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的果園
作者：蕭紅
發(fā)布時(shí)間：2023-06-12 18:00:56
字?jǐn)?shù)：1998
五月一開頭這果園就完全變成了深綠。在寂寞的市梢上，游人也漸漸增多了起來。那河流的聲音，好像喑啞了去，交織著的是樹聲，蟲聲和人語的聲音。
園前切著一條細(xì)長(zhǎng)的閃光的河水，園后，那白色樓房的中學(xué)里邊，常常有鋼琴的聲音，在夜晚散布到這未熟的果子們的中間。
從五月到六月，到七月，甚至于到八月，這園子才荒涼下來。那些樹，有的在三月里開花，有的在四月里開花。但，一到五月，這整個(gè)的園子就完全是綠色的了，所有的果子就在這期間肥大了起來。后來，果子開始變紅，后來全紅，再后來———七月里———果子們就被看園人完全摘掉了。再后來，就是看園人開始掃著那些從樹上自己落下的黃葉的時(shí)候。
園子在風(fēng)聲里面又收拾起來了。
但那沒有和果子一起成熟的戀愛，繼續(xù)到九月也是可能的。
園后那學(xué)校的教員室里的男子的戀愛，雖然沒有完結(jié)，也就算完結(jié)了。
他在教員休息室里也看到這園子，在教室里站在黑板前面也看到這園子，因此他就想到那可怕的白色的冬天。他希望剛走去了的冬天接著再來，但那是不可能。
果園一天一天地在他的旁邊成熟，他嗅到果子的氣味就像坐在園里的一樣。他看見果子從青色變成紅色，就像拿在手里看得那么清楚。同時(shí)園門上插著的那張旗子，也好像更鮮明了起來。那黃黃的顏色使他對(duì)著那旗子起著一種生疏、反感和沒有習(xí)慣的那種感覺。所以還不等果子紅起來，他就把他的窗子換上了一張藍(lán)色的窗圍。
他怕那果子會(huì)一個(gè)一個(gè)地透進(jìn)他的房里來，因此他怕感到什么不安。
果園終于全紅起來了，一個(gè)禮拜，兩個(gè)禮拜，差不多三個(gè)禮拜，園子還是紅的。
他想去問問那看園子的人，果子究竟要紅到什么時(shí)候。但他一走上那去果園的小路，他就心跳，好像園子在眼前也要顫抖起來。于是他背向著那紅色的園子擦擦眼睛，又順著小路回來了。
在他走上樓梯時(shí)，他的胸膛被幻想猛烈地攻擊了一陣：他看見她就站在那小道上，蝴蝶在她旁邊的青草上飛來飛去?！拔以谶@里……”他好像聽到她的喊聲似的那么震動(dòng)。他又看到她等在小夾樹道的木凳上。他還回想著，他是跑了過去的，把她牽住了，于是聲音和人影一起消失到樹叢里去了。他又想到通夜在園子里走著的景況和人影一起消失到樹叢里去了。他又想到通夜在園子里走著的景況……有時(shí)熱情來了的時(shí)候，他們和蟲子似的就靠著那樹叢接吻了。朝陽還沒有來到之前，他們的頭發(fā)和衣裳就被夜露完全打濕了。
他在桌上翻開了學(xué)生作文的卷子，但那上面寫著些什么呢？
“皇帝登極，萬民安樂……”
他又看看另一本，每本開頭都有這么一段……他細(xì)看時(shí)，那并不是學(xué)生們寫的，是用鉛字已經(jīng)替學(xué)生們印好了的。他翻開了所有的卷子，但鉛字是完全一樣。
他走過去，把藍(lán)色的窗圍放下來，他看到那已經(jīng)熟悉了的看園人在他的窗口下面掃著園地?？磮@人說：“先生！不常過來園里走走？總也看不見先生呢？”
“嗯！”他點(diǎn)著頭，“怎么樣？市價(jià)還好？”
“不行啦。先生，你看……這不是嗎？”那人用竹帚的把柄指著太陽快要落下來的方向，那面飄著一些女人的花花的好像口袋一樣大的袖子。
“這年頭，不行了??！不是年頭……都讓他們……讓那些東西們摘了去啦……”他又用竹帚的把柄指打著樹枝：“先生……看這里……真的難以栽培，折的折，掉枝的掉枝……招呼她們不聽，又哪敢招呼呢？人家是日本二大爺……”他又問，“女先生，那位，怎么今年也好像總也沒有看見？”
他想告訴他：“女先生當(dāng)××軍去了?！钡麤]有說。他聽到了園門上旗子的響聲，他向著旗子的方向看了看，也許是什么假日，園門口換了一張大的旗……黃色的……好像完全黃色的。
看園子的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他的指甲還在敲著窗上的玻璃。他看著，他聽著，他對(duì)著這“園子”和“旗”起著興奮的情感。于是被敲著的玻璃更響了，假若游園的人經(jīng)過他的窗下，也能夠聽到他的聲音。
?。ㄗ饔?936年9月，東京，發(fā)表于同月15日《作家》第1卷第6號(hào)。后收入《牛車上》）
夏天和秋天，橋下的積水和水溝一般平了。
“黃良子，黃良子……孩子哭了！”
也許是夜晚，也許是早晨，橋頭上喊著這樣的聲音。久了，住在橋頭的人家都聽?wèi)T了，聽熟了。
“黃良子，孩子要吃奶了！黃良子……黃良……子?！?br />
尤其是在雨夜或刮風(fēng)的早晨，靜穆里的這聲音受著橋下的水的共鳴，或者借助于風(fēng)聲，也送進(jìn)遠(yuǎn)處的人家去?！包S……良子。黃……良……子……”聽來和歌聲一般了。
月亮完全沉沒下去，只有天西最后的一顆星還在掛著。從橋東的空?qǐng)錾宵S良子走了出來。
黃良是她男人的名字，從她做了乳娘那天起，不知是誰把“黃良”的末尾加上個(gè)“子”字，就算她的名字。
“??？這么早就餓了嗎？昨晚上吃得那么晚！”
開始的幾天，她是要跑到橋邊去，她向著橋西來喚她的人顫一顫那古舊的橋欄，她的聲音也就仿佛在橋下的水上打著回旋：
“這么早嗎！……??？”
現(xiàn)在她完全不再那樣做。“黃良子”這字眼好像號(hào)碼一般，只要—觸到她，她就緊跟著這字眼去了。
在初醒的朦朧中，她的呼吸還不能夠平穩(wěn)。她走著，她差不多是跑著，順著水溝向北面跑去。停在橋西第一個(gè)大門樓下面，用手盤卷著松落下來的頭發(f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