞里涓涓流出。
德**官又下了幾道命令。
那些士兵四散開來,他們拿了些繩子和石頭。他們把石頭系在兩個法國人的腳上。然后把他們抬到河邊。
瓦來里安山的炮聲一直沒有停止,整座山都籠罩在一片煙霧中。兩個士兵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把莫里索先生抬起來。另外兩人用相同的方式抬著索瓦多先生。他們把尸體來回晃了幾下,遠遠地扔了出去。尸體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然后頭朝上,腳捆著石頭朝下,直直地落入水中。
河水被濺了起來,翻騰著冒出水泡。過了一會兒,就平靜了下來。蕩起的波紋一直散到岸邊。
水面上浮起一些鮮血。
德**官始終神色泰然,他低聲說:“現(xiàn)在輪到魚來吃他們了。”
然后他朝那所房子走回去,忽然注意到了草叢里那個裝滿魚的網(wǎng)兜,他提起來看了一下,然后笑著喊道:“威廉!”
一個系著白圍裙的士兵跑了過來。那軍官把這兩個法國人釣來的魚扔給他,命令道:“趁它們還活著。馬上把這些小魚煎一煎給我送過來,味道一定很不錯。”
說完,又抽起他的煙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