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宇宙中談博愛
作者:胡適
發布時間:2023-06-12 17:47:43
字數:8458
“博愛”就是愛一切人。這題目范圍很大。在未討論以前,讓我們先看一個問題:我們的世界有多大?
我的答復是“很大”!我從前念《千字文》的時候,一開頭便已念到這樣的詞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宇宙是中國的字,和英文的Universe、World的意思差不多,都是抽象名詞。
宇是空間(Space),即東南西北;宙是時間(Time),即古今旦暮。
《淮南子》說宇是上下四方,宙是古往今來。
宇宙就是天地,宇宙就是Time-Space。
古人能得Universe的觀念實在不易,相當合于今日的科學。
但古人所見的空間很小,時間很短,現在的觀念已擴大了許多。考古學探討千萬年的事,地質學、古生物學、天文學等等不斷的發現,更將時間空間的觀念擴大。
現在的看法:空間是無窮的大,時間是無窮的長。
古人只見到八大行星,二十年前只見九大行星。現在所謂的銀河,是古代所未能想象得到的。以前覺得太陽很遠,現在說起來算不得什么,因為比太陽遠千萬倍的東西多得很。
科學就這樣地答復了“宇宙究竟有多大”這個問題。
現在談第二點:博愛。
在這個大世界里談博愛,真是個大問題。
廣義的愛,是世界各大宗教的最終目的。墨子可謂中國歷史上最了不起的人,可說是宗教創立者(FounderofReligion),他提出“兼愛”為他的理論中心。兼愛就是博愛,是愛無等差的愛。墨子理論和基督教教義有很多相合的地方,如“愛人如己”、”愛我們的仇敵”等。
佛教哲學本謂一切無常,我亦無常,“我”是“四大”(土、水、火、風)偶然結合而成的,是十分簡單的東西,因此無所謂愛與恨——根本不值得愛,也不值得恨。但早期佛教亦有愛的意念在:我既無常,可犧牲以為人。
和尚愛眾生,但是佛教不準自食其力,所以有人稱之為“叫花”(乞丐)宗教。自己的飯亦須取之于人,何能博愛?
古時很多人為了“愛”,每次登坑(大便)的時候便想想,大想一番,想到愛人。有些人則以身喂蚊,或以刀割肉,以自身所受的痛苦來顯示他們對人的愛。這種愛的方法,只能做到犧牲自己,在現代的眼光看來,是可笑的。這種博愛給人的幫助十分有限,與現代的科學——工程、醫學等所能給我們的“博愛”比起來,力量實在小得可憐。今日的科學增進了人類互助博愛的能力。就說最近意大利郵船AndreaDoria號遇難的事吧,短短的數小時內就救起千多人。近代交通、醫學等的發達,減少了人類無數的痛苦。
我們要談博愛,一定要換一觀念。古時那種喂蚊割肉的博愛,等于開空頭支票,毫無價值。現在的科學才能放大我們的眼光,促進我們的同情心,增加我們助人的能力。我們需要一種以科學為基礎的博愛——一種實際的博愛。
孔子說:“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把自己弄好。我們應當先把自己弄好,然后幫助別人;“獨善其身”然后能“兼善天下”。同學們,現在我們讀書的時候,不要空談高唱博愛;但應先努力學習,充實自己,到我們有充分能力的時候才談博愛,仍不算遲。
新生活——為《新生活》雜志第一期作的
哪樣的生活可以叫做新生活呢?
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句話。新生活就是有意思的生活。
你聽了,必定要問我,有意思的生活又是什么樣子的生活呢?
我且先說一兩件實在的事情做個樣子,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前天你沒有事做,閑的不耐煩了,你跑到街上一個小酒店里,打了四兩白干,喝完了,又要四兩,再添上四兩。喝的大醉了,同張大哥吵了一回嘴,幾乎打起架來。后來李四哥來把你拉開,你氣忿忿的又要了四兩白干,喝的人事不知,幸虧李四哥把你扶回去睡了。昨兒早上,你酒醒了,大嫂子把前天的事告訴你,你懊悔的很,自己埋怨自己:“昨兒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呢?可不是糊涂嗎?”
你趕上張大哥家去,作了許多揖,賠了許多不是,自己怪自己糊涂,請張大哥大量包涵。正說時,李四哥也來了,王三哥也來了。他們“三缺一”,要你陪他們打牌。你坐下來,打了十二圈牌,輸了一百多吊錢。你回得家來,大嫂子怪你不該賭博,你又懊悔的很,自己怪自己道:“是呵,我為什么要陪他們打牌呢?可不是糊涂嗎?”
諸位,像這樣子的生活,叫做糊涂生活,糊涂生活便是沒有意思的生活。你做完了這種生活,回頭一想:“我為什么要這樣干呢?”你自己也回答不出究竟為什么。
諸位,凡是自己說不出“為什么這樣做”的事,都是沒有意思的生活。
反過來說,凡是自己說得出“為什么這樣做”的事,都可以說是有意思的生活。
生活的“為什么”,就是生活的意思。
人同畜生的分別,就在這個“為什么”上。你到萬牲園里去看那白熊一天到晚擺來擺去不肯歇,那就是沒有意思的生活。我們做了人,應該不要學那些畜生的生活。畜生的生活只是糊涂,只是胡混,只是不曉得自己為什么如此做。一個人做的事應該件件事回答得出一個“為什么”。
我為什么要干這個?為什么不干那個?回答得出,方才可算是一個人的生活。
我們希望中國人都能做這種有意思的新生活。其實這種新生活并不十分難,只消時時刻刻問自己為什么這樣做,為什么不那樣做,就可以漸漸的做到我們所說的新生活了。
諸位,千萬不要說“為什么”這三個字是很容易的小事。你打今天起,每做一件事,便問一個為什么——為什么不把辮子剪了?為什么不把大姑娘的小腳放了?為什么大嫂子臉上搽那么多的脂粉?為什么出棺材要用那么多叫化子?為什么娶媳婦也要用那么多叫化子?為什么罵人要罵他的爹媽?為什么這個?為什么那個?——你試辦一兩天,你就會覺得這三個字的趣味真是無窮無盡,這三個字的功用也無窮無盡。
諸位,我們恭恭敬敬的請你們來試試這種新生活。
1919年8月
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
這個題目是我在山東道上想著的,后來曾在天津學生聯合會的學術講演會講過一次,又在唐山的學術講演會講過一次。唐山的演稿由一位劉贊清君記出,登在1月15日《時事新報》上。我這一篇的大意是對于新村的運動貢獻一點批評。這種批評是否合理,我也不敢說。但是我自信這一篇文字是研究考慮的結果,并不是根據于先有的成見的。
本篇有兩層意思。一是表示我不贊成現在一般有志青年所提倡,我所認為“個人主義的”新生活。一是提出我所主張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就是“社會的”新生活。
先說什么叫做“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1月2日夜(就是我在天津講演前一晚),杜威博士在天津青年會講演“真的與假的個人主義”,他說,個人主義有兩種:
(一)假的個人主義——就是為我主義(Egoism),他的性質是自私自利:只顧自己的利益,不管群眾的利益。
(二)真的個人主義——就是個性主義(Individuality),他的特性有兩種:一是**思想,不肯把別人的耳朵當耳朵,不肯把別人的眼睛當眼睛,不肯把別人的腦力當自己的腦力;二是個人對于自己思想信仰的結果要負完全責任,不怕權威,不怕監禁殺身,只認得真理,不認得個人的利害。
杜威先生極力反對前一種假的個人主義,主張后一種真的個人主義。這是我們都贊成的。但是他反對的那種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的害處,是大家都明白的。因為人多明白這種主義的害處,故他的危險究竟不很大。例如東方現在實行這種極端為我主義的“財主督軍”,無論他們眼前怎樣橫行,究竟逃不了公論的怨恨,究竟不會受多數有志青年的崇拜。所以我們可以說這種主義的危險是很有限的。但是我覺得“個人主義”還有第三派,是很受人崇敬的,是格外危險的。這一派是:
(三)獨善的個人主義,他的共同性質是:不滿意于現社會,卻又無可如何,只想跳出這個社會去尋一種超出現社會的理想生活。
這個定義含有兩部分:1、承認這個現社會是沒有法子挽救的了;2、要想在現社會之外另尋一種獨善的理想生活。自有人類以來,這種個人主義的表現也不知有多少次了。簡括說來,共有四種:
(一)宗教家的極樂國。如佛家的凈土,猶太人的伊丁園,別種宗教的天堂、天國,都屬于這一派。這種理想的緣起,都由于對現社會不滿意。因為厭惡現社會,故懸想那些無量壽、無量光的凈土;不識不知,完全天趣的伊丁園;只有快樂,毫無痛苦的天國。這種極樂國里所沒有的,都是他們所厭恨的;所有的,都是他們所夢想而不能得到的。
(二)神仙生活。神仙的生活也是一種懸想的超出現社會的生活。人世有疾病痛苦,神仙無病長生;人世愚昧無知,神仙能知過去未來;人生不自由,神仙乘云遨游,來去自由。
(三)山林隱逸的生活。前兩種是完全出世的,他們的理想生活是懸想的渺茫的出世生活。山林隱逸的生活雖然不是完全出世的,也是不滿意于現社會的表示。他們不滿意于當時的社會政治,卻又無能為力,只得隱姓埋名,逃出這個惡濁社會去做他們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他們不能“得君行道”,故對于功名利祿,表示藐視的態度;他們痛恨富貴的人驕奢淫逸,故說富貴如同天上的浮云,如同腳下的破草鞋。他們痛恨社會上有許多不耕而食、不勞而得的“吃白階級”,故自己耕田鋤地,自食其力。他們厭惡這污濁的社會,故實行他們理想中梅妻鶴子、漁蓑釣艇的潔凈生活。
(四)近代的新村生活。近代的新村運動,如十九世紀法國美國的理想農村,如現在日本日向的新村,照我的見解看起來,實在同山林隱逸的生活是根本相同的。那不同的地方,自然也有。山林隱逸是沒有組織的,新村是有組織的:這是一種不同。隱逸的生活是同世事完全隔絕的,故有“不知有漢,遑論魏晉”的理想;現在的新村的人能有賞玩Rodin同Cézanne的幸福,還能在村外著書出報:這又是一種不同。但是這兩種不同都是時代造成的,是偶然的,不是根本的區別。從根本性質上看來,新村的運動都是對于現社會不滿意的表示。即如日向的新村,他們對于現在“少數人在多數人的不幸上,筑起自己的幸福”的社會制度,表示不滿意,自然是公認的事實。周作人先生說日向新村里有人把中國看做“最自然,最自在的國”。這是他們對于日本政制極不滿意的一種牢騷話,很可玩味的。武者小路實篤先生一班人雖然極不滿意于現社會,卻又不贊成用“暴力”的改革。他們都是“真心仰慕著平和”的人。他們于無可如何之中,想出這個新村的計劃來。周作人先生說:“新村的理想,要將歷來非暴力不能做到的事,用和平方法得來。”這個和平方法就是離開現社會,去做一種模范的生活。“只要萬人真希望這種的世界,這世界便能實現。”這句話不但是獨善主義的精義,簡直全是凈土宗的口氣了!所以我把新村來比山林隱逸,不算冤枉他;就是把他來比求凈土天國的宗教運動,也不算玷辱他。不過他們的“凈土”是在日向,不在西天罷了。
我這篇文章要批評的“個人主義的新生活”,就是指這一種跳出現社會的新村生活。這種生活,我認為是“獨善的個人主義”的一種。“獨善”兩個字是從孟軻“窮則獨善其身”一句話上來的。有人說:新村的根本主張是要人人“盡了對于人類的義務,卻又完全發展自己個性”;如此看來,他們既承認“對于人類的義務”,如何還是獨善的個人主義呢。我說:這正是個人主義的證據。試看古今來主張個人主義的思想家,從希臘的“狗派”(Cynic)以至十八九世紀的個人主義,那一個不是一方面崇拜個人,一方面崇拜那廣漠的“人類”的?主張個人主義的人,只是否認那些切近的倫誼——或是家族,或是“社會”,或是國家——但是因為要推翻這些比較狹小逼人的倫誼,不得不捧出那廣漠不逼人的“人類”。所以凡是個人主義的思想家,沒有一個不承認這個雙重關系的。
新村的人主張“完全發展自己個性”,故是一種個人主義。他們要想跳出現社會去發展自己個性,故是一種獨善的個人主義。
這種新村的運動,因為恰合現在青年不滿意于現社會的心理,故近來中國也有許多人歡迎、贊嘆、崇拜。我也是敬仰武者先生一班人的,故也曾仔細考究這個問題。我考究的結果是不贊成這種運動。我以為中國的有志青年不應該仿行這種個人主義的新生活。
這種新村的運動有什么可以反對的地方呢?
第一,因為這種生活是避世的,是避開現社會的。這就是讓步。這便不是奮斗。我們自然不應該提倡“暴力”,但是非暴力的奮斗是不可少的。我并不是說武者先生一班人沒有奮斗的精神。他們在日本能提倡反對暴力的論調——如《一個青年的夢》——自然是有奮斗精神的。但是他們的新村計劃想避開現社會里“奮斗的生活”,去尋那現社會外“生活的奮斗”,這便是一大讓步。武者先生的《一個青年的夢》里的主人翁最后有幾句話,很可玩味。他說:
……請寬恕我的無力——寬恕我的話的無力。但我心里所有的對于美麗的國的仰慕,卻要請諸君體察的。
我們對于日向的新村應該作如此觀察。
第二,在古代,這種獨善主義還有存在的理由;在現代,我們就不該崇拜他了。古代的人不知道個人有多大的勢力,故孟軻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古人總想,改良社會是“達”了以后的事業,——是得君行道以后的事業;故承認個人——窮的個人——只能做獨善的事業,不配做兼濟的事業。古人錯了。現在我們承認個人有許多事業可做。人人都是一個無冠的帝王,人人都可以做一些改良社會的事。去年的五四運動和六三運動,何嘗是“得君行道”的人做出來的?知道個人可以做事,知道有組織的個人更可以做事,便可以知道這種個人主義的獨善生活是不值得模仿的了。
第三,他們所信仰的“泛勞動主義”是很不經濟的。他們主張:“一個人生存上必要的衣食住,論理應該用自己的力去得來,不該要別人代負這責任。”這話從消極一方面看——從反對那“游民貴族”的方面看——自然是有理的。但是從他們的積極實行方面看,他們要“人人盡勞動的義務,制造這生活的資料”——就是衣食住的資料——這便是“矯枉過正”了。人人要盡制造衣食住的資料的義務,就是人人要加入這生活的奮斗。(周作人先生再三說新村里平和幸福的空氣,也許不承認“生活的奮斗”的話;但是我說的,并不是人同人爭面包米飯的奮斗,乃是人在自然界謀生存的奮斗;周先生說新村的農作物至今還不夠自用,便是一證。)現在文化進步的趨勢,是要使人類漸漸減輕生活的奮斗至最低度,使人類能多分一些精力出來,做增加生活意味的事業。新村的生活使人人都要盡“制造衣食住的資料”的義務,根本上否認分功進化的道理,增加生活的奮斗,是很不經濟的。
第四,這種獨善的個人主義的根本觀念就是周先生說的“改造社會,還要從改造個人做起。”我對于這個觀念,根本上不能承認。這個觀念的根本錯誤在于把“改造個人”與“改造社會”分做兩截;在于把個人看作一個可以提到社會外去改造的東西。要知道個人是社會上種種勢力的結果。我們吃的飯,穿的衣服,說的話,呼吸的空氣,寫的字,有的思想……沒有一件不是社會的。我曾有幾句詩,說:“此身非吾有:一半屬父母,一半屬朋友。”當時我以為把一半的我歸功社會,總算很慷慨了。后來我才知道這點算學做錯了!父母給我的真是極少的一部分。其余各種極重要的部分,如思想、信仰、知識、技術、習慣,等等,大都是社會給我的。我穿線襪的法子是一個徽州同鄉教我的;我穿皮鞋打的結能不散開,是一個美國女朋友教我的。這兩件極細碎的例,很可以說明這個“我”是社會上無數勢力所造成的。社會上的“良好分子”并不是生成的,也不是個人修煉成的——都是因為造成他們的種種勢力里面,良好的勢力比不良的勢力多些。反過來,不良的勢力比良好的勢力多,結果便是“惡劣分子”了。古代的社會哲學和政治哲學只為要妄想憑空改造個人,故主張正心、誠意、獨善其身的辦法,這種辦法其實是沒有辦法,因為沒有下手的地方。近代的人生哲學漸漸變了,漸漸打破了這種迷夢,漸漸覺悟:改造社會的下手方法在于改良那些造成社會的種種勢力——制度、習慣、思想、教育,等等。那些勢力改良了,人也改良了。所以我覺得“改造社會要從改造個人做起”還是脫不了舊思想的影響。我們的根本觀念是:
個人是社會上無數勢力造成的。
改造社會須從改造這些造成社會,造成個人的種種勢力做起。
改造社會即是改造個人。
新村的運動如果真是建筑在“改造社會要從改造個人做起”一個觀念上,我覺得那是根本錯誤了。改造個人也是要一點一滴的改造那些造成個人的種種社會勢力。不站在這個社會里來做這種一點一滴的社會改造,卻跳出這個社會去“完全發展自己個性”,這便是放棄現社會,認為不能改造。這便是獨善的個人主義。
以上說的是本篇的第一層意思。現在我且簡單說明我所主張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是什么。這種生活是一種“社會的新生活”,是站在這個現社會里奮斗的生活,是霸占住這個社會來改造這個社會的新生活。他的根本觀念有三條:
(一)社會是種種勢力造成的,改造社會須要改造社會的種種勢力。這種改造一定是零碎的改造——一點一滴的改造,一尺一步的改造。無論你的志愿如何宏大,理想如何徹底,計劃如何偉大,你總不能籠統的改造,你總不能不做這種“得寸進寸,得尺進尺”的功夫。所以我說:社會的改造是這種制度那種制度的改造,是這種思想那種思想的改造,是這個家庭那個家庭的改造,是這個學堂那個學堂的改造。
有人說:“社會的種種勢力是互相牽掣的,互相影響的。這種零碎的改造,是不中用的。因為你才動手改這一種制度,其余的種種勢力便圍攏來牽掣你了。如此看來,改造還是該做籠統的改造。”我說不然。正因為社會的勢力是互相影響牽掣的,故一部分的改造自然會影響到別種勢力上去。這種影響是最切實的,最有力的。近年來的文字改革,自然是局部的改革,但是他所影響的別種勢力,竟有意想不到的多。這不是一個很明顯的例嗎?
(二)因為要做一點一滴的改造,故有志做改造事業的人必須要時時刻刻存研究的態度,做切實的調查,下精細的考慮,提出大膽的假設,尋出實驗的證明。這種新生活是研究的生活,是隨時隨地解決具體問題的生活。具體的問題多解決了一個,便是社會的改造進了那么多一步。做這種生活的人要睜開眼睛,公開心胸;要手足靈敏,耳目聰明,心思活潑;要歡迎事實,要不怕事實;要愛問題,要不怕問題的逼人!
(三)這種生活是要奮斗的。那避世的獨善主義是與人無忤,與世無爭的,故不必奮斗。這種“淑世”的新生活,到處翻出不中聽的事實,到處提出不中聽的問題,自然是很討人厭的,是一定要招起反對的。反對就是興趣的表示,就是注意的表示。我們對于反對的舊勢力,應該做正當的奮斗,不可退縮。我們的方針是:奮斗的結果,要使社會的舊勢力不能不讓我們;切不可先就偃旗息鼓退出現社會去,把這個社會雙手讓給舊勢力。換句話說,應該使舊社會變成新社會,使舊村變為新村,使舊生活變為新生活。
我且舉一個實際的例。英美近二三十年來,有一種運動,叫做“貧民區域居留地”(SocialSettlements)的運動。這種運動的大意是:一班青年的男女——大都是大學的畢業生——在本城揀定一塊極齷齪、極不堪的貧民區域,買一塊地,造一所房屋。這班人便終日在這里面做事。這屋里,凡是物質文明所賜的生活需要品——電燈、電話、熱氣、浴室、游水池、鋼琴、話匣,等等——無一不有。他們把附近的小孩子——垢面的孩子,頑皮的孩子——都招攏來,教他們游水,教他們讀書,教他們打球,教他們演說辯論,組成音樂隊,組成演劇團,教他們演戲奏藝。還有女醫生和看護婦,天天出去訪問貧家,替他們醫病,幫他們接生和看護產婦。病重的,由“居留地”的人送入公家醫院。因為天下貧民都是最安本分的,他們眼見那高樓大屋的大醫院心里以為這定是為有錢人家造的,決不是替貧民診病的;所以必須有人打破他們這種見解,教他們知道醫院不是專為富貴人家的。還有許多貧家的婦女每日早晨出門做工,家里小孩子無人看管,所以“居留地”的人教他們把小孩子每天寄在“居留地”里,有人替他洗浴,換洗衣服,喂他們飲食,領他們游戲。到了晚上,他們的母親回來了,各人把小孩領回去。這種小孩子從小就在潔凈慈愛的環境里長大,漸漸養成了良好習慣,回到家中,自然會把從前的種種污穢的環境改了。家中的大人也因時時同這種新生活接觸,漸漸的改良了。我在紐約時,曾常常去看亨利街上的一所居留地,是華德女士(LilianWald)辦的。有一晚我去看那條街上的貧家子弟演戲,演的是貝里(Barry)的名劇。我至今回想起來,他們演戲的程度比我們大學的新戲高得多咧!
這種生活是我所說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是我所說的“變舊社會為新社會,變舊村為新村”的生活!這也不是用“暴力”去得來的!我希望中國的青年要做這一類的新生活,不要去模仿那跳出現社會的獨善生活,我們的新村就在我們自己的舊村里!我們所要的新村是要我們自己的舊村變成的新村!
可愛的男女少年!我們的舊村里我們可做的事業多得很咧!村上的**煙燈還有多少?村上的**針害死了多少人?村上纏腳的女子還有多少?村上的學堂成個什么樣子?村上的紳士今年賣選票得了多少錢?村上的神廟香火還是怎么興旺?村上的醫生斷送了幾百條人命?村上的煤礦工人每日只拿到五個銅子,你知道嗎?村上多少女工被貧窮逼去**,你知道嗎?村上的工廠沒有避火的鐵梯,昨天火起,燒死了一百多人,你知道嗎?村上的童養媳婦被婆婆打斷了一條腿,村上的紳士逼他的女兒餓死做烈女,你知道嗎?
有志求新生活的男女少年!我們有什么權利,丟開這許多的事業去做那避世的新村生活!我們放著這個惡濁的舊村,有什么面孔,有什么良心,去尋那“和平幸福”的新村生活!
1920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