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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伯樂.1

作者:蕭紅 發布時間:2023-06-12 18:01:00 字數:37706
  第一部

  馬伯樂在抗戰之前就很膽小的。他的身體不十分好,可是也沒有什么病。看外表,他很瘦。但是終年不吃什么藥,偶爾傷了風,也不過多吸幾支煙就完了。紙煙并不能醫傷風,可是他左右一想,也到底上算,吃了藥,不也是白吃嗎?傷風是死不了人的。

  他自己一傷風,就這么辦。

  若是他的孩子傷了風,或是感冒了,他就買餅干給他們吃,他說:

  “吃吧,不吃白不吃,就當藥錢把它吃了。”

  孩子有了熱度,手腳都發燒的,他就拿了一塊浸了冷水的毛巾不斷地給圍在孩子的頭上。他很小心地坐在孩子的旁邊,若看了孩子一睜開眼睛,他就連忙把餅干盒打開:

  “要吃一點嗎?爸爸拿給你。”

  那孩子立刻把眼睛閉上了,胸脯不住地喘著。

  過了一會,孩子睜開眼睛要水喝,他趕快又把餅干盒子拿過去。孩子大口地喝水,餅干,連睬也沒有睬。

  他拿了一個杯子來。他想了半天才想出這個方法來,把餅干泡到杯中,孩子喝水時不就一道喝下去了嗎?

  從熱水瓶倒了一些開水,用一只小匙子呱嘟嘟地攪了一陣,攪得不冷不熱,拿到他自己嘴上嘗嘗。吃得了,他端著杯在旁邊等候著,好像要把杯子放下,要用的時候就來不及了。等了半天,孩子沒有醒,他等得不耐煩就把孩子招呼醒。問他:

  “要喝水嗎?”

  “不,我要尿尿。”

  “快喝點水再尿,快喝點……”他用匙子攪了一下泡在杯中稀溜溜的東西,向著孩子的嘴倒去,倒得滿鼻子都是漿糊。孩子往鼻子上亂抓,抓了滿手,一邊哭著,一邊把尿也尿在床上了。

  “這算完。”

  馬伯樂罵了一聲,他去招呼孩子的媽媽去了。

  臨去的時候,他拿起那漿糊杯子,自己吞下去了。那東西在喉管里,像要把氣給堵斷了似的,他連忙把脖子往長伸著,并用手在脖子上按摩了一會,才算完全咽下去了。

  孩子不生病的時候,他很少買給孩子什么東西吃,就是買了也把它放到很高的地方,他都是把它放在掛衣箱上。饞得孩子們搬著板凳,登著桌子,想盡了方法爬到掛衣箱上去。

  因此馬伯樂屋里的茶杯多半是掉了把柄的,那都是孩子們搶著爬掛衣箱弄掉地下而打去了的。

  馬伯樂最小的那個女孩———雅格,長得真可愛,眼睛是深黑深黑的,小胳膊胖得不得了,有一天媽媽不在家里,她也跟著哥哥們爬上掛衣箱去。原來那頂上放著三個大白梨。

  正都爬到頂上,馬伯樂從走廊上來了。隔著玻璃窗子,他就喊了一聲:

  “好東西,你們這群小狼崽子?”

  由于他的聲音過于大了一點,雅格嚇得一抖從高處滾下來,跌到痰盂上了。

  從那時起,漂亮的雅格右眼上落了一個很大的傷疤。

  馬伯樂很膽小,但他卻機警異常,他聰明得很,他一看事情不好了,他收拾起箱子來就跑。他說:

  “萬事總要留個退步。”他之所謂“退步”就是“逃跑”。是凡一件事,他若一覺得悲觀,他就先逃。逃到哪里去呢?他自己常常也不知道。但是他是勇敢的,他不顧一切,好像洪水猛獸在后邊追著他,使他逃得比什么都快。

  有一年他去上海就是逃著去的。他跟他父親說,說要到上海××大學去念書。他看他父親不回答,第二天,他又問了一次。父親竟因為這樣重復地問而發怒了,把眼鏡摘下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一看,不好了,這一定是太太在里邊做的怪。而他那時候恰巧和一位女子談著戀愛,這事情太太也和他吵了幾次。大概是太太跑到父親面前告了狀吧?說我追著那女子要去上海。這若再住在家里不走,可要惹下亂子的。

  他趁著這兩天太太回娘家,他又向父親問了一次關于他要到上海讀書的問題,看看父親到底答應不答應。父親果然把話說絕了:“不能去,不能去。”

  當天晚上,他就收拾了提包,他想是非逃不可了。

  提包里什么都帶著,牙刷牙粉。只就說牙刷吧,他打開太太的豬皮箱,一看有十幾只,他想:都帶著呀,不帶白不帶,將來要想帶也沒這個機會了。又看見了毛巾,肥皂,是“力士牌”的,這肥皂很好。到哪兒還不是洗臉呢!洗臉就少不了肥皂的。又看到了太太的花手帕,一共有一打多,各種樣的,紗的、麻的、綢子的,其中還有根高貴的幾張,太太自己儉省著還沒舍得用,現在讓他拿去了。他得意得很。他心里說:

  “這守財奴呵,你不用你給誰省著?”

  馬伯樂甜蜜蜜地自己笑起來,他越看那小手帕越好看。

  “這若送給……她,該多好呵!”(“她”即其愛人)

  馬伯樂得意極了,關好了這個箱子又去開第二個。總之到臨走的時候,他已經搜刮滿了三只大箱子和兩只小箱子。領帶連新的帶舊的一共帶了二十多條,總之,所有的領帶,他都帶上了。新襪子、舊襪子一共二十幾雙,有的破得簡直不能用了,有的穿臟了還沒有洗,因為他沒多余工夫檢查一番,也都一齊塞在箱子里了。

  余下他所要不了的,他就倒滿一地,屋子弄得一塌糊涂。太太的爽身粉,拍了一床。破鞋、破襪子,連孩子們的一些東西,扔得滿地都是。反正他也不打算回來了。這個家庭,他是厭惡之極,平庸、沉寂、無生氣……

  青年人久住在這樣的家里是要弄壞了的,是要腐爛了的,會要滿身生起青苔來的,會和梅雨天似的使一個活潑的現代青年滿身生起絨毛來,就和那些海底的植物一般。洗海水浴的時候,腳踏在那些海草上邊,那種滑滑的粘膩感覺,是多么使人不舒服!慢慢地青年在這個家庭里,會變成那個樣子,會和海底的植物一樣。總之,這個家庭是呆不得的,是要昏庸老朽了的。你就看看父親吧,每天早晨起來,向上帝禱告,要禱告半個多鐘頭。父親是跪著的,把眼鏡脫掉,那喃喃的語聲好像一個大蜂子繞著人的耳朵,嗡嗡的,分不清他在嘟嘟些個什么。有時把兩只手扣在臉上,好像石刻的人一樣,他一動不動,禱告完了戴起眼鏡來,坐在客廳里用鐵梨木制的中國古式的長桌邊上,讀那本劍英牧師送給他的涂了金粉的《圣經》。那本《圣經》裝潢得很高貴,所以只有父親一個人翻讀,連母親都不準許動手,其余家里別的人那就更不敢動手了,比馬家的家譜還更尊嚴了一些。自從父親信奉了耶穌教之后,把家譜竟收藏起來了,只有在過年的時候,取出來擺了一擺。并不像這本《圣經》那樣,是終年到尾不準碰一碰地擺著。

  馬伯樂的父親,本是純粹的中國老頭,穿著中國古銅色的大團花長袍,禮服呢千層底鞋,手上養著半寸長的指甲。但是他也學著說外國話,當地教會的那些外國朋友來他家里,那老頭就把傭人叫成“boy”,喊著讓他們拿啤酒來:

  “Beer,beer!”(啤酒)等啤酒倒到杯子里,冒著白沫,他就向外國朋友說:

  “Please!”(請)

  是凡外國的什么都好,外國的小孩子是胖的,外國女人是能干的,外國的玻璃杯很結實,外國的毛織品有多好。

  因為對于外國人的過于佩服,父親是常常向兒子們宣傳的,讓兒子學外國話,提倡兒子穿西裝。

  這點,差不多連小孫子也做到了,小孫子們都穿起和西洋孩子穿的那樣的短褲來,肩上背著背帶。早晨起來時都一律說:

  “Goodmorining。”

  太陽一升高了,就說:

  “Goodtoday!”

  見了外國人就說:

  “Hello,Howdoyoudo?”

  祖父也不只盡教孫兒們這套,還教孫兒們讀《圣經》。有時把孫兒們都叫了來,恭恭敬敬地站在桌前,教他們讀一段《圣經》。

  所讀的在孩子們聽來不過是,“我主耶穌說”,“上帝叫我們不如此做”,“大衛撕裂了衣裳”,“牧羊人伯利恒”,“說謊的法利賽人”,……

  聽著聽著,孩子們有的就要睡著了,把平時在教堂里所記住的《圣經》上的零零碎碎的話也都混在一道了。站在那里挖著鼻子,咬著指甲,終天癡呆呆的連眼珠都不轉了,打起盹來。這時候祖父一聲令下,就讓他們散了去。散到過道的外邊,半天工夫那些孩子們都不會吵鬧。因為他們揉著眼睛的揉著眼睛,打著哈欠的打著哈欠。

  還有守安息日的日子,從早晨到晚上,不準買東西,買菜買水果都不準的。夏天的時候,賣大西瓜的一擔一擔地過去而不準買。要吃必得前一天買進來放著,第二天吃。若是前一天忘記了,或是買了西瓜而沒買甜瓜,或杏子正下來的時候,李子也下來了,買了這樣難免就忘了那樣。何況一個街市可買的東西太多了,總是買不全的。因此孩子們在這一天哭鬧得太甚時,做媽媽的就只得偷著買了給他們吃。這若讓老太爺知道了,雖然在這守安息日的這天,什么話也不講;到了第二天,若是誰做了錯事,讓他知道了,他就把他叫過去,又是在那長桌上,把涂著金粉的《圣經》打開,給他們念一段《圣經》。

  馬家的傳統就是《圣經》和外國話。

  有一次正是做禮拜回來,馬伯樂的父親拉著八歲的雅格的哥哥。一出禮拜堂的門,那孩子看一個滿身穿著外國裝的,他以為是個外國人,就回過頭去向人家說:

  “Howdoyoudo?”

  那個人在孩子的頭頂上拍了一下說:“你這個小孩,外國話說得好哪!”

  那孩子一聽是個中國人,很不高興,于是拉著祖父就大笑起來:

  “爺爺,那個中國人,他不會說外國話呀!”

  這一天馬伯樂也是同去做禮拜的,看了這景況,心里起了無限的憎惡:

  “這還可以嗎?這樣的小孩子長大了還有什么用啦!中華民族一天一天走進深坑里去呀!中國若是每家都這樣,從小就教他們的子弟見了外國人就眼睛發亮,就像見了大洋錢那個樣子。外國人不是給你送大洋錢的呀!他媽的,民脂民膏都讓他們吸盡了,還他媽的加以尊敬。”

  馬伯樂一邊收拾著箱子,一邊對于家庭厭惡之極的情感都來了。

  這樣的家庭是一刻工夫也不能停的了,為什么早不想走呢?真是糊涂,早就應該離開!真他媽的,若是一個人的話,還能在這家庭呆上一分鐘?

  還有像這樣的太太是一點意思也沒有的了。自從她生了孩子,連書也不看了,連日記也不寫了。每天拿著本《圣經》似讀非讀地擺起架子來。她說她也不信什么耶穌,不過是為了將來的家產,你能夠不信嗎?她說父親說過,誰對主耶穌忠誠,將來的遺囑上就是誰的財產最多。

  這個家庭,實在要不得了,都是看著大洋錢在那里活著,都是些沒有道德的,沒有信仰的。

  雖然馬伯樂對于家庭是完全厭惡的了,但是當他要逃開這個家庭的前一會工夫,他卻又起了無限的留戀:

  “這是最后的一次吧!”

  “將來還能回來嗎?是逃走的呀,父親因此還不生恨嗎?”

  他在腦子里問著自己。

  “不能回來的了。”

  他自己回答著。

  于是他想該帶的東西,就得一齊都帶著,不帶著,將來用的時候可就沒有了。

  而且永遠也不會有的了。

  背著父親“逃”,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情,逃到上海第一封信該怎樣寫呢?

  他覺得實在難以措詞。但是他又一想,這算什么,該走就走。

  “現代有為的青年,做事若不果斷,還行嗎?”

  該帶的東西就帶,于是他在寫字桌的抽屜里抓出不少亂東西來,有用的,無用的,就都塞在箱子里。鐘打了半夜兩點的時候,他已經裝好了三只大箱子和兩只小箱子。

  天快亮的時候,他一聽不好了,父親就要起來了,同時像有開大門的聲音。

  大概傭人們起來了!

  馬伯樂出了一頭頂汗,但是想不出個好法子來。

  “若帶東西,大概人就走不了;人若走得了,東西就帶不了。”

  他只稍微想一想:

  “還是一生的命運要緊,還是那些東西要緊?”

  “若是太太回來了,還走得了?”

  正這時候,父親的房里有咳嗽的聲音。不好了,趕快逃吧。

  馬伯樂很勇敢的,只抓起一頂帽子來,連領帶也沒有結,下樓就逃了。

  馬伯樂連一夜沒有睡覺趕著收拾好了的箱子也都沒有帶。他實在很膽小的,但是他卻機警。

  未發生的事情,他能預料到它要發生。壞的他能夠越想越壞。悲觀的事情讓他一想,能夠想到不可收拾。是凡有一點缺點的東西,讓他一看上去,他就一眼看出來,那是已經要不得的了,非扔開不可了。

  他走路的時候,永久轉著眼珠東看西看,好像有人隨時要逮捕他。

  到飯館去吃飯,一拉過椅子來,先用手指摸一摸,是否椅子是干凈的。若是干凈的他就坐下;若是臟的,也還是坐下。不過他總得站著躊躇一會,略有點不大痛快的表示。筷子擺上桌來時,他得先施以檢查的工夫。他檢查的方法是很奇怪的,并不像一般人一樣,不是用和筷子一道拿來的方紙塊去擦,而是把筷子舉到眼眉上細細地看。看過了之后,他才取出他自己的手帕來,很講衛生地用他自己的手帕來擦,好像只有他的手帕才是干凈的。其實不對的,他的手帕一禮拜之內他洗澡的時候,才把手帕放在澡盆子里,用那洗澡的水一道洗它一次。他到西餐館去,他就完全信任的了,椅子,他連看也不看,是拉過來就坐的(有時他用手仔細地摸著那桌布,不過他是看那桌布繡的那么精致的花,并非看它臟不臟)。刀叉拿過來時,并且給他一張白色的飯巾。他連刀叉看也不看,無容懷疑地,拿過來就叉在肉餅上。

  他到中國商店去買東西,頂愿意爭個便宜價錢,明明人家是標著定價的,他看看那定價的標碼,他還要爭。男人用的人造絲襪子,每雙四角,他偏給三角半,結果不成。不成他也買了。他也絕不到第二家去再看看,因為他心中有一個算盤:

  “這襪子不貴呀!四角錢便宜,若到大公司里去買,非五角不可。”

  既然他知道便宜,為什么還爭價?

  他就是想,若能夠更便宜,那不就是更好嗎?不是越便宜越好嗎?若白送給他,不就更好嗎?

  到外國商店去買東西,他不爭。讓他爭,他也不爭。哪怕是沒有標著價碼的,只要外國人一說,兩元就是兩元,三元就是三元。他一點也沒有顯出對于錢他是很看重的樣子,毫不思索地從腰包里取出來,他立刻付出去的。

  因為他一進了外國店鋪,他就覺得那里邊很莊嚴,那種莊嚴的空氣很使他受壓迫,他愿意買了東西趕快就走,趕快逃出來就算了。

  他說外國人沒有好東西,他跟他父親正是相反,他反對他父親說外國這個好,那個好的。

  他雖然不宣傳外國人怎樣好,可是他卻常罵中國人:

  “真他媽的中國人!”比方上汽車,大家亂擠,馬伯樂也在其中擠著的,等人家擠掉了他的帽子,他就大叫著:

  “真他媽的中國人!擠什么!”

  在街上走路,后邊的人把他撞了一下,那人連一聲“對不起”也不說。他看看那坦然而走去的人,他要駕一聲: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家的仆人,失手打了一只杯子,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真他媽的中國人!”

  好像外國人就不打破杯子似的,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有一次他拆一封信,忙了一點傷著里邊的信紙了,他把信張開一看,是丟了許多字的,他就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的全身都是機警的,靈敏的,且也像愉快的樣子。惟獨他的兩只眼睛常常閃視著悲哀。

  他的眼睛是黑沉沉的,常常帶著不信任的光輝。他和別人對面談話,他兩個眼睛無時不注視在別人的身上,且是從頭到腳,從腳到頭,來回地尋視,而后把視線安安定定地落在別人的臉上,向人這么看了一兩分鐘。

  這種看法,他好像很悲哀的樣子,從他的眼里放射出來不少的憐憫。

  好像他與談話的人,是個同謀者,或者是個同黨,有共同的幸與不幸聯系著他,似乎很親切但又不好表現的樣子。

  馬伯樂是悲哀的,他喜歡點文學,常常讀一點小說,而且一邊讀著一邊感嘆著。

  “寫得這樣好呵!真他媽的中國人。”他讀的大半是翻譯小說。中國小說他也讀,不過他讀了常常感到寫的不夠勁。

  比方寫獄中記一類事情的,他感覺他們寫得太松散,一點也不緊張,寫得吞吞吐吐。若是讓他來寫,他一定把獄中的黑暗暴露無遺,給它一點也不剩,一點也不留,要說的都說出來,要罵的都罵出來。惟獨這才能夠得上一個作家。

  尤其是在中國,中國的作家在現階段是要積極促成抗日的,因此他常常嘆息著:

  “我若是個作家呀,我非領導抗日不可。中國不抗日,沒有翻身的一天。”

  后來他開始從街上買了一打一打的稿紙回來。他決心開始寫了。

  他讀高爾基的《我的童年》的時候,那里邊有很多地方提醒了他。他也有一些和高爾基同樣的生活經驗,有的地方比高爾基的生活還豐富,高爾基他進過煤坑嗎?而馬伯樂進去過的。他父親開小煤礦嘛,他跟工人一路常常進去玩的。

  他決心寫了。有五六天他都是坐在桌子旁邊,靜靜地坐著,擺著沉思的架子。

  到了第七天,他還一個字沒有寫,他氣得把稿紙撕掉了許多張。

  但他還是要寫的,他還是常常往家里買稿紙。開初買的是金邊的,后來買的是普通的,到最后他就買些白報紙回來。他說:

  “若想當個作家,稿紙是天天用,哪能盡用好的,好的太浪費了。”他和朋友們談話,朋友們都談到抗日問題上去,于是他想寫的稿子,就越得寫了。

  “若是寫了抗日的,這不正是時候嗎?這不正是負起領導作用嗎?這是多么偉大的工作!這才是真正推動了歷史的輪子。”他越想越偉大,似乎自己已經成了個將軍了。

  于是他很莊嚴地用起功來。

  新買了許多書,不但書房,把太太的臥房也給擺起書架子。太太到廚房去煎魚,孩子打開玻璃書架,把他的書給拋了滿地,有的竟撕了幾頁,踏在腳下。

  “這書是借來的呀,你都給撕壞了,到那時候可怎么辦?”

  馬伯樂這一天可真氣壞了,他從來也不打孩子,他也不敢打。他若打孩子,他的太太就在后邊打他。可是這一天他實在氣紅了眼睛,把孩子按到床上打得哇哇地亂叫。

  開初那孩子還以為和往常一樣,是爸爸和他鬧著玩的,所以被按到床上還咯咯地一邊笑一邊踢蕩著小腿。馬伯樂說:

  “好東西,你等著吧!”

  把孩子打了之后玻璃書櫥也鎖起來了。一天一天地仍是不斷地從民眾圖書館里往家搬書。他認識圖書館的辦事員,所以他很自由地,愿意拿什么書就拿什么書,不用登記,不用掛號。

  民眾圖書館的書,馬伯樂知道也是不能看,不過家里既然預備了書架,書多一點總是好看。

  從此他還戴起眼鏡來,和一個真正的學者差不多了。

  他大概一天也不到太太屋里來。太太說他瘦多了,要到街上去給他買一瓶魚肝油來吃。

  不久,馬伯樂就生了一點小病。大家是知道的,他生病是不吃什么藥的。也不過多吸幾支煙也就好了。

  可是在病中,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的他卻寫了點文章。

  他買了幾本世界文學名著,有的他看過,有的還來不及看。但是其中他選了一本,那一本他晝夜抱著,尤其當他在紙上寫字的時候,他幾乎離不開那本書,他是寫一寫看一看的。

  那書是外國小說,并沒有涉及到中國的事情。但他以為也沒有多大關系,外國人的名字什么什么彼得羅夫,他用到他的小說上,他給改上一個李什么,王什么。總之他把外國人都給改成中國人之后,又加上自己最中心之主題“打日本”。現在這年頭,你不寫“打日本”,能有銷路嗎?再說你若想當一個作家,你不在前邊領導著,那能被人承認嗎?

  馬伯樂沒有什么職業、終年地閑著,從中學畢業后就這樣。那年他雖然去到了上海,也想上大學念書,但是他沒有考上,是在那里旁聽。父親也就因此不給他費用。雖然他假造了些憑據,寫信用大學的信封,讓父親回信到××大學,但也都沒有生效。

  于是他又回到家中做少爺,少爺多半都是很幸福地隨便花錢。但他不成,他的父親說過:

  “非等我咽了氣,你們就不用想,一分一文都得拿在我的手里。”

  同時又常常說:

  “你們哪一個若嫌棄你爹老朽昏庸,哪一個就帶著孩子、老婆另起爐灶去好啦。”

  馬伯樂住在家里常常聽這難聽沒有意思的話。雖然家里邊的床是軟的,家的飯食是應時的,但總像每天被**了一樣,也好像家中的奴仆之一似的,溜溜的,看見父親的臉色一不對,就得趕快躲開。

  每逢向父親要一點零用的錢,比挖金子還難,錢拿到了手必得說:

  “感謝主,感謝在天的父。”

  他每逢和父親要了錢來,都氣得面紅耳熱,帶錢回到自己房里,往桌上一摔,接著就是:“真他媽的中國人!”

  而后他罵父親是守財奴、看錢獸、保險箱、石頭柜等等名詞。

  可是過不了幾天,錢又花完了,還是省著省著花的。要買一套新的睡衣,舊的都穿不得了,讓太太給縫了好幾回了。

  一開口就要八塊錢,八塊錢倒不算貴,但是手里只有十塊了,去了八塊零用的又沒有了。

  有時候同朋友去看看電影,人家請咱們,咱們也得請請人家!

  有時他手里完全空了時,他就去向太太借,太太把自己的體己錢扔給他,太太做出一種不大好看的臉色來:

  “男子漢!不能到外邊去想錢,拿女人的錢。”

  有一次馬伯樂向父親去要錢,父親沒有給,他跑到太太那里去,他向太太說:

  “這老頭子,越老越糊涂,真他媽的中國人!”

  太太說:

  “也難怪父親啦,什么小啦,也是二三十歲的人啦。開口就是父親,伸手就是錢。若不是父親把得緊一點,就像你這樣的呀,將來非得賣老婆當孩子不可。一天兩只手,除了要錢,就是吃飯,自己看看還有別的能耐沒有?我看父親還算好的呢!若攤著窮父親豈不討飯去!”

  馬伯樂的臉色慘白慘白的:

  “我討飯去不要緊哪,你不會看哪個有錢有勢的你就跟他去……”

  馬伯樂還想往下說。

  可是太太伏在床上就大哭起來了:

  “你這沒良心的,這不都是你嗎?我的金戒指一只一只地都沒有啦。那年你也不是發的什么瘋,上的什么上海!我的金手鐲呢?你還我呀,在上海你交的什么女朋友,你拿誰的錢擺的闊?到今天我還沒和你要,你倒有嘴罵起我來。東家西家,姊姊妹妹的,人家出門都是滿手金虎虎地戴著。咱們哪怕沒有人家多,也總得有點呵。我嫁你馬伯樂沒有吃過香的,沒有喝過辣的。動不動你就跑啦,跑北京,跑上海……跑到那兒就會要錢,要錢的時候,寫快信不夠快,打來了電報。向我要錢的時候,越快越好。用不著我的時候就要給點氣受。你還沒得好呢,就歪起我來了,你若得好,還能要我?早拋到八千里之外去了……”

  馬伯樂早就逃開了,知道事情不好,太太這頓亂說,若讓父親聽到,“到那時侯可怎么辦哪?”

  他下了樓,跑到二門口去,在影壁那里站著。

  影壁后面擺著一對大圓的玻璃養魚缸。他一振動那沿,里邊的魚就更快地跑一陣。他看著,覺得很有趣。

  “人若能變個金魚多好!金魚只喝水,不吃飯,也不花錢的呀!”

  他正想著想著,樓上那連哭帶吵的聲音,隱約還可以聽到。他想把耳朵塞住,他覺得真可怕,若是讓父親聽見,“到那時候,可怎么辦?”

  正想邁開步逃,逃到街上去,在街上可以完全聽不見這種哭聲。他剛一轉身,他聽樓上喊著:

  “你給我金手鐲呀!你給我金手鐲!”

  這聲音特別大,好像太太已經出來了,在走廊上喊著似的,聽得非常清楚。

  可是他也沒敢往走廊上看,他跑到大街上去了。

  太太在樓上自己還是哭著,把一張親手做的白花藍底的小手帕也都哭濕了,頭發亂蓬蓬地蓋了滿臉。把床單也哭濕了。

  她的無限的傷心,好像傾了杯子的水,是收不住的了。“你馬伯樂,好沒良心的。你看看,我的手上還有一顆金星沒有,你看看,你來看……”

  太太站起來一看,馬伯樂早就不在屋里了。

  于是伏在床上,哭得比較更為悲哀,但只哭了幾聲就站起來了。

  很剛強地把眼淚止住,拿了毛巾在臉盆里浸了水,而后揩著臉,臉上火辣辣的熱,用冷水一洗,覺得很涼爽。只是頭有點昏,而且眼睛很紅的。不能出去,出去讓人看了難為情。

  只得坐在沙發上,順手拿起當天的日報看看,覺得很無聊。

  等她看到某商店的廣告,說是新從上海來了一批時裝,仕女們請早光臨,就在報紙上還刊登了一件小絨衣的照像。那衣裳是透花的,很好看,新樣子,她從來沒有見過。她想若也買一件,到海邊去散步穿穿,是很好的。在燈光下邊,透花的就更好看。

  她一抬頭,看見了穿衣鏡里邊,那紅眼睛的女人就是她自己。她又想起來了:

  “還買這個買那個呢,有了錢還不夠他一個人連挖帶騙的……唉……”

  她嘆了一口氣,仍勉強地看報紙。她很不耐煩。

  “那樣沒出息的人,跟他一輩子也是白忙。”

  太太是很要強的一個女人。

  “光要強有什么用,你要強,他不要強……”

  她想來想去,覺得人活著沒有什么意思,又加上往鏡子里一看,覺得自己也老許多了,臉色也蒼白了許多。

  可是比從前還胖了一點,所以下巴是很寬的。人一胖,眼睛也就小。她覺得自己從前的風韻全無了。

  于是拿起身邊的小鏡子來,把額前的散發撩一撩,細看一看自己的頭蓋是否已經有了許多皺紋。皺紋仍是不很顯然。不過眉毛可有多少日子沒有修理了。讓孩子鬧的,兩個眉毛長成一片了。

  她去開了梳妝臺的抽屜,去找夾眉毛的夾子。左找右找也找不著,忽然她想起來那夾子不是讓孩子們拿著來玩的嗎?似乎記得在什么地方看見過,但又忘得死死的,想也想不起來。這些孩子真討厭,什么東西沒有不拿著玩的,一天讓他們鬧昏了。

  說說她又覺得頭有點昏,她又重新沒有力氣地坐到沙發上去了。

  一直坐在那里,聽到走廊上有人喊她,她才站起來。

  “大少奶奶!”

  喊聲是很溫柔的,一聽就知道是她的婆母。她連忙答應了一聲:

  “請娘等一會,我攏一攏頭就來。”

  她回答的時候,她盡可能發出柔弱嬌媚的聲音,使她自己聽了,也感到人生還有趣的。

  于是她趕快梳了頭,臉上撲了一點粉,雖沒有擦胭脂,她覺得自己也并沒有老了多少。正待走出去,才看見自己旗袍在哭時已經壓了滿身的褶子。

  她打開掛衣箱,掛衣箱里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袍子。她也沒有仔細挑選,拉出一件就穿上了,是一件紫色的,上邊也沒有花,已經是半新不舊的了。但是她穿起來也很好看,很有大家閨秀的姿態。

  她的頭發,一齊往后梳著,燙著很小的波浪,只因剛用梳子梳過,還有些蓬蓬之感。她穿的是米色的襪子,藍緞繡著黃花的家常便鞋。她走起路來,一點聲音也沒有。她關門的時候在大鏡子里看一看自己,的確不像剛剛哭過。

  于是她很放心地沿著走廊過去了。走廊前的玻璃窗子一閃一閃地閃著個人影。

  到了婆婆屋里,婆婆叫她沒有別的事,而是馬神父的女兒從上海來,帶一件黑紗的衣料送給婆母。婆母說上了年紀的人穿了讓人笑話,打算送給她。她接過來說:

  “感謝我主耶穌。”

  她用雙手托著那紙盒,她作出很恭敬的姿態。她托著紙盒要離開的時候,婆母還貼近她的耳朵說:

  “你偷偷摸摸做了穿,你可別說……說了二少奶奶要不高興的。”

  馬伯樂的太太回到自己房里,把黑紗展開圍在身上,在鏡前看了一看。她的自信心又生起來了。

  婆婆把衣料送給她,而不送給二少奶奶,這可證明婆婆是很喜歡她的。婆婆喜歡她,就因為她每早很勤奮地讀《圣經》。老太爺說得好:

  “誰對主耶穌最真誠,將來誰得的遺產就多。”

  她感到她讀《圣經》的聲音還算小,老太太是聽見了的,老太爺的耳朵不大好,怕他未必聽見,明天要再大聲地讀。

  她把衣料放好,她就下廚房去,照料傭人去燒菜去了。

  什么金手鐲,金戒指,將來還怕沒有的?只要對耶穌真誠一些。

  所以她和馬伯樂吵嘴的事情,差不多已不記在她心上了。

  馬伯樂的父親是中國北部的一個不很大的城市的紳士,有錢,但不十分闊氣。父親是貧窮出身,他怕還要回到貧窮那邊去,所以他很加小心,他處處兢兢業業。有幾萬塊的存款,或者不到十萬,大概就是這個數目。因此他對兒子管理的方法,都是很嚴的(其實只有一個方法,“要錢沒有”)。

  而且自己也是以身作則,早起晚睡。對于耶穌幾年來就有深厚的信仰。

  這一些,馬伯樂也都不管。獨有向父親要錢的時候,父親那種嚴加考問的態度,使他大為不滿,使他大為受不了。

  馬伯樂在家里本是一位少爺,但因為他得不到實在的,他就甘心和奴仆們站在一方面。他的舉動在家里是不怎樣大方的,是一點氣派也沒有的,走路溜溜的。

  因此他恨那有錢的人,他討厭富商,他討厭買辦,他看不起銀行家。他喜歡嘲笑當地的士紳。他不喜歡他的父親。

  因此,像父親那一流人,他都不喜歡。

  他出門不愿坐洋車。他說:“人拉著人,太沒道理。”

  “前邊一個掙命的,后邊一個養病的。”這不知是什么人發明的兩句比喻,他覺得這真來得恰當。拉車的拼命地跑,真像掙命的樣子。坐車的朝后邊歪著,真像個養病的。

  對于前邊跑著那個掙命的,雖然說馬伯樂也覺得很恰當,但他就總覺得最恰當的還是后邊坐著那個養病的。

  因為他真是看不慣,父親一出一入總是坐在他自用的洋車里。

  馬伯樂是根本不愿意坐洋車,就是愿意坐,他父親的車子,他也根本不能坐。

  記得有一次馬伯樂偷著跳上了父親的車子,喊那車夫,讓那車夫拉他。

  車夫甩著那張扎煞的毛巾,向馬伯樂說:“我是侍候老爺的。我侍候你,我侍候不著。”

  他只得悄悄地從車子上下來了。

  但是車前那兩個擦得閃眼湛亮的白銅燈,也好像和馬伯樂示威的樣子。

  他心里真憤恨極了,他想上去一腳把它踏碎。

  他臨走出大門的時候,他還回頭回腦地用眼睛去瞪那兩個白銅燈。

  馬伯樂不喜交有錢的朋友。他說:

  “有錢的人,沒有好人。”

  “有錢的人就認得錢。”

  “有錢的人,老婆孩子都不認得。”

  “有錢的人,一家上下沒有不刻薄的,從仆人到孩子。”

  “有錢的人,不提錢,大家歡歡喜喜;若一提錢,就把臉一變。祖孫父子尚且如此,若是朋友,有錢的,還能看得起沒錢的嗎?”

  他算打定了主意,不交有錢的朋友。

  交有錢的朋友,哪怕你沒有錢,你回家去當你老婆的首飾,你也得花錢。他請你看電影,你也得請他。他請你吃飯,你也得請他。他請你上跳舞廳,你也得照樣買好了舞票,放在他的口袋里。他給你放一打,你得給他放一打半。他給你放一打半,你得給他放兩打。若是他給你放一打,你也給他放一打,那未免太小氣了,他就要看不起你了。

  可是交幾個窮朋友,那就用不著這一套。那真好對付,有錢的時候,隨便請他們吃一點燙面蒸餃,吃一點棗泥湯圓之類,就把他們對付得心滿意足了。

  所以馬伯樂在中學里交的多半是窮朋友,就是現在他的朋友也不算多,差不多還是那幾個。他們的資財都照馬伯樂差得很遠。交了窮朋友,還有一種好處,你若一向他們說:

  “我的父親有七八萬的財產。”

  不用說第二句話,他們的眼睛就都亮了。可是你若當有錢的人說,他們簡直不聽你這套,因為他父親的錢比你的父親的錢更多。你若向他們說了,他們豈不笑死?

  所以馬伯樂很堅定地,認為有錢的人不好。

  但是窮朋友也有一個毛病,就是他們常常要向他借錢。錢若一讓他們看見了,就多少得給他們一點。

  所以馬伯樂與窮朋友相處時,特別要緊的是他的錢包要放在一個妥當的地方。

  再回頭來說,馬伯樂要想寫文章,不是沒道理的,他覺得他的錢太少了,他要寫文章去賣錢。他的文章沒有寫出來,白費了工夫。

  后來,他看看,要想有錢,還是得經商,所以他又到上海去了一次,去經營了一個小書店。

  這次是父親應允了的,不是逃的。

  并且父親覺得他打算做生意了,大概是看得錢中用了。于是幫助他一筆款子。

  太太對他這經商的企圖,且也暗中存著很多的期望,對他表示著十分的尊敬。

  在馬伯樂臨走的前一天的晚飯,太太下了廚房,親自做了一條魚,就像給外國神父所做的一樣。外國神父到她家來吃飯時都是依著外國法子,把魚涂好了面包粉,而后放在鍋子里炸的。

  太太走在前邊,仆人端著盤子,跟在后邊。一進了飯廳太太就說:

  “伯樂今天可得多吃一點。魚,是富貴有余的象征,象征著你將來的買賣必有盈余。說不定伯樂這回去上海會發個小財回來。”

  馬伯樂的母親聽了也很高興,不過略微地更正了一點:

  “大少爺是去開書店,可不是做買賣。”

  父親講了很多的一堆話。父親的眼鏡不是掛在耳朵上的而是像螞蚱腿一樣,往兩鬢的后邊一夾,那兩塊透明的石頭是又大又圓的,據說是乾隆年間的。

  是很不錯,戴著它,眼睛涼瓦瓦的,是個花鏡。父親一天也離不了它。

  但是有時候也很討厭,父親就覺得它不是外國貨。有好幾次教會里的外國朋友,從上海,從香港,帶回來外國的小長長眼鏡來送給他。他也總打算戴一戴試試,哪管不能多戴,只是到禮拜堂里去時戴一戴。

  可是無論如何不成,無論如何戴不上。因為外國眼鏡是夾在鼻子上的,中國人的鼻子太小,夾不住。

  到后來,沒有辦法,還是照舊戴著這大得和小碟似的前清的眼鏡。

  父親抬一抬眼睛說:

  “你今年可不算小了,人不怕做了錯事,主耶穌說過,知道錯了就改了,那是不算罪惡的。好比你……過去……”

  父親說到這里嘆了一口氣:

  “唉!那都不用說了,你南方跑一次上海,北方跑一次北京……唉!那都不用說了,哪個人年青還不荒唐二年,可是人近了三十,就應該立定腳跟好好干一點事,不為自己,還得為自己的兒孫后代……主耶穌為什么愛他的民呢?為什么上了十字架的?還不是為了他的民。人也非得為著他的后代著想不可,我若是不為著你們,我有錢我還不會到處逛逛,我何必把得這樣的緊,和個老守財奴似的。你看你父親,從早到晚,一會禮拜堂,一會馬神父公館。我知道,你們看了,覺得這都是多余的,好像你父親對外國人太著眼,其實你父親也不愿那樣做,也愿意躺在家里裝一裝老太爺。可是這不可能。外國人是比咱們強,人家吃的穿的,人家干起事來那氣派。咱們中國人,沒有外國人能行嗎?雖然也有過八國聯軍破北京,打過咱們,那打是為了咱們好,若不打,中國的教堂能夠設立這么多嗎?人家為啥呢,設立教堂!人家是為著咱們老百姓呵,咱們中國的老百姓,各種道德都及不上外國人,咱們中國人不講衛生,十個八個人地住在一個房間里。就好比咱們這樣的人家,這院子里也嘈雜得很,一天像穿箭似的,大門口一會丫頭出去啦,一會拉車的車夫啦。一會賣香瓜的來,又都出去買香瓜。你看那外國人,你看那外國人住的街,真是雅靜得很,一天到晚好像房子是空著。人家外國人,不但夫婦不住一屋,就連孩子也不能跟著她媽睡覺,人家有兒童室,兒童室就是專門給小孩子預備的。咱們中國人可倒好,你往咱們這條街上看看,哪一個院子里不是螞蟻翻鍋似的。一個院子恨不能住著八家,一家有上三個孩子。外國人就不然,外國人是咱們中國人的模范。好比咱們喝酒這玻璃杯子吧,若不是人家外國人坐著大洋船給咱們送到中國來,咱們用一個杯子還得到外國去買,那該多不便當。人家為著啥?人家不是為了咱們中國方便嗎?!”

  馬伯樂聽了心里可笑,但是他也沒有說什么。因為馬伯樂的脾氣一向如此,當著面是什么也不說的,還應和著父親,他也點著頭。

  父親這一大堆話,到后來是很感傷地把話題落在馬伯樂身上。好像是說,做父親的年紀這樣大了,還能夠看你們幾年,你們自己是該好好干的時候了。

  母親在桌子上沒敢說什么。可是一吃完了飯,就跪到圣母瑪麗亞的像前,去禱告了半點多鐘,乞求主耶穌給他兒子以無限的勇氣,使他兒子將來的生意發財。

  “主耶穌,可憐他,他從來就是個老實的好孩子。就是膽小,我主必多多賜給他膽量。他沒有做過逆我主約言的事情。我主,在天的父,你給他這個去上海的機會,你也必給他無限的為商的經驗。使他經起商來,一年還本,二年生利,三年五年,金玉滿堂,我主在天的父。”

  馬伯樂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受這樣莊嚴的感情,自己受著全家的尊敬,于是他邁著大步在屋子里來回地踱著,他手背在背后,他的嘴唇扣得很緊,看起來好像嘴里邊在咬著什么。他的眼光看去也是很堅定的。他覺得自己差一點也是一位主人。他自己覺著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也是有權利的。

  他從來不信什么耶穌,這一天也不知道他倒是真的信了怎么的,只是他母親從瑪麗亞那兒起來時,他就跪下去了。

  這是他從來所未有的。母親看了十分感動,連忙把門簾挑起,要使在客廳里的父親看一看。

  平常父親說馬伯樂對主是不真誠的:

  “晚禱他也不做呀!”

  母親那時就竭力辯護著,她說:

  “慢慢他必要真誠的。”

  現在也不是晚禱的時候,他竟自動地跪下了。

  母親挑起門簾來還向父親那邊做了一個感動的眼神。

  父親一看,立刻就在客廳里耶穌的圣像面前跪下了。他禱告的是他的兒子被耶穌的心靈的誘導,也顯了真誠的心了。他是萬分地贊頌耶穌給他的恩德。

  父親也禱告了半點多鐘。

  母親一看,父親也跪下了,就連忙去到媳婦的屋里。而媳婦不在。

  老太大急急忙忙地往回頭走,因為走得太急,她的很寬的腮邊不住地顫抖著。

  在走廊上碰到媳婦抱著孩子大說大叫地來了。她和婆母走了個對面,她就說:

  “娘呵!這孩子也非打不可了,看見賣什么的,就要買什么。這守安息日的日子,買不得……”

  婆婆向她一擺手,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好像有什么事發生了似的。婆婆說:

  “你別喊,你看保羅跪在圣母那兒啦!”婆婆說了一句話,還往喉嚨里邊咽了一口氣,“你還不快也為他祈禱,祈求慈愛的在天的父不要離開他。從今天起,保羅就要對主真誠了。”

  說著她就推著媳婦:

  “你沒看你爹也跪下了,你快去……”

  (馬伯樂本來叫馬保羅,是父親給他起的外國名字。他看外國名子不大好,所以自己改了的。他的母親和父親仍叫他保羅)

  不一會的工夫差不多全家都跪下了。

  馬家雖然不是禮拜堂,可是每一間屋里都有一張圣像。就連走廊、過道也有。仆人們的屋子里也有。

  不過仆人的屋子比較不大講究一點,沒有鑲著框子,用圖釘隨便釘在那里。仆人屋里的圣像一年要給他們換上一張,好像中國過年貼的年畫一樣。一年到頭掛得又黑又破,有的竟在耶穌的腳上撕掉了一塊。

  經老太大這一上下地奔跑,每張圣像前邊都跪著人,不但主人,仆人也都跪下了。

  梗媽跪在灶房里。

  梗媽是山東鄉下人,來到城里不久,就隨了耶穌教了。在鄉下她是供著佛的,進了城不久把佛也都扔了。傳教的人向她說:

  “世間就是一個神,就是耶穌,其余沒有別的神了。你從前信佛,那就是魔鬼遣進你的心了。現在你得救了。耶穌是永遠開著慈愛的門的,脫離了魔鬼的人們,一跪到耶穌的腳前,耶穌沒有不保護他的。”

  梗媽于是每個禮拜日都到禮拜堂去,她對上帝最真誠,她一禱告起來就止不住眼淚,所以她每一禱告就必得大哭。

  梗媽的身世很悲慘的,在她禱告的時候,她向上帝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

  “上帝,你可憐我,我十歲沒有娘,十五歲做了媳婦,做了媳婦三年我生了三個孩子……第三個孩子還沒有出生,孩子的爹就走了,他說他跑關東去,第二年回來。從此一去無消息,……上帝,你可憐我……我的三個孩子,今天都長大了,上帝,可憐我,可別讓他們再去跑關東。上帝,你使魔鬼離開他們,哪怕窮死,也是在鄉里吧。”

  馬老太太跟她一同去做禮拜,聽了她這番禱告,她也感動得流了眼淚。

  梗媽做起事情來笨極了,拿東忘西的,只是她的心是善良的,馬老太太困此就將就著她,沒有把她辭退。

  她哄著孩子玩的時候,孩子要在她的臉上畫個什么,就畫個什么。給她畫兩撇胡子,腦蓋上畫一個”王”字,就說梗媽是大老虎。于是梗媽也就伏在地上四個腿爬著,并且噢噢地學著虎叫。

  有的時候,孩子給梗媽用墨筆畫上了兩個大圓眼鏡,給她拿了手杖,讓她裝著紳士的樣子。有一天老太太撞見了,把老太太還嚇了一跳。可是老太太也沒有生氣。

  因為梗媽的脾氣太好了,讓孩子捉弄著。

  “若是別人,就那么捉弄,人家受得了?”

  二少奶奶要辭退梗媽的時候,老太太就如此維護著她的。

  所以今天老太太命令她為大少爺祈禱,以她禱告得最為悲哀,她纏**綿地哭著,絮絮叨叨地念誦著。

  小丫環正端著一盆臉水,剛一上樓梯,就被老太太招呼住。

  小丫環也是個沒有娘的孩子。并不是娘死了,或者是爹死了,而是因為窮,養活不了她,做娘的就親手抱著她,好像抱著小羊上市去賣的一樣,在大街上就把她賣了。那時她才兩歲,就賣給馬老太太鄰居家的女仆了。后來她長到七歲,馬老太太又從那女仆手里買過來的。馬老太太花去了三十塊錢,一直到今天,馬老太太還沒有忘記。她一罵起小丫環來,或者是她自己心里有什么不高興的事情,她就說:

  “我花三十塊錢買你,還不如買幾條好看的金魚看看,金魚是中看不中吃,你是又不中看又不中吃。”

  小丫環做事很伶俐,沒有什么不好,只是好偷點東西吃,姑奶奶或是少奶奶們的屋子,她是隨時進出的,若屋子里沒有人在,她總是要找一點什么糖果吃吃的。

  老太太也打了她幾次,一打她就嘴軟了,她說再也不敢吃了,她說她要打賭。老太太看他很可憐,也就不打她了,說:

  “主是不喜歡盟誓的……”

  老太太每打她一次,還自己難過一陣:

  “唉!也不是多大的孩子呵!今年才九歲,走一家又一家的,向這個叫媽那個叫娘的。若不是花錢買來的,若是自己肉生肉長的,還不知多嬌多愛呢!最苦苦不過沒娘的孩。”

  老太太也常在圣像面前為她祈禱,但她這個好偷嘴吃的毛病,總不大肯改。

  小丫環現在被老太太這一招呼,放下了端著的臉盆,就跪在走廊上了。

  她以為又是她自己犯了什么還不知道的錯處,所以規規矩矩地跪著,用污黑的小手蓋在臉上。

  老太太下樓一看,拉車的車夫還蹲在那兒擦車燈,她趕快招呼住他:

  “快為大少爺祈禱……快到主前為大少爺祈禱。”

  車夫一聽,以為大少爺發生了什么不幸,他便問:

  “大少爺不是在家沒出去嗎?”

  “就是在家沒出去才讓你祈禱。”

  車失被喝呼著,也就隔著一道門坎向著他屋里的圣像跪下了。

  車夫本來是個當地的瓷器小販子,擔些個土瓷、瓦盆之類,過門喚賣。本來日子過得還好,一妻一女。不料生了一場大病(傷寒病),他又沒有準備金,又沒有進醫院,只吃些中國的草藥,一病,病了一年多。他還沒有全好,他的妻女,被他傳染就都死在他的前面。

  于是病上加憂,等他好了,他差不多是個癡人了。每當黃昏,半夜,他一想到他的此后的生活的沒有樂趣,便大喊一聲:

  “思想起往事來,好不傷感人也!”

  若是夜里,他就破門而出,走到天亮再回來睡覺。

  他,人是蒼白的,一看就知道他是生過大病。他吃完了飯,坐在臺階上用筷子敲飯碗,半天半天地敲。若有幾個人圍著看他,或勸他說:

  “你不要打破了它。”

  他就真的用一點勁把它打破了。他租一架洋車,在街上拉著,一天到晚拉不到幾個錢,他多半是休息著,不拉,他說他拉不動。有人跳上他的車讓他拉的時候,他說:

  “拉不動。”

  這真是奇怪的事情,拉車的而拉不動。人家看了看他,又從他的車子下來了。

  不知怎樣,馬伯樂的父親碰上他了。對他說:

  “你既是身體不好,你怎么不到上帝那里,去哀求上帝給你治好呢?”

  他看他有一點意思,便說:

  “你快去到主前,哀求主給你治吧!主治好過害麻風病的人,治好過瞎眼的人……你到禮拜堂去做過禮拜沒有?我看你這個樣子,是沒有去過的,你快快去到主前祈禱吧。只有上帝會救了你。”

  下禮拜,那個蒼白的人,去到了禮拜堂,在禮拜堂里學會了禱告。

  馬伯樂的父親一看,他這人很忠實,就讓他到家里來當一個打雜的,掃掃院子之類。一天白給他三頓飯吃,早晨吃稀飯,中午和晚飯是棒子面大餅子。

  本來他家里有一個拉車子的,那個拉車的跑得快,也沒有別的毛病,只是他每個月的工錢就要十塊。若讓這打雜的兼拉車,每月可少開銷十塊。

  不久就把那拉車的辭退走了,換上這個滿臉蒼白的人。他拉車子走得很慢,若遇到上坡路,他一邊拉著,嘴里和一匹害病的馬似的一邊冒著白沫。他喘得厲害,他真是要倒下來似的,一點力量也沒有了。

  馬伯樂的父親坐在車上,雖然心里著一點急,但還覺得是上算的:

  “若是跑得快,他能夠不要錢嗎,主耶穌說過,一個人不能太貪便宜。”

  況且馬伯樂的父親是講主耶穌慈悲之道的,他坐在這樣慢的車上是很安然的,他覺得對一個又窮又病的人是不應該加以責罰的。

  馬伯樂的父親到了地方一下了車子,一看那車夫又咳嗽又喘的樣子,他心里想:“你這可憐的人哪!”于是打開了腰包,拿出來五個銅板給他,讓他去喝一碗熱茶或者會好一點。

  有一天老太爺看他喘得太甚,和一個毛毛蟲似的縮做一團,于是就拿了一毛錢的票子扔給他。車夫感動極了,拾起來看看,這票子是又新又硬的。他沒去用,等老太爺出來,他又交還他。老太爺擺手不要。

  車夫一想,馬家上下,沒有對我不好的,老太太一看我不好,常常給我胡椒酒喝。就是大少爺差一點,大少爺不怎樣慈悲,但是對我也不算壞。

  于是車夫把這一毛錢買了一張圣母瑪麗亞的圖像呈到老太太的面前了。

  老太太當時就為車夫禱告,并且把小丫環和梗媽也都叫來,叫她們看看這是車夫對耶穌的誠心。

  有一天車夫拉著老太爺回來,一放下車子人就不行了。

  馬伯樂主張把他抬到附近的里仁醫院去。父親說:

  “那是外國人的醫院,得多少錢!”

  馬伯樂說:

  “不是去給他醫治,是那醫院里有停尸室。”

  父親問:

  “他要死了嗎?”

  馬伯樂說:

  “他要死了,咱們家這樣多的孩子,能讓他死在這院子嗎?”

  過了半天工夫,街上聚了很多人了,車夫躺在大門外邊,嘴里邊可怕地冒著白沫。

  馬伯樂的父親出來了,為車夫來禱告:“我主在天的父,你多多拯救窮人,你若救活了這個將死的人,那些不信主的人,聞風就都來信服你……我主,在天的父……”

  老太太站在大門里,揩著眼睛,她很可憐這樣無靠的人。

  街上那些看熱鬧的人靜靜地看著,一句話也不說。只有梗媽向老太爺說了好幾次:

  “把他抬到屋里去吧,他死不了。”

  老太爺搖搖頭說:

  “我主耶穌,不喜歡狹窄的地方。”

  梗媽又對老太太去說:

  “把他抬進來吧!”

  老太太擦擦眼淚說:“多嘴!”

  于是那車夫就在大門外邊,讓太陽曬著,讓上百的人圍著。

  車夫果然沒有死。

  今天被老太太喝呼著,他就跪在大門洞子里了。

  但是他不曉得為大少爺祈禱什么,同時街上過往來回的人,還一個勁地看他,他只得抬起手來把臉蒙住。可是他的手正在擦車燈,滿手是擦燈油的氣味。

  他看一看老太太也上樓了,他也就站起來了。

  這一天禱告的聲音很大,不同平常的晚禱。聲音是嗡嗡的,還好像有人哭著。車夫想:

  “哭是在禮拜堂里邊,怎么在家也哭?”

  車夫一聽不好了,大半是發生了不幸。他趕快跑到屋里去,把門關上,向著圣像很虔誠地把頭低下去,于是也大聲地叨叨起來:“主,耶穌,你千靈萬靈的主,可不要降災于我們的大少爺……可不要降災于我們的大少爺……從前我以為他是個狠心的人,從昨天起我才知道他是個心腸很好的人。上帝,昨天他還給我兩塊錢來的……昨天。”

  馬伯樂因為要離開家,所以賞給兩塊錢,因此車夫為他大嚷大叫著。

  送信的信差來了,敲打著門房的窗子,沒有人應,就把信丟進窗子里去。他往窗子里一望,地上跪著一個人,他招呼一聲:

  “信!”

  里邊也沒有回答,他覺得奇怪,又聽這院子里樓上樓下都嗡嗡的。

  在這個城里,耶穌教很盛行,信差也有許多信教的,他知道他們在做禱告,他看一看手上的表,知道晚禱的時候還未到。

  若不在晚禱的時候,全體的禱告是不多見的,大概是發生了什么事情。生了初生的嬰兒是如此,因為嬰兒是從耶穌那里得到生命的。有人離開了世界,大家希望他能夠回到主那里所以大家也為他祈禱。

  那信差從大門口往里望一下,沒有看見一個人。兩三個花鴨子繞著影壁跩跩地走來。信差又往院子里走一走,看見小丫環在走廊上也是跪著,他就一步跳出來了,心中納悶。

  他到隔壁那家去送信,他就把這情形告訴了那看門的。

  看門的跑到馬公館的大門口站了一會,回去就告訴了女仆,女仆又告訴了大小姐。

  不一會,馬公館的大門外聚了一大堆的人。因為這一群人又都是不相干的,不敢進去問一問,都站在那兒往里邊探頭探腦。

  有的想,老馬先生死了,有的想孫少爺前天發燒,也許是病重。還有一些,是些過路人,看人家停在那兒了,他也就停在那兒了,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就跟人家在那里白白地站著。

  馬公館的老廚子,扎著個藍圍裙,提著個泥燒的扁扁酒瓶子,笑呵呵地從街上回來。走到大門口,那些人把他攔住,問他:

  “你們公館怎么著了?有什么事?”

  他說:“沒什么,沒什么!”

  人們向他擁著。他說:

  “別擠別擠,我要喝酒去了。”

  他一進了院子,聽聽樓上樓下,都在禱告。他一開廚房的門,他看梗媽跪在那里,并且梗媽哭得和個淚人似的。他也就趕快放下了酒壺,跪下去了。

  馬伯樂有生以來只受過兩次這樣莊嚴的禱告。一次是在他出生的時候,那時他還太小,他全然不知道。那么只有這一次了,所以使他感到很莊嚴,他覺得坐立不安。

  不久他帶著父親贊助他的那筆款子,在上海開起書店來。

  現在再說他的父親贊助他這筆款子究竟是三千塊錢,還是幾百塊錢,外人不能詳細地知道。他見了有錢的人,他說三千。他見了窮朋友,他說:

  “哪有那么多,也不過幾百塊錢。父親好比保險箱,多一個銅板也不用想他那里跳出來。”

  “說是這樣說。”馬伯樂招呼著他的窮朋友,“咱們該吃還是得吃呵,下樓去,走!”

  他是沒有戴帽子的習慣的,只緊了緊褲帶就下樓去了。

  他走在前邊,很大方的樣子。走到弄堂口,他就指給朋友們兩條大路,一條是向左,一條是向右。問他們要吃湯圓,還是要吃水餃。

  馬伯樂說開的這爿店是在法租界一條僻靜的街上,三層樓的房子。

  馬伯樂這書店開得很闊氣,營業部設在樓下,二樓是辦公廳,是他私人的,三樓是職員的臥室(他的職員就是前次他來上海所交的幾個窮朋友)。

  房子共有六七間,寫字臺五六張,每張寫字臺上都擺著大玻璃片。墨水壺,剪刀,漿糊,圖釘,這一些零碎就買了五十多塊錢的。

  廚房里邊,請上娘姨,生起火來,開了爐灶。若遇到了有錢的朋友來,廚房就蒸著雞啦,鴨啦,魚啦,肉啦,各種香味,大宴起客來。

  比方會寫一點詩的,或將來要寫而現在還未寫的,或是打算不久就要開始寫的詩人,或是正在收集材料的小說家……就是這一些人等等,馬伯樂最歡迎。他這些新朋友,沒有幾天工夫都交成了。簡直是至交,不分彼此,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一切都談得來,一切不成問題。

  馬伯樂一看,這生意將來是不成問題的了,將來讓他們供給文章是不成問題的了。因為并非商人之交,商人是以利合,他們卻是以道合。他們彼此都很談得來。

  馬伯樂把從前寫小說的計劃也都講了一番。但是關于他為著想賣點稿費才來寫小說這一層,是一字未提的,只說了他最中心的主題,想要用文章來挽救中華民族。

  “真是我們的民族非得用我們的筆去喚醒不可了,這是誰的責任……這是我們人人的責任。”

  馬伯樂大凡在高興的時候,對著他的賓客沒有不說這話的。

  于是人人都承認馬伯樂是將來最有希望的一人。

  彼此高談闊論,把窗子推開,把椅子亂拉著。橫著的,斜著的,還有的把體重沉在椅子的兩只后腿上,椅子的前腿抬起來,看著很危險。可是坐在椅子上的人把腳高高地舉在寫字臺上,一點也不在乎,悠然自得。他把皮鞋的后跟還在桌心那塊玻璃磚上慢慢地擦著。

  那玻璃磚的下層壓著一張高爾基的像片,壓著一張斯大林的像片。

  那個張歪著椅子的前腿的人,一看到這兩張像片,趕忙把腳從桌上拿下來,抬起玻璃磚把像片拿出來細看一番,連像片的背面都看了,好像說不定這張像片就是他的。

  看了半天,沒能看出什么來。

  經他這一看,別人也都圍上來了,并且好幾個人問著:

  “這是在哪兒買的,伯樂!”

  “呵,什么。”馬伯樂表示著很不經意的樣子,他曉得在交際場中,你大驚小怪的,未免太小家子氣。

  “從青島帶來的。”

  馬伯樂是說了個謊,其實這照片不是他的,是他的職員的。

  因為還是遠道而來,眾人對這照片更表示一番特別重視。

  所以接著不斷地議論起來。有的說霞飛路上有一家外國書店賣的多半是俄國書,比如果戈里的,托爾斯泰的,還有些新俄的作家。可惜他們都不大認識俄文,只憑了封面上的作者的畫像才知道是某人某人的作品。就是這一家就有斯大林的照片。

  馬伯樂說:

  “我還從那里買過一張法捷耶夫的照片……穿的是哥薩克的衣裳。”

  馬伯樂的確在朋友的地方見過這張照片,可是他并沒有買過。他看大家都對這個有興趣,所以他又說了個謊。

  “是的呀。俄國的作家,都愿意穿哥薩克的衣裳。那也實在好看。可惜上海沒有賣的,聽說哈爾濱有,我那兒有認識的人,我想托他給我買一件寄來。俄國東西實在好。”馬伯樂說:

  “很好,很好。”

  再說那賣俄國畫片的書店,眾人都不落后,各人說著各人對那書店發現的經過。有的說:

  “剛開門不久。”

  有的說:

  “不對,是從南京路搬來的。”

  有一個人說,他在兩年前就注意到它了。正說到這里,另一個人站起來,把一支吸完了的煙尾從窗子拋到花園里去。那個人是帶著太太的,太太就說:

  “你看你,怎么把煙頭丟進花園里,花是見不得煙的。”

  馬伯樂過來說不要緊。

  “這花算什么,沒有一點好花。”

  可是大家的話題仍沒有打斷。那丟煙尾的人發表了更豐富更正確的關于那家書店的來歷,他說他有一個侄子,從前到過海參崴,學了很好的俄國話回來。他是那書店老板的翻譯。

  “老板的名字叫什么來的,叫做什……多寧克……有一次,我到那書店里去,侄子還給我介紹過,現在想不起了,總之,是個純粹的俄國人。從他那哈哈大笑的笑聲里,就可以分辨出來,俄國人是和別國的人不同的,俄國人是有著他了不起的魄力的……”

  他知道他自己的話越說越遠,于是把話拉回來:

  “那書店不是什么美國人開的,也不是從南京路來的,而是從莫斯科來的,是最近,就是今年春天。”

  關于這樣一個大家認為前進的書店,馬伯樂若不站起來說上幾句,覺得自己實在太落后了。但是他要說什么呢!其實他剛來上海不久,連這書店還是第一次聽說,連看也未曾看過,實在無從說起,又加上已經被人確定是俄國書店了,大家也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大家也就不感到趣味了。馬伯樂看一看這情景,也就閉口無言算了。

  大家都靜了幾分鐘。

  馬伯樂要設法把空氣緩和下來,正好門口來個賣西瓜的,就叫了傭人來抱西瓜,他站在門口招呼著:

  “選大的,選大的。”

  他表示很慷慨的樣子,讓傭人拿了四五個進來。

  一會工夫,滿地都是西瓜皮了。

  馬伯樂說:

  “隨便扔,隨便扔。”

  他覺得若能做到主客不分,這才能算做好交情。辦公桌上的墨盒蓋沒有關,有人不經意地把西瓜子吐在墨盒里了。

  馬伯樂說:

  “不要緊,不要緊,真他媽的這些東西真礙事。”

  他走過去,把辦公桌上零零碎碎的什么印色盒,什么橡皮圖章、墨水壺之類,都一齊往一邊扒拉著,這些東西實在是很礙事。

  過了沒有多少日子。馬伯樂這書店有些泄氣了。他讓會計把帳一算,他說開銷太大了。他手里拿著帳單,他說。

  “是這個數目嗎?”

  他說:

  “有這么多嗎?”

  他拿起鉛筆來,坐在辦公桌那兒算了一個上午。這是他開書店以來第一次辦公,覺得很疲乏,頭腦有點不夠用。躺在床上去休息了一下,才又起來接著算。無論怎么算法。數目還是那么多,和會計算的一樣。于是他說著:

  “這真奇怪,這真奇怪,可是一兩千塊錢都是做什么花的?并沒有買什么用不著的東西呀!并沒有浪費呀!錢可到底是哪兒去了?”

  偏拿在他手里的帳單是很清晰的,不但記明了買的什么東西,還記明了日子。馬伯樂依次看下去,沒有一筆款子不是經他手而花出去的。件件他都想得起來,桌子、椅子、衣柜、痰盂……甚至于買了多少聽子煙招待客人他還記得的,的的確確沒有算錯帳,一點也沒有錯,馬伯樂承認帳單是完全對的。雖然對了,他還奇怪:

  “這么多,真這么多!”

  他完全承認了之后,還是表示著懷疑的樣子。

  到了第二天,他想了一個很好的緊縮的辦法,把樓下房子租出去,在門口貼了一張紅紙租貼,上邊寫著:

  余屋分租,抽水馬桶,衛生設備俱全。

  租金不貴,只取四十元。

  因為“租金不貴”這四個字,馬伯樂差一點沒跟會計打起來,會計說:

  “寫上‘租金不貴’干什么呢?他要租就租,不租就是不租。寫上‘租金不貴’這多難看,朋友來了,看了也不好,好像咱們書店開不起了似的。”

  馬伯樂打定了主意必要寫上。

  寫好了,在貼的時候,差一點又沒有打一仗。馬伯樂主張貼得高一點,會計主張貼得低一點,貼得低人家好容易看見。

  馬伯樂說:

  “貼得低,討厭的小孩子給撕了去,到時候可怎么辦哪!”馬伯樂到底親自刷了膠水,出去就給它貼上了。他是蹺著腳尖貼上的。

  因為那招貼刷了過多的膠水,一直到招來的房客都搬來了,那招貼幾次三番地往下撕都撕不下來,后來下了幾場雨,才算慢慢地掉了。

  朋友來了的時候,仍是拉開樓下客堂間的門就進去,并且喊著:

  “伯樂,不在家嗎?”

  常常把那家房客,鬧得莫名其妙。

  馬伯樂很表示對不住的樣子,從二樓下來把客人讓上去:

  “房子太多,住不了……都搬到樓上來了。”

  他想要說,把營業部都一齊搬到樓上來了。但他自己一想也沒營什么業,所以沒有說出來。

  從此朋友也就少了一點,就是來了也不大熱鬧。因為馬伯樂不像從前常常留他們吃,只是陪著客人坐了一會,白白地坐著,大家也沒有什么趣味。顯得很冷落,談的話也比較少,也比較有次序,不能夠談得很混亂,所以一點不熱鬧。

  二樓擺著三張辦公桌子,外加一個立柜,兩個書架,七八張椅子,還有馬伯樂的床,可說連地板都沒有多大空處了。亂七八糟的,實在一點規模也沒有了。

  所以馬伯樂也隨便起來,連領帶也不打了,襪子也不穿,光著腳穿著拖鞋。

  到后來連西裝也不穿了,一天到晚穿著睡衣,睡衣要脫下去洗時,就只穿了一個背心和一個短襯褲。馬伯樂是一個近乎瘦的人,別人看了覺得他的腿很長,且也很細,脖子也很長很細。也許是因為不穿衣裳露在外面的緣故。

  他早晨起來,不但不洗臉,連牙也不刷了。一會靠在椅子上,一會靠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連精神也沒有了。

  “到那時候,可怎么辦!”

  他之所謂到那時候,是有所指的,但是別人不大知道,也許指的是到書店關門的時候。

  經過這樣一個時間,他把三樓也租出去了。把亭子間也租出去了。

  全書店都在二樓上,會計課,庶務課,所有的部門,都在一間房子里。

  馬伯樂和兩三個朋友吃住在一道了。朋友就是書店的職員。

  馬伯樂覺得這不大雅觀。

  “怎么書店的經理能夠和普通的職員住在一起呢!”

  本來他想住在一起也沒有什么,省錢就好。但是外邊人看了不好看。于是又破費了好幾塊錢,買了個屏風來,用這屏風把他自己和另外的兩個人隔開。

  經這樣一緊縮,生活倒也好過了,樓下出租四十元,三樓出租二十元,又加上兩個亭子間共租十四元。

  全幢的房子從大房東那里租來是七十五元。

  馬伯樂這一爿店,房租每月一元。他算一算,真開心極了。

  “這不是白撿的嗎?他媽的,吃呵!”

  經過了這一番緊縮,他又來了精神。

  每到下半天,他必叫娘姨到街上去買小包子來吃,一買就買好幾十個,吃得馬伯樂滿嘴都冒著油,因為他吃得很快,一口一口地吞著,他說:

  “這真便宜!”

  他是勉強說出來的,他的嘴里擠滿了包子。這樣下去,朋友們也不大來了。馬伯樂天天沒有事好做,吃完了就睡,睡完了就吃,生活也倒安適。

  但那住在三樓的那個窮小子,可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南洋華僑不是南洋華僑,廣東人不是廣東人,一天穿著木頭板鞋上上下下,清早就不讓人睡覺。

  “真他媽的中國人!”馬伯樂罵著。

  會計說:

  “那小子是個窮光蛋,屋里什么也沒有,擺著個光桿床,算個干什么的!”

  馬伯樂一聽,說:

  “是真的嗎?只有一張床。那他下個月可不要拖欠咱們的房租呵!”

  當天馬伯樂就上樓去打算偷看一番,不料那窮小子的屋里來了一個外國女人。馬伯樂跑下樓來就告訴他同屋的,就是那會計。

  “那外國姑娘真漂亮。”

  會計說:

  “你老馬真是崇拜外國人,一看就說外國人漂亮。”

  “你說誰崇拜外國人?那個王八蛋才崇拜外國人呢!”

  正說著樓上的外國姑娘下來了。馬伯樂開門到洗臉室去,跟她走了個對面,差一點要撞上了。馬伯樂趕忙點著頭說:

  “Sorry。”

  并不像撞到中國人那樣。撞到中國人,他瞪一瞪眼睛:

  “真他媽的中國人!”可是過了不久,可到底是不行。開書店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聽說哪條街哪條街也掛了牌子。而最使馬伯樂覺得不開心的,是和他對門的弄堂房子也掛了書店牌子。這不簡直是在搶買賣嗎?這是干什么!

  馬伯樂說:“咱們下樓去仔細看看。”

  沒有人和他同去,只得一個人去了。他站在那兒,他歪著脖,他把那牌子用手敲得眶眶地響。他回來,上了樓,沒有說別的,只罵了一句:

  “店鋪還不知哪天關門,他媽的牌子可做得不錯。”

  沒有幾天,馬伯樂的書店就先關了門。總計開店三個月,房錢飯錢,家具錢……開銷了兩千塊。大概馬伯樂的腰里還有幾百,確實的數目,外人不得而知。

  他的書店是一本書也沒有出,就關了門了。

  馬伯樂說:

  “不好了,又得回家了。”

  于是好像逃難似的在幾天之內,把東西就都變賣完了。

  這變賣東西的錢,剛剛夠得上一張回家的船票。馬伯樂又回家去了。

  馬伯樂在家里的地位降得更低了。

  他說:

  “怎么辦呢,只得忍受著吧。”

  當地的朋友問他在上海開書店的情形,他傷心的一字不提,只說:

  “沒有好人,沒有好人。”

  再問他:“此后你將怎樣呢?”他說:“上帝知道,也許給我個機會逃吧!”

  馬伯樂剛一回到家里,太太是很驚疑的。等她曉得他是關了店才回來的,她什么也沒有表示。并沒有和他爭吵,且也什么不問,就像沒看見他一樣。她的臉和熨斗熨過似的那么平板,整天不跟他說一句話。她用了斜視的目光躲避著他,有時也把眼睛一上一下地對著他,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生人一般。吃飯了,老媽子來喊的時候,太太抱起小女孩雅格來就走了,并不向他說一聲“吃飯啦”,或“吃飯去”。

  只有雅格伏在太太的肩上向他拍著手,一面叫著爸爸。馬伯樂看了這情景,眼淚立即滿了兩眼。

  他覺得還是孩子好,孩子是不知道爸爸是失敗了回來的。

  他坐在桌上吃飯,桌上沒有人開口和他講話。別人所講的話,好像他也搭不上言。

  母親說:“黃花魚下來了,這幾天便宜,你們有工夫去多買些來,腌上。”

  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都答應著說去買。

  父親這幾天來,一句話不說,銀筷子碰著碗邊嚶嚶地響。父親吃完了一碗飯,梗媽要接過碗去裝飯,老爺一搖頭,把飯碗放下,站起來走了。

  大黑貓從窗臺上跳下來,跳到父親離開的軟椅上蹲著,咕嚕咕嚕的。那貓是又黑又胖。馬伯樂看看它,它看看馬伯樂。

  馬伯樂也只得不飽不餓地吃上一碗飯就退出飯廳來了。

  后來父親就不和馬伯樂一張桌吃飯,父親自己在客廳里邊吃。吃完了飯,那漱口的聲音非常大。馬伯樂覺得很受威脅。

  母親因為父親的不開心也就冷落多了。老媽子站在旁邊是一聲不敢響。雅格叫著要吃蛋湯時,馬伯樂用湯匙調了一匙倒在雅格的飯碗里,孩子剛要動手吃,媽媽伸手把飯碗給搶過去了,罵著那孩子:

  “這兩天肚子不好,饞嘴,還要吃湯泡飯。”

  雅格哭起來了。馬伯樂說:

  “怕什么的,喝點湯怕什么?”

  太太抱起孩子就走了,連睬也沒有睬他。

  全家對待馬伯樂,就像《圣經》上說的對待魔鬼的那個樣子,連小雅格也不讓爸爸到她的身邊了。雅格玩著的一個小狗熊,馬伯樂拿著看看,那孩子立刻搶過去,突著嘴說:

  “你給我,是我的。”

  蘋果上市的時候,馬伯樂給雅格買來了,那孩子正想伸手去拿,媽媽在旁瞪了她一眼,于是她說:

  “我不要……媽說媽買給我。”

  馬伯樂感到全家都變了。

  馬伯樂下了最后的決心,從太太房間,搬到自己的書房去了,搬得干干凈凈,連一點什么也沒有留,連箱子帶衣裳帶鞋襪,都搬過去了。他那跟著他去過兩次上海的化學料的肥皂盒,也搬過去了。好像是他與太太分了家。

  太太一聲也沒有響,一眼也沒有看他,不用聲音同時也不用眼睛表示挽留他,但也沒一點反對他的意思,好像說,他愿意怎么著,就怎么著吧,與她是一點也不相干的。

  馬伯樂最后一次去拿他的肥皂盒時,他故意表示著惡劣的態度,他很強橫的樣子,一腳就把門踢開了。

  眼睛是橫著看人的,肥皂盒就在鏡臺上,他假裝看不見,他假裝東找西找,在屋里走來走去,開遍了抽屜,他一邊開著,他一邊用眼梢偷看著太太。太太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著。馬伯樂想:

  “你怎么就不和我說一句話呢?就這么狠心嗎?”

  到后來他簡直亂鬧起來。在他生起氣來的時候,他的力氣是很大的,弄得東西乒乓地亂響,可是太太什么反應也沒有,簡直沒有看見他。于是他就把肥皂盒舉起來摔在地上了。

  “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等了一會,他想太太這回大概受不住了!

  可是太太一聲沒有響,仍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著。

  馬伯樂看看,是一點辦法沒有了,于是拾起肥皂盒子來,跑到他自己安排好的屋中去。從此他就單獨地存在著。

  馬伯樂很悲哀地過著生活。夜里打開窗子一看,月亮出來了,他說:“月亮出來了,太陽就看不見了。”

  外邊下雨了,他一出大門他就說:

  “下雨了,路就是濕的。”

  秋天樹葉子飄了一院子,一游廊。夜里來了風,就往玻璃窗子上直打,這時馬伯樂在床上左翻右轉,思來想去。古人說得好,人生是苦多樂少,有了錢,妻、子、父、兄;沒有錢,還不如喪家的狗,人活著就是這么一回子事,哪有什么正義真理,還不都是騙人的話。

  馬伯樂東西亂想,把頭想痛了。他起來喝了一杯茶才好一點。他往窗子外邊一看,外邊是黑沉沉的,他說:

  “沒有月亮,夜是黑的。”

  他聽落葉打在窗上,他又說:

  “秋天了,葉子是要落的。”

  他跟著這個原則,他接著想了許多:“有錢的人是要看不起窮人的。”

  “做官的是要看不起小民的。”

  “太太是要看不起我的了。”

  “風停了,樹葉就不落了。”

  “我有了錢,太太就看得起我。”

  “我有錢,父親也是父親了,孩子也是孩子了。”

  “人活著就是這么的。”

  “活著就是活著。”

  “死了就活不了。”

  “自殺就非死不可。”

  “若想逃就非逃不可。”

  馬伯樂一想到“逃”這個字,他想這回可別逃了。

  于是馬伯樂在家里住了一個很長時間,七八個月之內。他沒有逃。

  盧溝橋事件一發生,馬伯樂就坐著一只大洋船從青島的家里,往上海逃來了。

  全船沒有什么逃難的現象,到了上海,上海也沒有什么逃難的現象,沒有人從別的地方逃到上海來,也沒有人從上海逃到別處去。一切都是安安詳詳的,法租界、英租界、外灘碼頭,都是和平常一樣,一點也沒有混亂,外灘的高壯的大樓,還是好好地很威嚴地在那久站著,電車和高樓汽車交交叉叉地仍舊是很安詳地來往著。電車的鈴子還叮叮地響著。行人道上女人們有的撐著洋傘,有的拿著閃光的皮夾子,悠悠然地走著,也都穿著很講究的衣裳和很漂亮的鞋子,鞋子多半是通著孔的,而女人們又不喜歡穿襪子,所以一個一個地看上去都很涼爽的樣子。尤其是高樓汽車上,所坐著的那些太太小姐們,都穿著透紗的衣裳,水黃的,淡青,米色的,都穿得那么薄,都是輕飄飄的,看去風涼極了,就是在七月里,怕是她們也要冷的樣子。臨街的店鋪的飾窗,繁華得不得了。小的店鋪,門前還唱著話匣子。還有那些售賣航空獎券的小鋪子,鋪前站著滿滿的人,也唱著話匣子,那是唱著些刺激人、亂吼亂叫的調子,像哭不是哭,像笑不是笑。那些人徘徊在店鋪前邊想要買一張又怕得不到彩,白白地扔了一塊錢。想要不買,又覺得說不定會得到頭彩,二彩,三彩……不僅僅這些,還有許多副彩,或是末尾的兩個號碼相符,也可得到三十五十、三元二元。最低限度還有一個一元的。一元的機會最多,買了還是買了吧,得不到頭彩,得到一個一元的也還夠本。假若是得到個二彩三彩,那還了得,富翁立刻就做上了,買上汽車,家里用上七八個仆人,留聲機,無線電……頭彩雖然不容易得,但是回回頭彩是必定出的,這頭彩出在誰人頭上,誰是把它定下了的?沒有人定呀,誰買了彩票,誰就有機會,一塊錢就存心當它是丟了,要買就決心買吧。所以娘姨們,拉車的車夫,小商人,白相人,游散雜人……不分等級地都站在彩票店的門前,在心里算來算去,往那掛得粉紅紅的一排一排的彩票上看來看去,看看哪一張能夠得頭彩。好像他們看得出來,哪一張要得頭彩的樣子。看準了他們就開口了,說:“我要這張。”指著那掛得成排的彩票,他們把手伸出去,賣彩票的人,拿過一聯來,一聯就是十張二十張,或者是三張二張聯在一起的,好像在郵局里的郵票一樣,是一排一排的,一大張一大張的。可是沒有人看見過到郵局里去買郵票的人他指定要這張,或者是要那張,交過去五分錢,郵局的人就給一張五分的票子,交過一分就給一張一分的票子,假若有人要加以挑選,郵局的人豈不要把他大罵一頓。但是買航空獎券則不同,隨便你挑來挑去,賣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煩。買票子的人,在那一大張上看了半天,都不合意。于是說:“不要這排,要那排。”賣票子的人就去換了一大排來,這一大排和那一大排也差不多,也完全一樣,于是那買的人就眼花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沒有了主意,真是千鈞一發的時候,非下最后的決心不可。于是就下了最后的決心,隨便在那看花眼了的一大排上,指定了一張,別人看了以為他是真正看出點道理來才選了這張的。其實不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好是壞,將來是悲是喜。不過眼睛看花了,頭腦也想亂了,沒有辦法才隨便撕下來這張的。還有的,撕下來他又不要了,他看看好像另外的一張比這張更好,另外的一張大概會得頭彩,而他這張也不過得個三彩的樣子。他自己覺得是這樣,于是他趕快又另換了一張,賣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煩,就給他另換了一張,還有的幾次三番地換,賣票的也都隨他們的便。有的在那里擠擠擦擦地研究了一會,拿到面前用手摸了半天。摸完了,看完他又不買。他又退到旁邊看著別人買。有的時候是很奇怪的,一個人上來很勇敢地買了一張去,另外的人也上來各人買了一張去,那站在旁邊在看著別人買的人也上來買了一張去。好像買彩票的人,是趁著風氣而買。大概是他們看出第一個很爽快地買這一聯彩票的人,是個會發財的樣子,跟著發財的人的后邊,說不定自己也就會發財的,但是這些爽快買了就去的人是不常有的。多半的要研究,還有的研究完了,卻并不買,也不站在一旁看著別人買,而是回家去了,回家去好好想想明天再來。他們買一張航空獎券,好像出錢來買匹小驢或小馬那樣,要研究這小驢是瘦的是胖的,又是多大的牙口,該算一算,過幾年,它該生幾個小驢子。又好像男的在那選擇未婚妻,女的在那里選擇丈夫。選擇丈夫也沒有如此困難地左看右看,百般地看,而看不出好壞來。這一大堆航空獎券哪個是頭彩。越看越看不明白,一點現象也沒有,通通是一樣,一大張一大排的都是一樣,都是淺紅色的,上邊都印著完全一模一樣的字。一千張,一萬張,哪怕是十萬張,也都是一樣。哪管是發現了幾張或是比其余的稍微深了一點或是淺了一點,讓人選擇起來也有個目標。將來得不得彩的不管,總算在選擇上比較省點力氣。但是印航空獎券的印刷所也許是沒有想到他們選擇困難這一層,顏色卻調得一模一樣,似乎不是人工造的,而是天生就生成了這么一模一樣。這是一般人,或者窮人買航空獎券的樣子。有錢的人也買,但多半是不十分選擇的,也不十分看重的樣子。一買就是十塊錢二十塊錢,或是百八十塊錢地買,好像買香煙或別的日常用品一樣。不管回到家對這彩票仍舊是不加重視地扔在一邊,或是把號碼記在日記冊上,或是更記在什么秘密的地方,日夜地等著開彩都不管,就只說買的時候到底是直爽的。街上不但賣航空獎券的鋪子是熱鬧的,就是一切店鋪也都很熱鬧。雖然熱鬧但是并不混亂,并不慌忙,而是安安詳詳的,平平穩穩的,絕對沒有逃難的形色。

  坐著馬伯樂的大船,進了口了,靠了岸了。馬伯樂是高高地站在桅桿的下邊。岸上擠滿了接船的人。他明明知道沒人來接他,因為他上船的時候并沒打電報給上海的朋友。但是他想:

  “萬一要有呢?”

  所以他往岸上不住地尋視,直等到下船的人都下完了,接船的人也都走了,他才回到三等艙里,拿起他那張唯一帶來的毯子,下船來了。

  走在街上,他覺得有點不對,一切都是平常的態度,對于他,這從青島逃來的人,似乎沒有人知曉。他走過了外灘,走過了南京路,他穿的是很厚的衣裳,襯衫也黑了,皮鞋也沒有上油,臉上的胡子也幾天沒有一刮了,所以臉色是黑黝黝的。

  高樓汽車經過他旁邊的時候,他往上看了一眼,看到那些太太小姐們,穿得都那么涼爽。

  “怎么,她們還不知道嗎?蘆溝橋都打起來啦!”

  他想,這樣的民族怎么可以!他們都不知道青島也快危險了。

  他坐了電車經過先施公司、冠生園、大新公司的前邊,那里邊外邊都是熱熱鬧鬧的,一點也沒有逃難的樣子,一點也沒有驚慌的樣子,太太平平的,人們是穩穩當當的。

  當馬伯樂看到了賣航空獎券的鋪子,里邊是紅紙裝飾得紅堂堂的,里邊外邊都掛了紅招牌,上邊寫著上次開獎,頭獎就是他這個店鋪賣出去的,請要發財的人快來買吧。馬伯樂一看,他就說:“真他媽的中國人!”

  “日本人都快打上來了,你們還不去做個準備。還在這里一心想要發財。”

  “到那時候,可怎么辦呢?”

  他之所謂到那時候,大概是到了很悲觀的時候,于是很悲憫地想著:

  “你們這些人,你們不是沒有聰明,你們不是不想要過好的生活,過安定的生活,看你們都聚在一起,很忠實地買航空獎券的樣子,可見你們對于發財的心是多么切。可是小日本就快上來了,小日本上來的時候,你們將要不知不覺地、破馬張飛地亂逃,到那時候,你們將要哭叫連天,將要失妻散子。到那時候,天昏地暗了,手忙腳亂了,你們還不快快去做一個準備,到那時候可怎么辦呢!”

  馬伯樂帶著這種心情到了上海。不久就在上海租了房子住下了。

  這回他租的房子,可與開書店那次所租的房子相差太遠了,不能比了。一開門進去,滿屋子都是大蒜的氣味。馬伯樂說:

  “這是逃難呀,這不是過日子,也不是做生意。”

  所以滿屋子擺著油罐、鹽罐、醬油瓶子、醋瓶子,他一點也不覺得討厭,而覺得是應該的,應該如此的。

  他的屋子是暗無天日的,是在樓下梯口的一旁。這座房子組織得很奇怪。不但是馬伯樂的房子沒有窗子,所有樓下的房子也都沒有窗子。

  馬伯樂租房子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這個缺點,正因這有這個缺點,他才租了它。他懂得沒光線眼睛是要壞的,關起門來沒有空氣,人可怎么能夠受得了,但是正因為有了這個大缺點,房租才會便宜的。

  “這是什么時候?這是逃難的時候。”

  馬伯樂想,逃難的時候,就得做逃難的打算,省錢第一,別的談不到。

  所以對這黑洞洞的房子,他一點也不覺討厭,而覺得是應該的,應該如此。

  一天到晚是非開電燈不可的,那屋子可說是暗無天日的了,一天到晚,天暗地黑,刮風下雨也都不能夠曉得,哪怕外邊打了雷,坐在屋子里的馬伯樂也受不到轟震。街上的汽車和一切雜音,坐在這屋子里什么也聽不見,好像世界是不會發聲音的了,世界是個啞巴了。有時候,弄堂里淘氣的孩子,拿了皮球向著墻上丟打著。這時候馬伯樂在屋里聽到墻壁啪啪地響,那好像從幾百里之外傳來的,好像兒童時代丟了一塊石子到井里去,而后把耳朵貼在井口上所聽到的那樣,實在是深遠得不得了。有時弄堂里的孩子們拿了一根棍子從馬伯樂的墻邊劃過去,那時他聽到的不是啪啪的而是刷刷的,咯拉咯拉的……這是從哪兒來的聲音?這是什么聲音?馬伯樂用力辨別也辨別不出來,只感到這聲音是發在無限之遠。總之馬伯樂這屋子靜得似乎全世界都啞了,又好像住在深淵里邊一樣,又黑又靜,一天到晚都開著電燈。就是夜里睡覺,馬伯樂也把燈開著,一則開燈是不花錢的,他想開著也就算了;二則關起燈來,也不大好,黑得有點怕人。

  有一天夜里,是馬伯樂失眠之夜,他看著墻上有一點小東西發亮,不但發亮,而且還會浮浮游游地動,好像有風吹著似的,他忙去開燈看看,一開燈什么也沒有。他又關了燈再睡,那小亮東西,又看見了。和先前一樣,是浮浮游游的。他開了燈,到墻上去找了半天,沒能找到什么,過后一想他知道那是螢火蟲了,是沒有什么關系的。但從那時起就永遠開著燈睡覺。若關了燈,也不是不能睡,不過,覺得有點空洞,有點深遠,而且夜里開燈房東又不加錢的,所以就開著睡。

  所以馬伯樂過的生活,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黑夜,但他自己不那么以為著,他以為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白晝,亮通通的,電燈好像小太陽似的照著他。他以為這是應該的,應該如此的。

  “逃難的時候,你若不儉省還行嗎?”他沒有一天忘記了這個念頭。

  他為了儉省,他不到外邊去吃,飯館的飯無論怎樣便宜,也沒有自己動手在家里做更便宜。

  他買了炭爐、小鐵鍋、鍋鏟之類,就開了伙了,開初是在廚房里做,過幾天,他發現油也有人偷著用;醬油擺在那里,頭一天還是半瓶,第二天就剩小半瓶了;炭也似乎有人拿著用,不然用不了這么快。因為上海的廚房是公用的,公用的廚房人家多,自然靠不住。恰巧有一回他真正看見了,房東的娘姨倒了他的油,炒雞蛋。

  于是他就把爐子搬到自己屋里來了,就在床頭上開了伙,油、鹽、醋、醬油……桌子底下、床底下,都擺滿了瓶子、瓶子,罐子、罐子。四五天之前炒的辣椒醬放茶杯中忘記了,馬伯樂拿在手里一看,都生了綠茸茸的毛了。拿到鼻子上一嗅,發著一種怪味。他想這實在可惜的,可吃又吃不得,他看了半天很可惜的,用筷子把它挖出來,挖出來,挖在一張破報紙上丟掉了。那個被挖出辣椒醬來的杯子,沒有去洗,就裝上辣椒油了。在燈光之下,也看不見這杯子是不大干靜的的,因為是用揩布揩過了的。揩過了的,也就算了,將來逃起來,還不如現在呢!

  所以馬伯樂燒飯的小白鍋,永久不用洗,午飯吃完了,把鍋蓋一蓋,到晚上做飯的時候,把鍋子拿過來,用鍋鏟嘁喳咔喳地刮了一陣,刮完了就倒上新米,又做飯去了。第二天晌午做飯時也是照樣地刮。鍋子外邊,就更省事了,他連刮也不刮,一任其自然。所以每次燒飯的白沫,越積越厚,致使鍋子慢慢地大起來了。

  馬伯樂的筷子越用越細,他切菜的那塊板越用越簿,因為他都不去洗,而一律刮之的緣故。小鐵鍋也是越刮越簿,不過里邊簿,外邊厚,看不出來就是了。而真正無增無減的要算吃飯的飯碗。雖然也每天同樣地刮,可到底沒能看出什么或大或小的現象來,仍和買來的時候沒有什么差別,還在保持原狀。

  其余的,不但吃飯的用具,就連枕頭、被子、鞋襪,也都變了樣。因為不管什么他都不用水洗,一律用刮的辦法。久了,不管什么東西都要臟的,臟了他就拿過來刮,鍋、碗、筷子是用刀刮,衣裳、帽子是用指甲刮,襪子也是用指甲刮。鞋是用木片刮。天下了雨,進屋時他就拿小木片刮,就把鞋邊上的泥刮干凈了。天一晴,看著鞋子又不十分干凈,于是用木片再刮一回。自然久不刷油,只是刮,黑皮鞋就有點像掛著白霜似的,一塊塊地在鞋上起了云彩。這個馬伯樂并不以為然,沒放在心上。他走在街上仍是堂堂正正的,大大方方的,并沒有因此而生起一些些羞怯的感覺。卻往往看了那些皮鞋湛亮的,頭發閃著油光的而油然地生出一種蔑視之心。往往心里向他們說:

  “都算些個干什么的呢?中國人若都像你們這樣,國家沒有好……中國非……非他媽的……”

  馬伯樂心里恨極了,他恨自己不是當前的官員,若是的話,他立刻下令是凡穿亮皮鞋的,都得抓到巡捕房。這是什么時候,小日本就要上來了,你們還他媽的,還一點也不覺得。

  “我看你們麻木不仁了。”

  馬伯樂不大愿意上街,一上街看了他就生氣。

  有一天,他在街上走著走著,他的帽子忽然被人抓著跑了。他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是開書店時的那個會計,也就是他在上海××大學旁聽時的同學。

  這個人,一個眼睛大,一個眼睛小,滿臉青灰,好像一個吸**的人。其實是由于胃病所致,那人是又瘦又干。

  馬伯樂既然看出來的是他,就想說:

  “你拿去我的帽子干什么呢!”他的臉都氣紅了,在大街上開玩笑也不好這樣開的,讓人看了什么樣子。

  等他和那人握了手之后。話就沒有如此說而是:

  “現在你住在哪里?我還沒有去看你。你這一年干什么?胃病還沒有好哇!”

  那人也就和他說了一大套,臨走才把帽子交給了馬伯樂。

  馬伯樂一細看:

  “晤!”

  帽子上有一個洞洞。

  “這是誰干的事?這是怎么來的!”

  馬伯樂正在研究著,他的朋友說一聲:

  “老馬,你的帽子可以換一個了。你是不戴帽子的,一年不見,卻戴起帽子來了。我看走路的樣子是你,我就給你摘下帽子來瞧瞧。”

  說完了,他就走。

  馬伯樂想,這小子,這不是和我開玩笑嗎?他媽的!一路上他研究著帽子到底是怎么出的洞,沒有研究出來,等到家里,才明白了。他生起火爐燒飯時,用扇子扇著火,火花往四邊飛,飛到他自己的手上,把手給燒了一個小黑點。因為手是活的,燒得熱辣辣的痛,他把手上的火星立刻打掉了,所以,沒有燒了多大一片,而只是米粒那么大一點。馬伯樂立刻明白了,帽子的洞是火燒的。他趕快去看看,枕頭和被子燒著沒有,因為在電燈底下,雖然說是很亮了,但到底看得不怎樣清楚。似乎是并沒有燒著,但是他很疑心,他想想那說不定。所以他把爐口轉了一個方向,仍是用扇子扇著,使那火花撞到墻上去,再從墻上折回來落到別處去。這個馬伯樂就看不見了,他很放心地用力扇著火。火星從墻上折回來,竟或落在他的頭發上,落在他的臉上,但這個不要緊,這是從墻上折回來的了,不是直接的了。

  馬伯樂一天到晚都是很閑,惟有吃飯的時候最忙,他幾乎脫了全身的衣裳,他非常賣力氣,滿身流著汗,從腳到頭,從頭到腳。他只穿著小短褲和背心,腳下拖著木頭板鞋。

  但他一天只忙這么兩陣,其余的時間都是閑的。

  閑下來他就修理著自己的襪子、鞋或是西服。襪底穿硬了,他就用指甲刮著,用手揉著,一直揉到發軟的程度為止。西服褲子沾上了飯粒時,他也是用指甲去刮。只有鞋子不用指甲,而是用木片刮,其余多半都是用指甲的。吃飯的時候,牙縫里邊塞了點什么,他也非用指甲刮出來不可。眼睛迷了眼毛進去,他也非用指甲刮出來不可,鼻子不通氣,伸指甲去刮了一陣就通氣了。頭皮發癢時,馬伯樂就用十個指甲,伸到發根里抱著亂搔刮一陣。若是耳朵發癢了,大概可沒辦法了,指甲伸又伸不進去,在外邊刮又沒有用處,他一著急,也到底在耳朵外邊刮了一陣。

  馬伯樂很久沒有洗澡了,到洗澡堂子去洗澡不十分衛生。在家里洗,這房子又沒有這設備。反正省錢第一,用毛巾擦一擦也就算了。何況馬伯樂又最容易出汗,一天燒飯兩次,出大汗兩次。汗不就是水嗎?用毛巾把汗一擦不就等于洗了澡嗎?

  “洗澡不也是用水嗎?汗不就是水變的嗎?”

  馬伯樂擦完了覺得很涼爽,很舒適,無異于每天洗兩次澡的人。

  他就是閑著在床上躺著,他也不收拾屋子,滿地蒜皮,一開門,大蒜的氣味撲面而來。他很喜歡吃蔥或是蒜,而且是生吃,吃完了也不放放空氣。關起門來就上街了。那鎖在屋子里的混沌沌的氣味,是晝夜地伴著他的。

  他多半是聞不到的,就是聞到了,也不足為奇,省錢第一,其余的都次之。他對他的環境都十分滿意,就是偶爾不滿意一點,一想也就滿意了。

  “這是逃難呀,這不是……”

  他每次從街上回來,第一腳踏進屋去,必須踢倒了油瓶子或是鹽罐子,因為他的瓶子、罐子、盆碗是滿地扔著,又加上從外回來立刻進了這混沌沌的屋子,眼睛是什么也看不清楚的。但是馬伯樂對于他自己踢倒了瓶子這件事,他并不煩躁。雖然不止一次,差不多常常踢倒的。踢倒了他就彎下腰去把它扶起來。扶起來他也不把它規整一下,仍是滿地扔著。第二天,他又照樣地踢倒,照樣地扶。

  一切他都說:

  “逃難了,逃難了。”

  他每天早晨提著筐子,像女人似的到小菜場去買菜,在那里講價還價。買完了三個銅板的黃豆芽,他又向那賣黃豆芽的筐子里抓上了一把。這一抓沒有抓得很多的,只抓上十幾棵。他想多一棵就比少一棵強。

  “這是什么時候了?這是逃難呀!”

  買魚的時候,過完了秤,講好了價,他又非要換一條大的不可。其實大不了好多,他為著這條差不多大的魚,打了一通官話,爭講了好半天。買菠菜,買蔥子也要自己伸出手多搶幾棵。只有買豆腐,是又不能搶,又不能說再換一塊大的。因為豆腐是一律一般大,差不多和郵票一樣,一排一排的都是一般大。馬伯樂安然地等在那里,憑著賣豆腐的給哪一塊就是哪一塊。

  他到油鹽店去買油,他記得住上一次半斤油是裝到瓶子的哪一段。因為那汽水瓶子上貼著一塊商標,半斤油恰恰是齊到商標那里,若是多了,那就是白撿了,若是少了,那就證明不夠分量。

  “不夠分量就應該去跟他爭呀。”

  本來馬伯樂提著油瓶子回來了,他一邊走著一邊想著,越想越不對。

  “真他媽的中國人,少了分量為什么不去找他?這是什么時候呵!這是逃難的時候。”

  回到那店鋪,吵嚷了半天沒有什么結果。

  馬伯樂的眼睛是很聰明的,他一看若想加油那是辦不到的,于是也就提著瓶子回來了。氣得他兩眼發青,兩肩向前扣著,背駝著。開了鎖,一進門就撞倒了幾個瓶子。

  他生起氣來,脾氣也是很大的,在某種場合讓他犧牲了性命也是可以的。小的時候他和人家打架,因為他的左手上戴著一塊手表,怕把手表打碎了,就單用右手打,而把左手高高地舉起。結果鼻子被人家打流了血,哪怕是再比這更打到致命的地方,他都不在乎。

  “流點血,不要緊。手表打碎了,父親能再給買了嗎?”

  從小他就養成了這種習慣,他知道錢是中用的,從父親那里拿到錢是多么困難,他是永久也不會忘記的。

  馬伯樂雖然在氣頭上,一看瓶子、罐子倒了,他過去心平氣和地把它們扶起來。并且看看醬油或醋之類灑了沒有。這是錢買來的呀!這不是鬧笑話。看看沒有灑,他放了心,又接著生他的氣。

  “這是什么時候,這是逃難呵!逃難不節省行嗎?不節省,到那時候可怎么辦!”

  氣了半天不對了,他哈哈大笑起來,他想起買的就不是半斤油,買的是五分錢的油。他罵一聲: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隨時準備著再逃,處處準備著再逃,一事一物,他沒有不為著“逃”而打算的,省錢第一,快逃第二。他的腦子里天天戒備著,好像消防隊里邊的人,夜里穿著衣裳睡覺,警笛一發,跳上了水車就跑。馬伯樂雖然不能做到如此,但若一旦事變,大概總可逃在萬人之先。也或者事未變,而他就先逃了也說不定。他從青島來到上海,就是事未變而他先逃的。

  馬伯樂感到曲高和寡,他這個日本人必要打來的學說,沒有人相信。他從家出來時要求他太太一同出來,太太沒有同意,而且說他:

  “笑話。”

  近年來馬伯樂更感到孤單了,簡直沒有和他同調的。

  “日本人還會打到上海的嗎?真是笑話。”

  馬伯樂到處聽到這樣的反應。他不提到逃難便罷,一提到,必要遭到反感,竟或人家不反感他,也就冷落著他。對于馬伯樂所說的“就要逃難了”這句話,是毫不足奇的,好像并非聽見;就是聽見了,也像聽一句普通的話那樣,像過耳風那樣,隨便應付了幾句,也就算了。絕對沒有人打聽,逃到哪里去,小日本什么時候打來。竟也沒有一個人,真正地問馬伯樂一次,問他是怎么曉得的日本人必打到上海。

  馬伯樂雖然天天說逃,但他也不知道將來要逃到什么地方去。小日本從什么地方打來,什么時候打來,他也不十分知道。不過他感覺著是快的。

  他的家是在青島。有一年夏天,青島的海上來了八十多只日本軍艦。馬伯樂看了,那時候就害怕極了。在前海沿一直排列過來,八十多只軍艦,有好幾路的樣子。全青島的人沒有不哄著這件事的。人們都知道,那次軍艦來而不是來打中國,是日本的軍艦出來玩的,或是出來演習的。可是把中國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對于那些沒有知識的人,不認識字,不會看報,他們聽著傳說,把“演習”兩個字讀成“練習”。

  所以傳說著,日本海軍不得了,到中國地方來練習來了。所以街街巷巷,這幾天都談論著青島海上的八十多只軍艦。

  拉洋車的,賣豆腐的,開茶館的……都指指畫畫地指著海上那大鯨魚似的東西,他們說,日本人練習,為什么不在日本練習,為什么到中國地方來練習?

  “這不是對著我們中國人,是對著誰?”

  “看那大炮口,那不都筆直地對著我們的中山路嗎?”

  而且全青島因為上來了很多海軍而變了樣。**們歡歡樂樂地看見那長得很小的海軍,就加以招呼。安南**,法國**,高麗……說著各種語言的都有,而且她們穿了不同國度的衣裳,徘徊在海邊上,歡笑的聲音,使海水都翻了花了,海漲潮時,那探進海去的兩里路長的棧橋,被浪水刮刮地沖洗上來了,**們高聲地大笑著。她們說著各種言語,覺得十分好玩。那些長得很小的水兵,若是看一看她們,或是撞一撞她們,她們就更笑起來,笑得有點奇怪,好像誰的聲音最大,誰就是最幸福的人似的。一直到她們之中有的被水兵帶走了,她們才停下來。可是那被水兵帶上了岸的,仍舊是要歡笑下去,將要使滿街都充滿了她們的笑聲。

  同時有些住宅的墻上,掛出牌子或是貼出了紙貼,上邊寫著歡迎他們的皇軍到他家里去做客。是凡住在青島的日本人家都貼的招貼,像是他家里有什么東西要拍賣的那樣,這真是世界上頂偉大,頂特殊,頂新鮮的事情。

  大概有許多人沒有見過這樣的事,馬伯樂是見過了的,而且是親眼所見。

  數日之內,是凡日本人家里,都有帽子后邊飄著兩個黑帶的水上英雄到他們家去做客。三個一串,兩人一伙,也有四五個水兵一齊到一個家庭里去的。說也奇怪,本來客人與主人,在這之前是一次也未見過,可是他們相見之下卻很融洽,和老友又重新會到了似的。主婦陪著吃酒。不管怎樣年輕的主婦也要坐在一起陪著吃酒。其實是越年輕越好,困為水兵就是喜歡年輕的婦人的,像對于海邊上那些說著各種言語的女子一樣喜歡。越是年輕就越打鬧的熱鬧。水兵盤著腿坐在日本式的小平桌前,主婦跪在旁邊,畢恭畢敬地,像是她在奉陪著長輩的親屬似的。水兵們也像客人的樣子,吃著菜,喝著酒,也許彼此談上些家常,也許彼此詢問著生活好否。

  馬伯樂的隔鄰就是個日本家庭。因為馬伯樂是站在遠處看著,看著看著,里邊那水兵就鬧起來了,喝醉了似的,把陪著吃酒的主婦拉過去,橫在他的懷里,而后用手撕著她的衣裳。

  馬伯樂一看,這太不成個樣子了。

  “真他媽的中國人!”他剛一罵出口來,他一想不對,他罵的不是中國人,于是他就改為:

  “真他媽的,中國人沒有這樣的。”

  他跑去把太太喊來,讓太太看看,果然太太看了很生氣,立刻就把窗簾放下了。

  這真是出奇的事情,不但一天,第二天仍是照舊地辦。

  馬伯樂在報紙上看過了的,日本招待他們的皇軍是奉著國家的命令而招待的,并不是每個水兵自己選定要到某個家庭去,而是由上邊派下來的。做主人的也同樣沒有自由,在客人到來之前一分鐘,他也不曉得他的客人叫什么名字,是個什么樣子。主人和客人,兩邊都是被天皇派的。

  第二天,馬伯樂又從窗子望著五六丈之外的日本人家。果然不一會水兵就來了。那位日本太太換了和昨天不同顏色的衣裳。本來平常馬伯樂就常往那日本人家里看。那男主人也許是剛結了婚不久的,和太太打鬧得非常熱鬧。馬伯樂常常看到這景象的,而且又是隔著很遠看的,有些模糊朦朧的感覺,好像看戲差不多,看戲若買了后排的票子,也是把臺上的人看得很小的。馬伯樂雖然愿意看,也不愿意看得太真切,看了太真切,往往覺得不好意思,所以五六丈之遠是正好,再遠也就看不見了。

  這一天,當那水兵一進來的時候,馬伯樂就心里說:

  “等一會看吧,我看做丈夫的可怎么能夠看得了。”

  他這話是指著水兵和那女人打鬧的時候而說的。說完了他就站在那兒,好像要看一臺戲似的在那兒等著。看了好半天,都沒有什么好看的,不外進菜進酒,沒有什么特殊的,都是些極普通的姿勢。好容易才看到開始有趣,馬伯樂眼看那太太被水兵拉過去了。他覺得這回有希望了,可是水兵站起把窗簾也就撂下來了。

  馬伯樂沒有看到盡頭。

  可是那八十多只軍艦一走,馬伯樂當時明白了,他說:

  “日本能夠不打中國嗎?日本這八十多只軍艦是干什么用的?不是給中國預備的是給誰預備的?”

  馬伯樂從那一回起,就堅信日本人必來打中國的。

  可是在什么地方打,什么時候打,他是不知道的。總之,他堅信,日本人必來打中國,因為他不但看到日本軍艦,而且看到了日本人的軍民合作,日本家庭招待海軍,他稱之為軍民合作。

  “軍民合作干什么?”

  “打中國。”

  他自己回答著。

  現在,馬伯樂來到上海。在上海準備著再逃。可是盧溝橋的事情,還是在北方鬧,不但不能打到上海來,就連青島也沒打到呀!

  他每逢到朋友地方去宣傳,朋友就說:

  “老馬,你太神經質了,你快收拾收拾行李回青島算了吧,你看你在這住那么黑的屋子,你不是活受罪嗎?你說青島危險,難道全青島的人,人家的命都不算命了嗎?只就你一個人怕,人家都不怕嗎?你還是買個船票回去吧!”

  馬伯樂的眼睛直直地望過去,他的心里恨極了,不是恨那人跟他不同的調,而是恨那人連一點民族國家的思想都沒有。

  “這算完,中國人都像你這個樣,中國非非……非他媽的……”

  他雖然是沒有說出來,他心里想中國是沒有好了。

  “中國盡這樣的人還行嗎?”

  他想中國人是一點國家民族的思想也沒有的呀!一點也不知道做個準備呀!

  馬伯樂不常到朋友地方去,去了就要生氣。有一次朋友太太從街上給孩子買了一個毛猴子來讓他遇見了。他拿在手里邊,他說:

  “還買這玩藝兒做什么呢?逃起難來這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沒有用,沒有用。”因為他心里十分憎恨,手下就沒有留心,一下子把猴子的耳朵給拉掉一個。

  那朋友的孩子,拿在手里一看,猴子剩了一個耳朵,就大哭起來。

  馬伯樂覺得不好了,非逃不可了,下樓就跑了,跑到街上心還是跳的,胸里邊好像打著小鼓似的怦怦的。

  所以他不大愿意到朋友的地方去,一去了就要生氣。

  馬伯樂很孤獨,很單調。屋子里又黑又熱,又什么也看不見,又什么也聽不見。到街上去走,街上那又繁華又太平的景象,對于日本人就要來的準備一點沒有,他又實在看不慣,一到了街上,于是繁華的,太平的,一點什么事沒有發生,像是永遠也不會發生什么事的樣子。這很使馬伯樂生氣。

  大世界、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大新公司……一到夜晚,那彩虹的燈,直到半天空去,輝煌地把天空都弄亮了。南京路、愛多亞路、四馬路、霞飛路,都亮得和白晝似的。電影院門口的人擁來擁去,非常之多,街上跑著小汽車,公共汽車,電車,人力車,腳踏車……各種車響著各種喇叭和鈴子,走在街上使人昏頭昏腦,若想過一條橫道,就像射箭那樣,得趕快地跑過去,若稍一慢了一點,就有被車子軋著的危險,尤其是南京路,人們就在電車和汽車的夾縫中穿來穿去,好像住在上海的人都練過馬戲團似的,都非常靈敏,看了使人害怕,先施公司旁邊那路口上的指揮巡捕,竟在馬路的中央修起了臺子。印度巡捕又黑又大,滿臉都是胡子,他站在臺子頂上往下指揮著,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樣子。無數的車,無數的人都聽他的號令。那印度巡捕吹著口笛,開關著紅綠燈,擺著手,他讓哪一方面的車子通過,綠燈一開即可通過。他讓誰停下,他就把紅燈一開,就必得停下的,千人百人在他的腳下經過,那印度人威武得和大將軍似的。

  南京路上的夜晚,人多到一個擠著一個,馬伯樂吃過了晚飯偶爾到南京路去走一趟。他沒有目的,他不打算買什么,也沒有別的事情,也不過去閑逛了一趟,因為一個人整天呆著,也太寂寞了。

  雖然馬伯樂是抱著逃難的宗旨,也并不以為寂寞,但寂寞是很客觀地在襲擊著他。若只是為著逃難,馬伯樂再比這吃了更大的苦,他也抱了決心去忍耐,他不會說一句叫苦的話的。

  現在馬伯樂所苦的只有他的思想不能夠流傳,只有他的主義沒有人相信。這實在是最大的痛苦,人類的愚昧何時能止?每每馬伯樂向人宣傳日本人就要打來,沒有人接受的時候,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動地激發出一種悲憫的情懷。他的悲憫里邊帶著怒罵:

  “真他媽的中國人,你們太太平平地過活吧!小日本就要打來了,我看你們到那時候可怎么辦!你們將要手足無措,你們將要破馬張飛地亂逃,你們這些湖涂人……”

  馬伯樂在南京路上一邊走著一邊罵著,他看什么都不順眼,因為任何東西都還保持著常態,都還一點也沒有要變的現象。馬伯樂氣憤極了,本來覺得先施公司的襯衫很便宜,竟有八九角錢一件的,雖然不好,若買一件將來逃難穿,也還要得;但是一生氣就沒有買,他想:

  “買這個做什么,逃起難來……還穿衣裳嗎!”

  馬伯樂的眼前飛了一陣金花,一半是氣的,一半是電燈晃的。正這之間,旁邊來了一個賣荸薺的,削了皮白生生的,用竹簽串著。馬伯樂覺得喉里很干,三個銅元一串,他想買一串拿在手吃著,可是他一想,他是在逃難,逃難的時候,省錢第一,于是他沒有買。賣荸薺的孩子仍在他的旁邊站著不走,他竟用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并且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想,既然是不買,你還站在這兒干什么?他看他是一個孩子,比他小得多,他就伸出腳來往一邊踢著他。

  這之間,走來一個外國人,馬伯樂的鞋后跟讓他踩了一下。他剛想開口罵:

  “真他媽的中國人!”

  回頭一看,是個外國人,雖然是他的鞋子被人家踏掉了,而不是踏掉了人家的鞋子因為那是外國人,于是連忙就說:

  “Sorry,sorry!”

  那外國人直著脖子走過去了,連理也沒有理他,馬伯樂一看那外國人又比他高,又比他大,是沒有什么辦法的,于是讓他去了。

  馬伯樂并不是看得起外國人,而是他沒有辦法。

  最后馬伯樂看到了一家賣航空獎券的店鋪。

  那店鋪紅堂堂的,簡直像過年了。貼著紅紙的招牌,掛著紅紙的幌子。呵呀,好熱鬧呵!

  馬伯樂這次罵中國時,罵得尤其憤怒。他的眼睛幾乎冒了火,他的手幾乎是發了抖,原因是不但全個的上海一點將要逃難的現象沒有,人們反而都在準備著發財。

  “國家,民族都沒有了,我看你們發財吧!”馬伯樂一句話也沒有再多說,就從南京路上回來了。

  一進門,照舊是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照舊地呼吸著滿屋大蒜的氣味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鐘一醒來,覺得實在有點不妙了,遭殃了,壞事了。

  日本人怎么還不打到青島?不打到青島,太太是不會出來的,太太不來,不是沒有人帶錢來嘛。馬伯樂從口袋里只能拿出十塊錢來了,再多一塊也沒有了,把所有的零錢和銅板湊到一起,也不到一塊。

  馬伯樂憂愁起來。

  “日本人打中國是要打的,愣想不到打得這樣慢……”他很絕望地在地上走來走去,他想:

  “假若日本人若再……若再……不用多,若再二十天再打不到青島,可就完了。現在還有十塊錢,到那時候可就完了。”

  馬伯樂從家里帶來的錢,省吃儉用,也都用光了。

  原來他的計劃是盧溝橋事變后的一個禮拜之內,日本人打到青島,三四個禮拜打到上海。前邊說過,馬伯樂是不能夠知道日本人來打中國,在什么時候打,在什么地方打。自盧溝橋事變,他才微微有了點自信。也不能夠說是自信,不過他偷偷地猜度著罷了。

  到了現在,差不多快一個月了,青島一點動靜也沒有,上海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相信他是猜錯了。日本人或者是要從盧溝橋往北打下去,往西打下去,往中國的中原打下來,而偏偏不打青島,也不打上海。這也是說不定的。馬伯樂在地上走著走著,又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照例地把它們又扶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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