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黄色大片_欧美色播在线播放_免费久久精品视频_久久不射热爱视频精品

沈從文致張兆和(2)

作者:沈從文 著 發布時間:2023-06-12 18:19:47 字數:16780
  泊楊家岨

  船又上了個灘,名為“回師”。各處是大石頭,船就從石頭中過去。天保佑,船又安然上去了。到上游灘多了些,船卻少了些,不大能夠有機會聽搖櫓人歌聲,山又似乎反而低些了。我至多明天就可到柏子停船的地方了,我一定得照個那里水手的相來。我為這件事盼望明天有個好天氣,且盼望辰州河邊無積雪,卻是一攤爛泥。因為柏子上岸胡鬧那一天,正是飛毛毛雨的日子。那地方是我第一次出門離家,在外混日子的地方,悄悄地翻一個書記官的《辭源》,三個人各出三毛四分錢訂《申報》,皆是那個地方。我最后見到我們那個可憐的爸爸,我小時節他愛我,長大時他教我的爸爸,也就是這個地方!這地方對我是太有意義了。我還穿過棉軍服,每天到那地方南門口吃過湯圓,在河街上去鑒賞賣船上的檀木活車、鋼鉆、火鐮等等寶貝。我的教育大部分從這地方開始,同時也從這地方打下我生活的基礎。一個人生活前后太不同,記憶的積累,分量可太重了。不管是曹雪芹那么先前豪華,到后落寞,也不管像我那么小時孤獨,近來幸福,但境遇的兩重,對于一個人實在太慘了。我直到如今,總還是為過去一切災難感到一點憂郁。便是你在我身邊,那些死去了的事,死去了的人,也仍然常常不速而至的臨近我的心頭,使我十分惆悵的。至于你,你可太幸福了。你只看到我的一面。你愛我,也愛的是這個從一切生活里支持過來,有了轉機的我。你想不到我在過去,如何在一個陌生社會里打發一大堆日子,絕想不到!

  小船再過半點鐘就可停泊了……不,即刻就得停泊了。船已到了“楊家岨”,又是吊腳樓,飛樓杰閣似的很悅目。小船傍在大石邊,只需一跳就可以上岸。岸上正有婦人說話,不知說些什么。這里已無雪,山頭皆為棕色,遠山則為紫色。地方靜得很,無一只船,無一個人,無一堆柴。不知什么地方有人正在捶搗東西,一下一下的搗。對河也有人說話,且看不清楚人家。三三,我手全凍了,時間已六點卅五分,我想歇歇。我的艙口對風,還得把一切通風處塞塞,不然夜里又很冷。

  這可不怕冷了,前艙竹篷已放下,風讓了路,全不要緊了。船上已在煎魚,油老后,嘩的沙的一響,滿艙皆是煙氣。我喝了一碗米湯,加了點白糖,這東西算是我吃飯以外唯一的食物,也算是我唯一的飲料。我的蠟燭已點去三支,剩下兩支大致剛可以到地。我到了湘西,方明白云六大哥對于他那手電筒寶貝的理由,所有城市一到夜里,街上皆是黑黑的,船傍小碼頭時尤其不成。有電筒,好處可多了。我忘了把我們家中那個東西帶來。

  船每天皆泊到小地方,我真有點點擔心。今天的碼頭只我的小船一只,孤零零的停頓到這地方,我真有點害怕。船上那開過小差的水手,若誤會了我箱中的東西,在半唱過“過了一天又一天”之余,也許真會轉念頭來玩新花樣的。三三,這是說笑話的!這時又來了一只大船,且是向上行的。那水手已拿了我一串錢,上吊腳樓吃**煙去了。他等等回來時,還一定同我說到河街吊腳樓,同大腳婆娘燒煙故事的。我請他的客,他卻告我很多新鮮事情。這個人若會寫字,且會把所認得的字寫他的一切,他才真真是個地道普羅作家!這人用口說故事時,還能加上一些鋪敘,一點感想,便是一張口,也比較許多筆寫出來的故事深刻多了。

  我為了想看看那河街煙館,若有個燈,真還要上岸去一次!我明天一定到辰州河街去的,我還得去家中看看靈官巷的新房子。

  我吃飯了,等等再告你。

  二哥

  十七日下午七點廿分

  潭中夜漁

  我只吃一碗飯,魚又吃了不少。這時已七點四十,你們也應當吃過飯了。我們的短期分離,我應多受點折磨,方能補償兩人在一處過日子時,我對你疏忽的過失,也方能把兩人同車時我看報的神氣使你忘掉。我還正在各種過去事情上,找尋你的弱點與劣點,以為這樣一來,也許我就可以少擔負一份分離的痛苦。但出人意料的是我越找尋你壞處,就越覺得你對我的好處……

  夜晚了,船已停泊,不必擔心相片著水,我這時又把你同四丫頭的相從箱中取出來了。我只想你們從相片上跳下來,我當真那么傻想……我應當多帶些你們的相片來了。我還忘了帶九九同你元和大姐的相片,若全帶到箱子里,則我也許可以把些時間,同這些相片來討論點事情,或說幾個故事,或又模擬你們口吻,說點笑話……現在十天了我還無發笑機會。三三,四丫頭近來吃飯被踢沒有?應當為我每次踢她一腳。還有九妹,我希望她肯多問你些不認識的生字,不必說英文,便是中文她需要指點的方面也就很多。還有巴金,我從沒為他寫信,卻希望你把我的路上一切,撮要告給他,并請他寫點文章,為刊物登載。還有楊先生,你也得告他我在路上的情形。我為了成日成夜給你這個三三寫信,別的信皆不曾動手,也無動手機會,你為我各處說一聲就得了。

  現在已九點了,這地方太靜,靜得有些怕人。晚上風又大了些,也猛了些,希望它明天還能夠如此吹一天,則到辰州必很早。我想最好我再過五天可到家……我一切信上皆不敢提及媽的病,我只擔心她已很沉重,又擔心她正已復元,卻因我這短期回家,即刻分離增加她老人家的病痛。我心虛得很。三三,這十多天想來我已有很多信件了,我希望其中并無云六報告什么不吉消息。我還希望你們能把我各處來信看看,應復的你且為我一一復去。我這一走必忙壞了你……

  三三,這河面靜中有個好聽的聲音,是弄魚人用一個大梆子,一堆火,擱在船頭上,河中下了攔江釣,因此滿河里去擂梆子,讓梆聲同火光把魚驚起,慌亂的四竄便觸了網。這梆聲且輕重不同,故聽來動人得很。這種弄魚方法,你從書上是看不到的。還有用火照魚,用雞籠捕魚,用草毒魚種種方法,單看書,皆毫無敘述。

  我小船泊的地方是潭里,因此靜得很,但卻有種聲音恐怕將使我睡不著。船底下有浪拍打,叮叮當當的響。時間已九點四十分,我的確得睡了……

  弄魚的梆聲響得古怪,在這樣安靜地方,卻聽到這種古怪聲音,四丫頭若聽到,一定又驚又喜。這可以說是一首美麗的詩,也可以說一種使人發迷著魔的符咒。因為在這種聲音中,水里有多少魚皆觸了網,且同時一定也還有人因此聯想到土匪來時種種空氣的。三三,凡是在這條河里的一切,無一不是這樣把恐怖、新奇同美麗糅合而成的調子!想領略這種美麗,也應得出一分代價。我出的代價似乎太多了點……我不放下這支筆,實在是我一點自**。我想再同你說一會兒。在這樣一葉扁舟中,來為三三寫信,也是不可多得的!我想寫個整晚,夢是無憑據的東西,反而不如就這樣好!

  ……

  二哥

  十七日下十時一刻

  船泊楊家岨

  橫石和九溪

  十八日上午九時

  我七點前就醒了,可是卻在船上不起身。我不寫信,擔心這堆信你看不完。起來時船已開動,我洗過了臉,吃過了飯,就仍然做了一會兒癡事……今天我小船無論如何也應當到一個大碼頭了。我有點慌張,只那么一點點。我晚上也許就可同三弟從電話中談話的。我一定想法同他們談話。我還得拍發給你的電報,且希望這電報送到家中時,你不至于吃驚,同時也不至于為難。你接到那電報時若在十九,我的船必在從辰州到瀘溪路上,晚上可歇瀘溪。這地方不很使我高興,因為好些次數從這地方過身皆得不到好印象。風景不好,街道不好,水也不好。但廿日到的浦市,可是個大地方,數十年前極有名,在市鎮對河的一個大廟,比北平碧云寺還好看。地方山峰同人家皆雅致得很。那地方出肥人,出大豬,出紙,出鞭炮。造船廠規模很像個樣子。大油坊長年有油可打,打油人皆搖曳長歌,河岸曬油簍時必百千個排列成一片。河中且長年有大木筏停泊,有大而明黃的船只停泊,這些大船船尾皆高到兩丈左右,渡船從下面過身時,仰頭看去恰如一間大屋。那上面一定還用金漆寫得有一個“福”字或“順”字!地方又出魚,魚行也大得很。但這個碼頭卻據說在數十年前更興旺,十幾年前我到那里時已衰落了的。衰落的原因為的是河邊長了沙灘,不便停船,水道改了方向,商業也隨之而蕭條了。正因為那點“舊家子”的神氣,大屋、大廟、大船、大地方,商業卻已不相稱,故看起來尤其動人。我還駐扎在那個廟里半個月到廿天,屬于守備第一團,那廟里墻上的詩好像也很多,花也多得很,還有個“大藏”,樣子如塔,高至五丈,在一個大殿堂里,上面用木砌成,全是菩薩。合幾個人力量轉動它時,就聽到一種嚇人的聲音,如龍吟太空。這東西中國的廟里似乎不多,非敕建大廟好像還不作興有它的。

  我船又在上一個大灘了,名為“橫石”。船下行時便必須進點水,上行時若果是只大船,也極費事,但小船倒還方便,不到廿分鐘就可以完事的。這時船已到了大浪里,我抱著你同四丫頭的相片,若果浪把我卷去,我也得有個伴!

  三三,這灘上就正有只大船碎在急浪里,我小船挨著它過去,我還看得明明白白那只船中的一切。我的船已過了危險處,你只瞧我的字就明白了。船在浪里時是兩面亂擺的。如今又在上第二段灘水,拉船人得在水中弄船,支持一船的又只是手指大一根竹纜,你真不能想象這件事。可是你放心,這灘又拉上了……

  我想印個選集了,因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說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我沒有方法拒絕。我不驕傲,可是我的選集的印行,卻可以使些讀者對于我作品取精摘尤得到一個印象。你已為我抄了好些篇文章,我預備選的僅照我記憶到的,有下面幾篇:

  《柏子》《丈夫》《夫婦》《會明》(全是以鄉村平凡人物為主格的,寫他們最人性的一面的作品。)

  《龍朱》《月下小景》(全是以異族青年戀愛為主格,寫他們生活中的一片,全篇貫串以透明的智慧,交織了詩情與畫意的作品。)

  《都市一婦人》《虎雛》(以一個性格強的人物為主格,有毒的放光的人格描寫。)

  《黑夜》(寫革命者的一片段生活。)

  《愛欲》(寫故事,用天方夜譚風格寫成的作品。)

  應當還有不少文章還可用的,但我卻想至多只許選十五篇。也許我新寫些,請你來選一次。我還打量作個《我為何創作》,寫我如何看別人生活以及自己如何生活,如何看別人作品以及自己又如何寫作品的經過。你若覺得這計劃還好,就請你為我抄寫《愛欲》那篇故事。這故事抄時仍然用那種綠格紙,同《柏子》差不多的。這書我估計應當有購者,同時有十萬讀者。

  船去辰州已只有三十里路,山勢也大不同了,水已較和平,山已成為一堆一堆黛色淺綠色相間的東西。**人家漸多,竹子也較多,且時時刻刻可以聽到河邊有人做船補船,敲打木頭的聲音。山頭無雪,雖無太陽,十分寒冷,天氣卻明明朗朗。我還常常聽到**小孩子哭聲,同牛叫聲。小船行將上個大灘,已泊近一個木筏,筏上人很多。上了這個灘后,就只差一個長長的急水,于是就到辰州了。這時已將近十二點,有雞叫!這時正是你們吃飯的時候,我還記得到,吃飯時必有送信的來,你們一定等著我的信。可是這一面呢,積存的信可太多了。到辰州為止,似乎已有了卅張以上的信。這是一包,不是一封。你接到這一大包信時,必定不明白先從什么看起。你應得全部裁開,把它秩序弄順,再訂成個小冊子來看。你不怕麻煩,就得那么做。有些專利的癡話,我以為也不妨讓四妹同九妹看看,若絕對不許她們見到,就用另一紙條粘好,不宜裁剪……

  船又在上一個大灘了,名為“九溪”。等等我再告你一切。

  ……

  好厲害的水!吉人天佑,上了一半。船頭全是水,白浪在船邊如奔馬,似乎只想攫你們的相片去,你瞧我字斜到什么樣子。但我還是一手拿著你的相片,一手寫字。好了,第一段已平安無事了。

  小船上灘不足道,大船可太動人了。現在就有四只大船正預備上灘,所有水手皆上了岸,船后掌艄的派頭如將軍,攔頭的赤著個膊子,船掯到水中不動了,一下子就躍到水中去了。我小船又在急水中了,還有些時候方可到第二段緩水處。大船有些一整天只上這樣一個灘,有些到灘上弄碎了,就收拾船板到石灘上搭棚子住下。三三,這斗爭,這和水的爭斗,在這條河里,至少是有廿萬人的!三三,我小船第二段危險又過了,等等還有第三段得上。這個灘共有九段麻煩處,故上去還需些時間。我船里已上了浪,但不妨的,這不是要遠人擔心的……

  我昨晚上睡不著時,曾經想到了許多好像很聰明的話……今天被浪一打,現在要寫卻忘掉了。這時浪真大,水太急了點,船倒上得很好。今天天明朗一點,但毫無風,不能掛帆。船又上了一個灘,到一段較平和的急流中了。還有三五段。小船因攔頭的不得力,已加了個臨時纖手,一個老頭子,白須滿腮,牙齒已脫,卻如古羅馬人那么健壯。先時蹲到灘頭大青石上,同船主講價錢,一個要一千,一個出九百,相差的只是一分多錢,并且這錢全歸我出,那船主仍然不允許多出這一百錢。但船開行后,這老頭子卻趕上前去自動加入拉纖了。這時船已到了第四段。

  小船已完全上灘了,老頭子又到船邊來取錢,簡直是個托爾斯泰!眉毛那么濃,臉那么長,鼻子那么大,胡子那么長,一切皆同畫上的托爾斯泰相同。這人秀氣一些,因為生長在水邊,也許比那一個同時還干凈些。他如今又蹲在一個石頭上了。看他那數錢神氣,人那么老了,還那么出力氣,為一百錢大聲的嚷了許久,我有個疑問在心:

  “這人為什么而活下去?他想不想過為什么活下去這件事?”

  不止這人不想起,我這十天來所見到的人,似乎皆并不想起這種事情的。城市中讀書人也似乎不大想到過。可是,一個人不想到這一點,還能好好生存下去,很稀奇的。三三,一切生存皆為了生存,必有所愛方可生存下去。多數人愛點錢,愛吃點好東西,皆可以從從容容活下去的。這種多數人真是為生而生的。但少數人呢,卻看得遠一點,為民族為人類而生。這種少數人常常為一個民族的代表,生命放光,為的是他會凝聚精力使生命放光!我們皆應當莫自棄,也應當得把自己凝聚起來!

  三三,我相信你比我還好些,可是你也應得有這種自信,來思索這生存得如何去好好發展!

  我小船已到了一個安靜的長潭中了。我看到了用鸕鶿咬魚的漁船了,這漁船是下河少見的。這種船同這種黑色怪鳥,皆是我小時節極歡喜的東西,見了它們同見老友一樣。我為它們照了個相,希望這相可看出個大略。我的相片已照了四張,到辰州我還想把最初出門時,軍隊駐扎的地方照來,時間恐不大方便。我的小船正在一個長潭中滑走,天氣極明朗,水靜得很,且起了些風,船走得很好。只是我手卻凍壞了,如果這樣子再過五天,一定更不成事了的。在北方手不腫凍,到南方來卻凍手,這是件可笑的事情。

  我的小船已到了一個小小水村邊,有母雞生蛋的聲音,有人隔河喊人的聲音,兩山不大而翠色迎人,有許多待修理的小船皆斜臥在岸上,有人正在一只船邊敲敲打打,我知道他們是在用麻頭同桐油石灰嵌進船縫里去的,一個木筏上面還有小船,正在平潭中溜著,有趣得很!我快到柏子停船的岸邊了,那里小船多得很,我一定還可以看到上千的真正柏子!

  我烤烤手再寫。這信快可以付郵了,我希望多寫些,我知道你要許多,要許多。你只看看我的信,就知道我們離開后,我的心如何還在你的身邊!

  手一烤就好多了。這邊山頭已染上了淺綠色,透露了點春天的消息,說不出它的秀。我小船只差上一個長灘,就可以用槳劃到辰州了。這時已有點風,船走得更快一些。到了辰州,你的相片可以上岸玩玩,四丫頭的大相卻只好在箱子里了。我愿意在辰州碰到幾個必須見面的人,上去時就方便些。辰州到我縣里只二百八十里,或二百六或二百廿里,若坐轎三天可到,我改坐轎子。一到家,我希望就有你的信,信中有我們所照的相片!

  船已在上我所說最后一個灘了,我想再休息一會會,上了這長灘,我再告你一切。我一離開你,就只想給你寫信,也許你當時還應當苛刻一點,殘忍一點,盡擠我寫幾年信,你覺得更有意思!

  ……

  二哥

  一月十八十二時卅分

  歷史是一條河

  十八日下午二時卅分

  我小船已把主要灘水全上完了,這時已到了一個如同一面鏡子的潭里。山水秀麗如西湖,日頭已出,**小山皆淺綠色。到辰州只差十里,故今天到地必很早。我照了個相,為一群拉纖人照的。現在太陽正照到我的小船艙中,光景明媚,正同你有些相似處。我因為在外邊站久了一點,手已發了木,故寫字也不成了。我一定得戴那雙手套的,可是這同寫信恰好是魚同熊掌,不能同時得到。我不要熊掌,還是做近于吃魚的寫信吧。這信再過三四點鐘就可發出,我高興得很。記得從前為你寄快信時,那時心情真有說不出的緊處,可憐的事,這已成為過去了。現在我不怕你從我這種信中挑眼兒了,我需要你從這些無頭無緒的信上,找出些我不必說的話……

  我已快到地了,假若這時節是我們兩個人,一同上岸去,一同進街且一同去找人,那多有趣味!我一到地見到了有點親戚關系的人,他們第一句話,必問及你!我真想凡是有人問到你,就答復他們“在口袋里”!

  三三,我因為天氣太好了一點,故站在船后艙看了許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徹悟了一些,同時又好像從這條河中得到了許多智慧。三三,的的確確,得到了許多智慧,不是知識。我輕輕的嘆息了好些次。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么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我們平時不是讀歷史嗎?一本歷史書除了告我們些另一時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殺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歷史卻是一條河。從那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水里石頭和沙子,腐了的草木,破爛的船板,使我觸著平時我們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類的哀樂!我看到小小漁船,載了它的黑色鸕鶿向下流緩緩劃去,看到石灘上拉船人的姿勢,我皆異常感動且異常愛他們。我先前一時不還提到過這些人可憐的生,無所為的生嗎?不,三三,我錯了。這些人不需我們來可憐,我們應當來尊敬來愛。他們那么莊嚴忠實的生,卻在自然上各擔負自己那份命運,為自己、為兒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樣活,卻從不逃避為了活而應有的一切努力。他們在他們那份習慣生活里、命運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對于寒暑的來臨,更感覺到這四時交遞的嚴重。三三,我不知為什么,我感動得很!我希望活得長一點,同時把生活完全發展到我自己這份工作上來。我會用我自己的力量,為所謂人生,解釋得比任何人皆莊嚴些與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從水里的石頭得到一點平時好像不能得到的東西,對于人生,對于愛憎,仿佛全然與人不同了。我覺得惆悵得很,我總像看得太深太遠,對于我自己,便成為受難者了。這時節我軟弱得很,因為我愛了世界,愛了人類。三三,倘若我們這時正是兩人同在一處,你瞧我眼睛濕到什么樣子!

  三三,船已到關上了,我半點鐘就會上岸的。今晚上我恐怕無時間寫信了,我們當說聲再見!三三,請把這信用你那體面溫和眼睛多吻幾次!我明天若上行,會把信留到浦市發出的。

  二哥

  一月十八下午四點半

  這里全是船了!

  離辰州上行

  (注:原信缺失一頁,約九百字。)

  ……今天霧大得很,故日里太陽必極其可觀。我上船時帶得有臘腸同面條,且有個照料我的副爺,這一行可太愜意了。

  我寄北平的電是昨晚發的,一定可以這時收到。我一大堆信本想即刻付郵,但到家時局中已不能寄掛號信,故一切全托云六辦理了。我的信分成兩包,較小的一包是應后發一天的,也許云六一齊寄發了。

  這次上行在家中我也許住三四天可以脫身,下行時過辰州,或將為這些鄉親要人留下多擱一天兩天的。我發急得很,因為我應當早些見你。

  我同行的副爺正在為我說他的事,等等我再告你。

  二哥

  十九日十點卅分

  虎雛印象

  這時已下午兩點,船只上小灘,在一條平衍河里走去,河面放寬一些,**山已不高,太陽甚好,照在這張紙上炫我眼睛!我很舒服。我的手已不再發腫,我的腳也不覺得怎樣冷了。我聽那虎雛說了半天關于他生活過去的故事。這副爺現在還不到廿三歲,七八歲時就打死了人,獨自跑出外邊,做過割草人,做過土匪,做過采茶人,做過兵。他當了七年的兵,明白的事情比一個教授多多了。他打架喝酒的事情,不知有過多少次,但人卻能干可愛之至。他跟了我三弟三四年,一切事皆可交給他,這真是個怪而了不起的人。他說到許多打小仗吃苦受罰的事情,皆正是任何一本書還不曾提到過的事情。他那分淵博處,以及因見多識廣,對于自己觀念打算鋪敘的才干,使我不能不佩服他。我不是說這次旅行一定可以學許多嗎?別的不提,單在這樣一個人方面,給我有用的知識與智慧已夠多了。

  這時陽光真好。

  我們本鄉那方面,大哥也在昨晚上就拍發了一個無線電報回去了,家中得到這個電后,他們不知如何快樂!這次誰也不想到我會回來的,故辰州方面許多老朋友皆十分驚異。到了家中那天,本鄉人見著了我,一定更其驚奇!離家太久真不好,一切皆生疏得很,同做客一樣,我說話也似乎很困難的。

  我的船昨天停泊的地方就是我十五年前在辰州看柏子停船的地方,我本想照個相已趕不及,回來時一定可把我自己照成柏子一樣的。

  天氣太好我就有點惆悵,今天的河水已極清淺,河床中大小不一的石子,歷歷可數,如棋子一般,較大石頭上必有淺綠色藍絲,在水中漂蕩,搖曳生姿。這寬而平平的河床,以及河中東西,皆明麗不凡。**山樹如畫圖,秀而有致。船在這樣一條河中行走,同艙中缺少一個你,覺得太不合理了。

  我想我也得睡睡才好,我昨天只睡三個鐘頭……

  人家都說我胖了些,這話從他們口中說出我不甚相信,但從他們本人肥瘦上看來,我卻十分相信。我昨天見到五個熟人,其中就只有一個天生胖子,其胖如昔,其余諸人,全似乎還不如我的。這里人說話皆大聲叫喊,吃東西隨便把花生橘子皮殼撒滿了一地,客人在家中不作興脫帽,很有趣味。

  二哥

  十九日下三時

  到瀘溪

  十九日下四時廿分

  我小船走得很好,上午無風,下午可有風,帆拉得滿滿的。河水還依然如前一信所說,很平很寬,不上什么灘,也不再見什么潭。再有十里我船可以到瀘溪,船就得停泊了。天氣好得很……動身時,我們最擔心處是上面不安靜,但如今這里的安靜卻令人出奇,只須從天氣河流上看來,也就使人不必再擔心有任何困難,會在遠行人方面發生了。管領這條河面的是辰州那個戴旅長,軍紀好得很,河面可以說是太安全了。在家在辰州的朋友親戚,他們全將不許我走路,全要我多住一天兩天,這可不成。我想在家中住三天,回轉辰州住那一天,我想要云六大哥請客,把朋友請到新家來吃一頓。至于在家中,則打量一律不赴人的酒席。凡請我吃飯的,皆用“想陪母親”來擋拒。這樣一來當輕松一些。一切熟人皆相隔太久了,說話也無多意思,這些人某種知識也許比我的好過數倍,但我也無從去學習,因為學來也毫無用處。一切熟人生活皆與我完全不同,且仿佛皆活得比我更起勁,我同他們去玩也似乎不能再在一處玩了。家中只有媽同六弟同幾個老年親戚可以看看,在家中時,家中人一定特別快樂,我也一定特別快樂的。我就發愁要走,或走不動……

  我小船已到了瀘溪,時間六點多一些,天氣太好,地方風景也雅多了。這里城不十分壞,碼頭可不像個樣子,地方上下六十里皆著名碼頭,故商務蕭條得很,只是通峒河的船,則應從此地分流。若想乘船直到我家鄉,便可在此地搭船上行的。峒河來源很怪,全從懸崖石壁中流出,一下就可行船。另一支流則直經過我的家鄉小城,繞城上行達到苗鄉烏巢河的。

  我小船已泊定,吃了兩碗白面當飯,這時正有廿來只大船從上游下行,滿江的櫓歌,輕重急徐,各不相同又復諧和成韻。夕陽已入山,山頭余剩一抹深紫,山城樓門矗立留下一個明朗的輪廓,小船上各處有人語聲,小孩吵鬧聲,炒菜落鍋聲,船主問訊聲。我真感動,我們若想讀詩,除了到這里來別無再好地方了。這全是詩。

  天黑了,我想把這信發了,故不寫完。但寫不完的卻應當也為你看出些字句較好,因為這是從我身邊來的一張紙……

  你的心

  十九下六時半

  瀘溪黃昏

  十九下午七時

  我似乎說過瀘溪的壞話,瀘溪自己卻將為三三說句好話了。這黃昏,真是動人的黃昏!我的小船停泊處,是離城還有一里三分之一地方,這城恰當日落處,故這時城墻同城樓明明朗朗的輪廓,為夕陽落處的黃天襯出。滿河是櫓歌浮著!沿岸全是人說話的聲音,黃昏里人皆只剩下一個影子,船只也只剩個影子,長堤岸上只見一堆一堆人影子移動,炒菜落鍋的聲音與小孩哭聲雜然并陳,城中忽然鐺的一聲小鑼,唉,好一個圣境!

  我明天這時,必已早抵浦市了的。我還得在小船上睡那么一夜,廿一則在小客店過夜,如《月下小景》一書中所寫的小旅店,廿二就在家中過夜了……

  明天就到廿了,日子說快也快,說慢也慢。我今天同昨天在路上已看到許多白塔,許多就河邊石上捶衣的婦人,而且還看到河邊懸崖洞中的房屋,以及架空的碾子。三三,我已到了“柏子”的小河,而且快要走到“翠翠”的家鄉了!日中太陽既好,景致又復柔和不少,我念你的心也由熱情而變成溫柔的愛。我心中盡喊著你,有上萬句話,有無數的字眼兒,一大堆微笑,一大堆吻,皆為你而儲蓄在心上!我到家中見到一切人時,我一定因為想念著你,問答之間將有些癡話使人不能了解。也許別人問我:“你在北平好!”我會說:“我三三臉黑黑的,所以北平也很好!”不是這么說也還會有別的話可說,總而言之免不了授人一點點開玩笑的機會。母親年老了,這老人家看到我有那么一個乖而溫柔的三三,同時若讓這老人家知道我們如何要好,她還會更高興的。我在辰州時,云六說:“媽還說‘曉得從文怎么樣就會選到一個屋里人?同他一樣的既不成,同他兩樣的,更不好’。可是如今可來了,好了,原來也還有既不同樣也不異樣的人!”家中人看到我們很好,他們的快樂是你想不出的。他們皆很愛你,你卻還不曾見過他們!

  三三,昨天晚上同今晚上星子新月皆很美,在船上看天空尤可觀,我不管凍到什么樣子,還是看了許久星子。你若今夜或每夜皆看到天上那顆大星子,我們就可以從這一粒星子的微光上,仿佛更近了一些。因為每夜這一粒星子,必有一時同你眼睛一樣,被我瞅著不旁瞬的。三三,在你那方面,這星子也將成為我的眼睛的!

  你的二哥

  十九下九時

  天明號音

  廿下一時十分

  這里已是下午一點又十分,我的船已過了有名的箱子巖,再過四點鐘就會到最后一個碼頭了。我小船是上午七點開行的。船還未開動時,聽到各船上吹天明號音,從大船起始,凡是有軍隊的皆一一依次吹號,吹完事后便聽到有人拉移鐵錨聲,推篷聲,喊人聲。這點情形使我溫習了一個日子長長的舊夢。我上來還是第一次聽到天明號音。大約十四年前時節,我同許多人一樣,這聲音剛起頭,各人就應當從熱被中爬起,站在大坪中成一列點名的。現在呢,我同樣被這號音又弄醒了。我想念你。三三,倘若兩人一同在這小船上來為這種號音驚醒,我一定會告你許多舊事。但如今我寫不完這些舊事,這太多了,太舊了,太瑣碎了。你若聽到過這樣號音,一定也有些悟處。這種聲音說起來真是又美又凄涼,我還不曾覺得有何種音樂能夠與這個相提并論。

  我早飯吃得很好,你放心。我似乎并不瘦,你放心。我還有三天在路上過日子,這三天之中我將吃得飽飽的,睡得足足的,使家中人見到,皆明白這是你給我一切照料的結果。我在辰州已換了件汗衣,是云六的。我墨水潑盡后又新從大哥處取來一瓶,到家后,這種東西必不缺少,可是紙張只剩下一點點,倒有點惶恐,只擔心到地后找尋不著這種東西。我到辰州時送了大哥一個蘋果,吃完事后他把眼睛一閉,“吃得嗎?金山蘋果!美國橘子!維他命多,合乎衛生!”三三,他那神氣真嫵媚得很!

  到了一個好山下了,你瞧,多美麗

  你收到這信后必有四天方可再得到我的信,因為從浦市過鳳凰,來回必須四天的。我還怕初到地不能為你寫信,希望得你原諒。

  我小船到了一個好山下了,你瞧,多美麗!我想看看這山,等等再寫給你一些。

  浦市已到,一切安寧。

  到鳳凰

  廿二上午八時

  (注:根據前后信內容,應為廿三日。)

  我昨天下午三點到了家中,天氣很好,故一切皆覺得好。母親好了些,但瘦得很。我來了,大家當然十分快樂。我不能發電告你,就因為這地方只能收電,無法發電。

  到了家中接到你四個信,家中人因為不見我來,十分稀奇,故看了信。看了信方知道我業已回來,你瞧,多古怪。到辰州發的電,卻反而比人緩到一些。你寄來的相業已見到,很不壞,四人在冰上照的,你似乎比誰都好。我這幾天可不能為你寫長長的信了,你明白這是無空暇時間的原因。我已見過了老上司,且同時見到了一些朋友。我在街上打了一轉,印象是地方小了許多。街太小,人可太多了。走到街上去時,我真有點驚訝。

  我寫這信時是在火爐邊的,弟弟在身邊,母親在床上。

  我大約十三方下辰州回北平,說不定比預定日子遲,此事請同楊先生說說,很抱歉。我離家太久,母親又病得厲害,留我多住兩天,把十二那天母親的生日過去再走,希望楊先生原諒。

  當到大家寫信,我不好意思說……

  二哥

  廿二

  感慨之至

  廿二下九時半

  四點前發了個信,同時還去信告云六,要為我拍個電報告你一切,可不知他會不會忘掉這件事。我到了這里一天半,各處是熟人,我不出門找他們,就有人來找我,故抽不出時間來詳詳細細告你一切事情了。我為了會見客人頭也弄暈了,只有看你的信可以清醒一些。我希望你會還有三個來信的。我十三下行,就還有三個日子方能動身,若這三天無你信來,我是不快樂的。

  這里一切使我感慨之至。一切皆變了,一切皆不同了,真是使我這出門過久的人很難過的事!媽病得很壞,近來雖離去危險期,但人還是瘦得很。我一時真不想離開她,但又不能不離開這老人家。我只想多陪她坐坐,但客人一來一坐又總是很久很久。我心亂得很,我很悔見到熟人,卻妨礙了我同媽談話的機會。我現在想有個辦法把自己同熟人拉開,可是又無這個辦法。

  你想想,在這種情形下我如何辦。

  我見到了你的相,照得很美,故親戚一問到你時,我必把相片給她們看。多少人皆把你看成了不得的,這為的是什么?不過為的是使媽高興罷了。

  我一上了岸,接到你的信,心就亂極了。三三,我希望你不要難過,我在十號以前會回來的。我也正想著,將來回到北平,決不會再使你面壁了!我想一切皆是我的不是,我向你認錯,你原諒了我。我更得向三三認錯,在信上說把你文章丟到黃河,其實并無這回事,健吾的文章同你的,皆好好的在箱子里!

  這時已十點半了,家中人業已睡盡,我也得睡了。我希望這個時節你已安睡。

  二哥

  廿二下十時半

  我想你得很!你應當還有些信來方好。

  買白松糖漿二瓶當信寄。媽急于要用。

  辰州下行

  二月一號下五時

  (注:根據原信編號,在此信前缺失五封。)

  我小船在一個**皆山,山半皆吊腳樓的某處過去,我想起應當為你寫信了。我小船所到的地方,正是從辰州寄發一大堆信所寫到的地方。上行時這些河邊小屋如何感動了我,現在依然又有了機會到這種感動中來寫信!這時已經快要入夜了。河邊小屋在雨后屋瓦皆極黑,上面為炊煙包著浸著。遠山還在霧里,同樣在這條河中向上行駛的船,皆各掛了大小不等的白帆,沿河走去。有搖櫓人歌聲,有吶喊聲。我的小船上的水手之一,已把晚飯菜煮好,只等待到了那個預定要到的站頭,就拋了錨吃飯。今天從辰州開船時已七點八點,但船小而且輕,風又不大,故仍然走了八十九十里路。這小船應泊的地方名為潭口,明早便又得下最大的青浪灘了。照這樣子算來,我是應當可以希望在八號到北平的。我也許到武昌停頓一天,把一點東西送給叔華。但我卻愿意早見你們,不妨把東西從北平寄給她。這信是必須后天方能發出的,它將比我先到一天。

  今早我上船時,大哥三弟皆送我到船邊。船停頓的泥灘便是柏子小船停頓的泥灘,對河有白塔,河中有大小船數百,許多人皆同柏子一樣,我感動得很!大哥在我小船開動以后還啞著個喉嚨說:“三月三人來啊,三月三人來啊!”他真希望你們來看看他經營的好看小屋,那屋在辰州地方很出色,放到青島去時也依然是出色的。

  信寫到這里時我吃了一頓好飯,船停在河心買柴,吃完了飯站到外面看看,我無法形容所見的一切。總而言之,此后我再也不把北平假古畫當寶貝了。

  時間快要夜了,我很溫柔的想著你。我還有八天方可見你,但我并不如上行時那么焦躁了。順水行船也是使我不著慌的理由。我心很靜,很溫柔。

  我因為在上面吃辣的太多,瀉了許多天,上船來可好了。我一定瘦些了,我正希望到車上去多加點養料到身上去。我除了稍瘦一切都好,你放心。若這信比我先到,我得請求你不要睡不著覺,我至多只會慢這信一天到地的。

  這次的船比上次還干凈寬暢。

  二哥

  一日下五時卅七分

  再到柳林岔

  二號上午九點

  這個時節我的小船已行走了五十里路,快要到美麗的柳林岔了。今天還未天亮時,船上人乘著濛濛月就下了最大最長的一個青浪灘。船在浪里過去時,只聽到吼聲同怒浪拍打船舷聲,各處全是水,但毫不使人擔心。照規矩,下行船在潭口上游有紅嘴老鴉來就食,這船就不會發生任何危險。老鴉業已來過,故船上人就不在乎了。說到這老鴉時也真怪,下行船它來討飯,把飯向空中拋去,它接著,便飛去了。它卻不向上行船打麻煩。今天無風,水又極穩,故預備一夜趕到桃源。但車子不湊巧,我也許不能不在常德停一天,必得后天方能過長沙。天氣陰陰的,也不很冷,也無雨無雪,坐船得這樣天氣,可以說是十分幸福的。我覺得一天比一天接近你了,我快樂得很!

  柳林岔的灘太好看了

  我今天又得吃魚,水手的魚真不可不吃,不忍不吃。魚賣一毛錢一斤,不買它來吃,不說打魚人,便是魚也會多心的。我帶來了不少臘肉、臘腸,還有十筒茶葉,一百橘子。還有個牛角,從苗巫師處得到,預備送一個人的。還有圈子,應作送四丫頭等的釧子。還有梨子,味道并不怎樣高明,但已是“五千里外遠客”的梨子。還有印花布,可以作客廳墊單用的寶物!到長沙時,我或許為你們帶了些醬油來,或許還可帶兩對鴨絨枕心作為墊子。我在長沙應蹲個半天,還應見四五個人,希望天晴,在街上可以多見識見識。長沙一切皆不惡,市面尤其好看。

  ……前天晚上我在辰州戴家吃消夜,差不多把每一樣菜皆來上一把辣子,上到魚翅時,我以為這東西大約不會辣了,誰知還是有一錢以上的胡椒末在湯中。可是到后上蓮子,可歸我獨享了。回家時已十二點鐘,先回家的大哥早已睡覺了。

  我小船又在下灘了,好大的水!這水又窄又急,灘下還停頓得有卅來只大船等待一一上灘。那灘下轉折處的遠山,多神奇的設計!我只想把你一下捉到這里來,讓你一驚,我真這么想。我稀奇那些住在對岸的人,對著這種山還毫不在乎。

  我這時已吃過了一頓模范早餐,我吃完了飯,水手也吃完了飯,各人在吸絲煙,船在一個艄公槳下順流而下,這長潭,又是多么神奇的境界!我吃的是一大碗糙米飯,一碗用河水煮就的河魚,一碗紫菜苔,一點香腸。三斤半的鯉魚我大約吃了十二兩,一個大尾巴,用茶油煎成黃色的家伙,我差不多完全吃光了。假若這樣在船上半年,不必讀一本書,我一定也聰明多了。河魚味道我還缺少力量來描寫它。

  在岸上吃過飯后的人總懶些呆些,在船上可兩樣了。我在船上每次把飯吃過以后,人總非常舒服。只想講話,只想動,只想寫。六月里假若我們還可以有一個月離開北平,我以為縱不是過辰州避暑,也不妨來湖南坐坐我所坐的小船,因為單是船上這種生活,只要一天,你就會覺得其他任何麻煩皆抵消了。這河上的一切,你只需看一眼,你就會終生不忘的。等著六月再看吧,若果六月時短期離開北平不是件大事,我們就來到這河上證實一下我所說的一切吧。

  今天一點兒風也不起,我的小船一個整天會在這條河上走兩百里路的。今天所走的路,抵前次上行四天所走的路。你只想想這個比數,也就可以想象得出這段河流的速度了。

  二哥

  十二點或者還欠些

  (我表已不在手邊了)

  過新田灣

  二號十二點過些

  假若你見到紙背后那個地方,那點樹,石頭,房子,一切的配置,那點顏色的柔和,你會大喊大叫。不瞞你,我喊了三聲!可惜我身邊的相匣子不能用,顏色筆又送人了,對這一切簡直毫無辦法。我的小船算來已走了九十里,再過相等時間,我可以到桃源了。我希望黃昏中到桃源,則可看看燈,看看這小城在燈光中的光景。還同時希望趕得及在黃昏前看桃源洞。這時一點兒風沒有,天氣且放了晴,薄薄的日頭正照在我頭上。我坐的地方是艄公腳邊,他的槳把每次一推仿佛就要磕到我的頭上,卻永遠不至于當真碰著我。河水已平,水流漸緩,**小山皆接連如佛珠,觸目蒼翠如江南的五月。竹子、松、杉,以及其他常綠樹皆因一雨洗得異常干凈。山谷中不知何處有雞叫,有牛犢叫,河邊有人家處,屋前后必有成畦的白菜,作淺綠色。小埠頭停船處,且常有這種白菜堆積成A字形,或相間以紅蘿卜。三三,我縱有筆有照相器,這里的一切顏色,一切聲音,以至于由于水面的靜穆所顯出的調子,如何能夠一下子全部捉來讓你望到這一切,聽到這一切,且計算著一切,我嘆息了。我感到生存或生命了。三三,我這時正像上行時在辰州較下游一點點和尚洲附近,看著水流所感到的一樣。我好像智慧了許多,溫柔了許多。

  ……那個地方,那點樹,石頭,房子,一切的配置,那點顏色的柔和,你會大喊大叫

  三三,更不得了,我又到了一個新地方,艄公說這是“新田灣”。有人喚渡,漁船上則有曬帆晾網的。碼頭上的房子已從吊腳樓改而為磚墻式長列,再加上后面遠山近山的翠綠顏色,我不知道怎么來告你了。三三,這地方同你一樣,太溫柔了。看到這些地方,我方明白我在一切作品上用各種贊美言語裝飾到這條河流時,所說的話如何蠢笨。

  我這時真有點難過,因為我已弄明白了在自然安排下我的蠢處。人類的言語太貧乏了。單是這河面修船人把麻頭塞進船縫敲打的聲音,在雞聲人聲中如何靜,你沒有在場,你從任何文字上也永遠體會不到的!我不原諒我的笨處,因為你得在我這支筆下多明白些,也分享些這里這時的一切!三三,正因為我無法原諒自己,我這時好像很憂愁。在先一時我以為人類是個萬能的東西,看到的一切,并各種官能感到的一切,總有辦法用點什么東西保留下來,我且有這種自信,我的筆是可以做到這件事情的。現在我方明白我的力量差得遠。毫無可疑,我對于這條河中的一切,經過這次旅行可以多認識了一些,此后寫到它時也必更動人一些,在別人看來,我必可得到“更成功”的諛語,但在我自己,卻成為一個永遠不能用驕傲心情來做自己工作的補劑那么一個人了。我明白我們的能力,比自然如何渺小,我低首了。這種心境若能長久支配我,則這次旅行,將使我在人事上更好一些……

  這時節我的小船到了一個掛寶山前村,各處皆無寶貝可見。艄公卻說了話:

  “這山起不得火,一起火辰州也就得起火。”

  我說:“哪一個山?”原來這里有無數小山。

  艄公用手一揮:“這一串山!”

  我笑了。他為我解釋:

  “因為這條山迎辰州,故起不得火。”

  真是有趣的傳說,我不想明白這個理由,故不再問他什么。我只想你,因為這山名為掛寶山,假若我是個艄公,前面坐了一個別的人,我告他的一定是關于你的事情!假若我不是艄公,但你這時卻坐在我身旁,我憑空來湊個故事,也一定比“失火”有趣味些!

  我因為這艄公只會告我這山同辰州失火有關,似乎生了點氣,故鉆進艙中去了。我進艙時聽岸邊有黃鳥叫,這鳥在青島地方,六月里方會存在。

  這次在上面所見到的情形,除了風景以外,人事卻使我增加無量智慧。這里的人同城市中人相去太遠,城市中人同下面都市中人又相去太遠了,這種人事上的距離,使我明白了些說不分明的東西,此后關于說到軍人,說到勞動者,在文章上我的觀念或與往日完全不同了。

  我那鄉下有一樣東西最值錢,又有一樣東西最不值錢,我不告給你,你盡可同四丫頭、九九,三人去猜,誰猜著了我回來時把她一樣禮物。

  我在家中時除瀉以外頭總有點暈,腳也有點疼,上了船,我已不瀉不疼,只是還有些些兒頭暈。也許我剛才風吹得太久了點,我想睡睡會好些。如果睡到晚上還不見好,便是長途行旅,車船顛簸把頭腦弄壞了的緣故。這不算大事,到了北平只要有你用手摸摸也就好了。

  ……我頭暈得很,我想歇歇,可是船又在下灘了。

  重抵桃源

  我小船這時就到了桃源,想不到那么快的。這時大約還不過八點鐘,算算時間,昨天從八點到下六點計十個鐘頭,今天從上六點到下八點計十四個鐘頭,一共廿四個鐘頭便把上行的六天所走的路弄完了。若不為了過常德取你的信,我明天是就可以到長沙的。若照如此經濟辦法說來,則從辰州到北平,也不過只需要七天或六天的日子罷了。我的小船這時已停泊了,我今夜還在船上睡覺,明天一早就搭了汽車過常德。我估想到那旅館可以接到你三個信,有兩個信卻是同一天付郵的。這信中所說的正是我要聽的話,不管是罵我也行,我希望至少有一個信,在火車上方不寂寞。我要水手為我買了十個桃源雞蛋,也許居然還可以帶一個把到北平。想到我不過五天就可以見著你,我今晚上可睡不著了。我有點發慌,我知道你們這時節是在火爐邊計算著我的路程的。我仿佛看著你們。我慌得很!我們不在一塊兒太久了!你真萬想不到我每個日子如何的過。

  我今天又看了一本新書,日本人所作的,提到近代藝術的一般思潮,文章還好卻也不頂好。我想這種書你一定不高興看,但這種書能耐耐煩煩看下去,對你實在很有益處。一般人不能作論文,不是無作論文的能力,只是不會作。看了這本書,也許多少有些好處。

  這里有人用廢纜做火炬,一面晃著一面在河邊走路,從艙口望去好看得很。

  二哥

  二月二日晚

  尾聲

  沈從文致沈云六

  大大:

  你廿三號來信五號收到,一切都明白了。這次回南,本想使媽快樂一點,想不到結果反而使媽大不快樂,見大大來信,覺得傷心。因再想同媽談談,也來不及了。媽生前既全得你同大嫂等服侍,喪事又全由大大主持,在這里說感謝近于客氣,但事實上弟等實仍感謝之至也。喪事既了,六弟又復下行,想家中近來當極寂寞,你病好些沒有?我們真極關心。我來回在路上太久,一到北平,也病倒了,幸好日來已能做事,不至于延長日子。你說三月再下辰州,計劃也好,若果三月六弟得過北平,你早搬下辰州也好一些。房子半途而止,實不成事,一切還得要你主持。六弟病后性情略躁,也極自然。你如今已像父親,大嫂即是母親,許多事沒有你哪里會弄得好?至于你擔心到了辰州,恐前途困難,請你千萬放心。我們生活不至于極壞,媽雖過去了,大大生活難道就不應當我們來負點責嗎?只請你放心。關于你同大嫂生活我總來想辦法,每月為你們弄來,即或六弟一時無辦法,你也不會為難。你只管大膽些,我這里當為你按月弄點來。三十夠不夠?若不夠,又多弄些。關于房子欠款,我有,也會陸續弄些來填還,因為我懂得這些錢是你用面子借來的,我們不會使你為這件事不好見人。我要告你的是此后關于你事情我總盡力。我盡力做事,盡力為你想辦法,請你放心。

  我在此事略忙,因為各處皆要文章,一雙手當然忙不過來。加上近來還得為《國聞周報》作評論,星期天也無休息時節。我只希望我莫病,我無論如何,總得赤手空拳弄出個局面,讓大大看到,會說沈家的人究竟并不蹩腳的。這里三人都好,請你同大嫂放心。

  并問安佳。

  二弟上

  廿三年三月五日晚

  (沈虎雛整理1991年10月)

  

使用第三方賬號登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