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龍燈 壹~伍
作者:獵衣?lián)P 著
發(fā)布時間:2023-06-12 15:43:50
字數(shù):13063
楔子
民國四年,正月十五,津門,子夜。
海河邊小船上的漁夫陳滿倉正蹲在船頭,捻著干瘦的指頭,扒拉著掌心里的幾塊大洋。元宵夜,可是天津衛(wèi)的大節(jié)日,海河**的華燈齊放,有若白晝,數(shù)不清的游人來來回回,只做這一夜的擺渡艄公,便抵得上大半年的賣魚錢。
后半夜,濃云漸漸遮住了月亮,街市上燈會的喧囂漸漸散去,只剩下三三兩兩的酒客踉蹌著腳步搖頭晃腦地哼著小調(diào)。
陳滿倉嘆了口氣,意猶未盡地收了工,輕輕一撐竹篙,小船便離了岸。
突然,河面上亮起了一點詭異的燈火!是一盞紅色的花燈!
海河由津門入海,河上放燈本是老一輩傳下來的習俗,但詭異的是,這盞燈不是自西向東——向著海的方向漂,而是逆著水流自東向西而來……
陳滿倉一臉好奇地嘬了嘬牙花子,劃著船向那花燈靠去。
頭上月光昏暗,陳滿倉從船艙里取了一只手提電筒,向那花燈照去,模模糊糊中,陳滿倉好像看到了一抹紅色的影子在花燈底下沉浮。于是,陳滿倉靠得更近了些,俯身趴在甲板上,臉貼著水面向下看去。
“嘩啦——”小船在水上輕輕一晃,陳滿倉終于看清了那花燈下面的東西!
那是一個裹著紅衣的尸體,早被河水泡得發(fā)脹,慘白的臉上瞪著一雙通紅的瞳孔,額頭上被鉆了一個大洞,嵌入了花燈的燈座!
陳滿倉的后脊骨猛地躥起了一道寒氣,一段津門的童謠在他的腦海中猛地飄了出來:
“掛紅袍、過龍燈、人出海、鬼還生……”
“啊——”一陣聲嘶力竭的慘叫響起,打破了河面上的沉靜。
壹
“嘔——”
小雨風寒,海河邊上支起了簡易的帆布**,底下停著撈上來的紅袍尸首,旁邊蹲了三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員,個個捂著嘴巴扶著樹樁子干嘔。
在不遠處,一個梳著分頭的中年警長,縮在傘下,皺著眉頭,用一塊白色的錦帕捂著鼻子,不停地看著手上的腕表。
不多時,尸棚子里走出了一個戴著口罩的高挑女子,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了中年警長身前,一邊說話,一邊摘下臉上的口罩和手上染著血的膠皮手套。
“曹警長,有發(fā)現(xiàn),請您跟我去尸體那里看看!”女子長得英挺,說話也清脆有力。
“那個……啊……宋小姐,有什么話……就在這兒說吧,我聽一聽就得了!你這切得血肉模糊的,怎么看啊?”
曹警長皺著眉頭,微微向后躲了一躲,故意錯過身去,不看那女子手里染著血的手套。
那女子皺了皺眉頭,冷著臉說道:
“死者是男性,四十歲左右,死因為腦后重擊,從后腦塌陷的形狀大致可以推斷是榔頭一類的兇器。經(jīng)解剖發(fā)現(xiàn),死者的胃部和腸道內(nèi)并未發(fā)現(xiàn)有毒物質(zhì),也無酒精性液體殘留,可知死者是在清醒狀態(tài)下被擊殺的。由于尸體在水中浸泡的時間過長,死亡時間還有待進一步確定,我提議將尸體帶回警察局,做進一步解剖……”
曹警長打了一個激靈,咽了口唾沫,苦著臉說道:“宋小姐,是這樣的,我知道,你是法國留學回來的高才生,但是這個……法醫(yī)解剖吧,在咱們國內(nèi)吧……還不是那么能接受,老祖宗講啊,人嘛,入土為安,最重要的是得留個全尸,哪怕擱在前清,那砍頭的死刑犯下葬前都還得把腦袋瓜子縫回去呢!”
“曹警長,法醫(yī)解剖是科學!”那女子一臉執(zhí)拗地強調(diào)。
“對對!是科學,我知道,可是吧……咱這警察局可沒有保存尸體的地方,你這拉回去,還沒研究明白,就都得臭了啊!這味兒一傳開了,我這警察局還辦不辦公了?再說了,堂堂警察局,你放一尸體剖來剖去,算嘛事兒啊?”曹警長打斷了女子的話,不住地叫苦。
“那這尸體運到哪兒去啊?”女子追問道。
“要不……要不就埋了吧!”曹警長苦著臉說道。
“不行!兇手尚未抓到,怎么能處理尸體呢!”女子的態(tài)度很堅決。
“那你看這……”
正當兩人爭執(zhí)不下的時候,旁邊打傘的小警員眼珠一轉(zhuǎn),湊上前來,彎下腰,仰著脖子,沖著曹警長說道:
“警長,要不咱把這尸體送北沽龍王廟去吧,白九那兒有冰窖,能存住!”
曹警長眼前一亮,一拍那小警員的后腦勺,拍著手笑道:
“還是你小子機靈,讓弟兄們趕緊的,把那漂子(河里撈上來的尸體)弄到龍王廟去,多給白九兩銀圓,就存他那兒了!”
眼看著那小警員小跑著去停尸棚子里張羅,女子連忙向曹警長問道:
“這龍王廟是個什么地方?白九又是什么人?”
曹警長一臉神秘地說道:
“宋小姐,你在國外長大,這津門的掌故啊,多有不知。這北沽的龍王廟舊址本是前清的義莊,專停兇殺橫死的冤尸,北沽的百姓怕鬧鬼索命,特地籌錢在義莊前院修了一座海龍王廟,鎮(zhèn)上一鎮(zhèn),守廟的是個前清衙門里的老仵作,老仵作死后呢,這義莊就由他的徒弟白九接手,津門百姓家里的喪事,比如什么停尸搭靈、選地擇墳、下葬立碑的白活兒,大多都去找白九操辦。聽說那白九還會審尸招魂、入夢尋冤,靈驗得很。那龍王廟后面的義莊有冰窖,正是存尸體的好地方。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回去休息,抓兇手的事,咱們從長計議!”
曹警長一面說著,一面將那女子送上了一輛小轎車。
停尸棚子里收拾尸體的小警員里,有人小聲嘀咕道:
“那女的是誰啊?怎么看著面生?指手畫腳的,曹警長竟然忍了!”
旁邊一個嘬煙頭的老警員啐了口唾沫,斜著眼說道:
“能不忍?那女的叫宋翊,市長家的千金,在國外待得都傻了,二十好幾的姑娘不愛別的,就好擺弄死人。聽說來咱們這兒實習,是市長打了招呼的!”
小警員啐了口唾沫,小聲罵道:
“都是有錢燒的!”
老警員捻滅了煙頭,不耐煩地說道:
“別磨蹭了,趕緊收拾,嘔——”
貳
次日凌晨,宋翊起了一個大早,收拾好了相機和解剖的工具,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龍王廟而去。
一入龍王廟后院,一陣艾草燃燒的煙味熏得宋翊直皺眉頭。
昏暗的冰窖內(nèi),一個瘦削的青年男子正舉著一把冒著濃煙的艾草,繞著躺在床上的尸首做法事。他腳踏七星、手掐指訣,喝了一口酒,“噗”的一口噴在了艾草上,濃煙伴著火星“呼”的一下奔著尸體沖去,只聽那青年男子搖頭晃腦地念道:
“塵歸塵,土歸土,一點真靈拜父母,兩腳陰陽……”
“砰——”宋翊一腳踢翻了窗前的香爐,沖上前去奪下了青年男子手里的艾草,扔在地上踩滅,冷聲喝道:
“你在干什么?”
“哪來的瘋娘們兒?沒看見爺們兒這兒做法事嗎?”青年男子一瞪眼,轉(zhuǎn)過身來。
那青年男子生了一張小臉,卻偏偏配了一雙大眼,對襟的白麻小短褂,配著一雙燈籠褲,眼白一翻,活脫脫的一副市井無賴范兒。
宋翊懶得理他,一把掀開了蓋在尸體上的白布,解開了尸體衣服的扣子,一臉驚怒地指著尸體身上被縫得整整齊齊的刀口,一臉怒容道:“這是你干的?”
青年男子一頭霧水地答道:“對呀!也不知道是哪個傷天害理的狗東西,人都弄死了,還不行,非得把尸體都千刀萬剮,連胃和腸子都翻開了,哎喲,這得多大的仇,多狠的人啊,虧得這位死者入土前,遇到了我這么一個菩薩心腸的好人,點燈熬油地縫了半宿,才給他伺候成一全尸,還給他弄了一場法事,唉……不對啊!你還沒告訴我,你干嘛的啊?”
“我就是那個傷天害理的狗東西!”
宋翊一把推開了青年男子,從隨身的皮箱里取出了口罩、手套和手術(shù)刀,作勢就要開始解剖。
“你要干嘛?你出去打聽打聽,敢跟我白九在龍王廟耍橫兒的,沒有一個是囫圇個兒的!”
原來這個市井男子,就是白九!
宋翊深吸了一口氣,冷聲說道:“兇手還沒有抓到,我需要線索!不要妨礙我,請你出去!”
“找線索?就憑你個小娘皮!你就不怕驚了冤魂,回頭再纏上你……”白九癟著嘴,神神秘秘地嚇唬道。
“不憑我,還指望你不成。呵呵,白九,我想起來了,都說你會審尸招魂、入夢尋冤?切,少拿騙孩子的東西糊弄我!”
宋翊瞪了白九一眼,繼續(xù)手中的工作,就在她的手術(shù)刀快要接觸到尸體的一瞬間,一截青銅的煙袋桿抵住了她的刀鋒。
“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嗎?請不要挑戰(zhàn)我的底線!”宋翊一臉肅容地說道。
“我知道,不就是洋仵作嗎?”
“這是法醫(yī)解剖,是科學,和你們仵作那套裝神弄鬼的東西不一樣!”
白九一瞇眼,撥開了宋翊的手,捏住了尸體的下巴,左右翻轉(zhuǎn)了一下,將鼻子湊到了尸體的口鼻處,輕輕嗅了嗅,隨即用手指輕輕地按壓了一圈死者的腦袋,沉聲說道:
“死者為四十歲的中年男性,后腦塌陷,乃是遭重擊而死,口鼻有苦腥味,說明死前有過大量飲酒!”
宋翊不屑地笑道:“這些我也知道!”
白九一咧嘴,迎上了宋翊的目光,沉聲說道:“死者為乞丐,常年吸食**煙,有拐賣女子和孩童的案底,生前最后到過的地方是彩霓虹……這些,你不知道吧?”
宋翊神思一恍,繞著尸體仔細打量了一圈,張口說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胡謅的呢?”
白九晃了晃脖子,抱著膀子說道:“尸體有花繡,文的是一個黑衣大氅的干瘦漢子,在月下倒提著一只竹竿生撕惡犬的情形,這是丐幫中人慣文的樣式,那個黑衣大氅的干瘦男子叫范丹,相傳孔子游列國,在陳蔡斷糧、困頓無援之下,命顏回向當?shù)刎な追兜そ杓Z,孔夫子許諾,欠范丹的糧,由孔門弟子償還:凡是門頭上有字、墻上掛畫、家內(nèi)藏書的,盡是孔門弟子,討之無錯。孔子問范丹:‘你的門徒是何等樣人?’范丹說:‘凡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者,皆范氏門下。’范丹問孔子:‘書香門第多有惡犬守門,上門討糧食,該怎么對付?’孔子正色道:‘持棒殺之。’所以,這丐幫門人文花繡,多文范丹大狗,以示正朔。怎么樣?這江湖掌故,你的刀子能剖出來否?”
宋翊不服氣地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道:“少得意,你別告訴我其余幾條,也是你從這文身上看出來的!”
白九微微一笑,上前拎起了尸體的右手,指著指頭縫和指節(jié)內(nèi)側(cè)的少許明黃色斑點,張口問道:“你可知這是什么?”
“某種染料?”宋翊皺著眉頭猜測道。
“不是染料,是一種果子汁兒!”
“果子汁兒?”
“對,小韶子,也叫野荔枝,產(chǎn)自云貴,肉薄多汁,汁液明黃,染色難褪,其果仁入藥,有致幻和麻醉的效用,民間俗稱——瘋?cè)斯∈且环N迷藥里最重要的材料!”
“什么迷藥?”宋翊脫口問道。
“拐子(販賣人口的)慣用的——拍花粉!”白九一臉篤定地答道。
“所以你推斷,死者有拐賣人口的案底?”宋翊將信將疑地問道。
“能自己配藥的拍花黨,絕對是拐子堆兒里拔尖兒的老油條,你看這斑點,明暗相疊,都沁進皮膚紋路里了,說明這人常年配迷藥,案底少不了!”
“那你又是怎么斷定他死前去過彩霓虹的呢?”宋翊不解地問道。
白九一笑,俯下身去,從尸體的腳腕上解下了一根五色的細麻花繩,在宋翊眼前晃了晃,笑著說道:“這叫胭脂扣,**女子拴恩客的信物!這彩霓虹打前清本就是咱天津衛(wèi)最大的風月地,原名喚作:第一樓!那可是王公豪商捧花魁的地方,就因為這幾年流行洋舞廳,才改了名字叫彩霓虹!”
“這種五色細繩多的是,你怎么確定它來自彩霓虹?”宋翊不服氣地問道。
白九得意地一笑,輕輕捻開了麻花繩,從里頭抽出了一縷發(fā)絲,晃著腦袋說道:
“五色繩多的是,里面纏著美人兒頭發(fā)的僅此一家。這里有個名堂,喚作:一刻春宵一晌恩,一寸相思一寸灰!”
“風月場的事兒,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宋翊一把搶過了白九手里的五色繩,不屑地問道。
白九咳了咳嗓子,尷尬地癟了癟嘴:“聽……聽朋友講的!”
宋翊瞪了白九一眼,冷著臉說道:“敢做不敢當,不要臉!”說完,一扭頭,拎起隨身帶的小箱就要出門。
“哪兒去啊?”白九喊了一嗓子。
“彩霓虹!”
“那地兒不接女客!”
“我是去查案!不是去……你就不想知道兇手是誰嗎?”宋翊停住了腳步,回頭說道。
白九一縮脖子,從坎肩兜里摸出了一把花生仁,扔在嘴里嚼得嘎嘣響,搖晃著腦袋說道:“沒興趣!”
“爛泥扶不上墻!”宋翊一聲冷哼,轉(zhuǎn)身出了龍王廟。
叁
華燈初上,鶯鶯燕燕的中西歌舞,環(huán)肥燕瘦的南北姑娘,穿花引蝶一般地在大廳里左右逢迎。扮作男裝的宋翊將耳后的頭發(fā)小心地向帽子里塞了塞,壓低了帽檐,選了一處偏僻的角落,點了些酒水,瞇著眼睛打量著彩霓虹的情形,正思量間,一只柔弱無骨的玉手便搭上了宋翊的肩膀……
“先生!一個人?”一個穿著梅紅色旗袍的女子撩了撩肩膀上的波浪卷兒,坐在了宋翊對面,兩眼直直地盯著宋翊。
宋翊有些緊張,含糊地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我叫荷香,跳舞嗎?”那女子笑著問道。
宋翊搖了搖頭。
“唱歌?”
宋翊搖了搖頭。
荷香一愣,隨即會心一笑,**腰肢,一屁股坐在了宋翊的腿上,笑著說道:“小哥哥性子可夠急的!”
宋翊左手一把撈住了荷香游魚一般探向自己后頸的手腕,右手從衣兜里摸出了一張照片——那具尸體的照片。
“見過這個人沒有?”
荷香被照片上尸體的慘狀嚇了一跳,一邊一臉慘白地搖頭道:“您是干什么……我……沒見過……”一邊斜著眼睛向宋翊的手腕處瞟去……
宋翊皺了皺眉頭,順著荷香的眼神低頭一看,瞬間會意。
“把你知道的仔仔細細地講給我,它就是你的了!”宋翊摘下了腕上的手表,拍在了桌面上。
“這人我見過,也算是我們這兒的熟客了,燈會那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進了屋就要找我們老板!”
“你們老板?”
“樂寒衫,樂老板唄!”荷香將腕表貼在耳邊,聽著秒針的走動,抿著嘴笑。
“他找你們老板干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天晚上,我們樂老板在宴客,趁著上廁所的工夫就把他打發(fā)了!他下樓進了小白蘭的屋子,天不亮就走了!”
“宴客?請的都是些什么人?”宋翊追問道。
“有天津商會的聶寶琛聶會長,有稅務司的王立王司長,還有英吉利船公司的大副湯祥林和他的太太,還有警局的曹敏德曹警長。十幾位爺呢,都是天津城里有頭有臉兒的人物。”荷香在表盤上哈了一口氣,輕輕地捻著旗袍的衣角擦拭著表面兒。
宋翊沉思了一陣,正要起身離開,突然一陣嘈雜的喧鬧聲從二樓臨河的窗邊傳來。
“那是什么?”宋翊問。
“好像是盞燈!不對啊,怎么是逆著飄上來的?”
“是……過龍燈!過龍燈了!”二樓的人七嘴八舌地亂喊,宋翊猛地站了起來,抬腿躥出了大廳,繞過彩霓虹前門,向著河邊上跑去!
此刻,河邊上也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宋翊費勁地撥開人群,扒著河堤向水里看去。
明明滅滅的花燈浮浮沉沉,在漆黑如墨的河里上下?lián)u晃,一抹暗紅色的陰影在燈下緩緩移動!
“那燈底下跟著漂子呢!”有眼尖的看客大聲叫喊道。
宋翊一著急,從兜里摸出了錢袋,舉在頭頂高聲喊道:
“誰把尸體撈上來,我給他二十個大洋!”
宋翊話音一落,人群頓時靜了下來,看熱鬧的人相互嘀咕了一陣,個個露著為難,沒一個敢下去的,且不說這“過龍燈”透著詭異,怕怨鬼纏身,單說這初春的河水,刺骨的寒,游不出去多遠,四肢就得僵硬,被河底下暗流一裹,便再也浮不上來了。沒點真本事的老水鬼,誰敢逞這個能?
眼看那龍燈越漂越遠,眾人正猶豫間,一道身影從彩霓虹的二樓窗口一躍而下,落在地上打了個滾,跑進人堆,“唰”的一下?lián)屵^了宋翊手里的錢袋,一個大跳躥上了河堤,“撲通”一聲入了水。
宋翊還沒來得及看清那人面貌,便聽見一陣打水聲從河面響起,水下一道游魚般的身影,**著脊背,直奔那花燈游去,到了花燈左近,猛地一沉,合身潛到了花燈底下,花燈的火光一晃,慢慢向著岸邊飄來,不多時便到了堤壩邊上,看熱鬧的幾個壯漢蹚著淺水,七手八腳地將花燈底下一具裹著紅布袍子的尸體拖了上來,水底下一個精瘦的男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漬,甩著腦袋,一步步走上了岸。那男子將嘴里叼著的宋翊的錢袋取在手里,捻出兩個銀圓,嘬嘴一吹,放在耳邊聽響。
“是你?”宋翊終于看清了那男子的相貌,正是龍王廟里的白九!
“怎么著啊?想賴賬嗎?”白九死死地攥緊了錢袋,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這點兒小錢,我還不至于。對了,你來這兒干什么?”宋翊掏了一塊手帕,遞給白九擦臉。
白九神情一肅,一臉正氣地說道:“死者含冤未雪,我來這里自然是為了追查兇手,還死者一個公道!”
“想不到,你還挺有正義感,那你還說對查案沒興趣?”
“唉,我雖是對查案沒有興趣,卻知道多抓住一個兇手,就能讓這世上少死一個無辜的人。”白九負著兩手,背過身去,一臉憂郁地望著漆黑的河面,嘴里的話還沒說完,只聽身后的彩霓虹上,一個頭發(fā)散亂、衣著不整的舞女倚著窗口,一手拽著旗袍的領(lǐng)口,一手拎著一件白色的麻布坎肩,沖著白九一臉嗔怪地喊道:“白爺,急的什么勁兒啊,衣服都顧不上披了?”
“咳咳……”白九尷尬地咳了咳嗓子,一瞥眼,正看見面如寒霜的宋翊。
“真不要臉!”宋翊狠狠地剜了白九一眼,猛地抽走了白九手里的帕子,轉(zhuǎn)身就走。
“哎……你這人,聽我說啊,九爺不是你想的那種人!”白九還沒說完,作勢欲追,二樓的舞女一臉不耐煩地敲著窗框喊道:“白爺,我知道您手頭緊,您要是沒帶錢,我只能留您這褂子當個念想了!”
白九一跺腳,一邊小跑著向彩霓虹大門走去,一邊皺著眉頭喊道:“小蕓豆,爺有錢,有錢,爺這不剛掙了二十個大洋嘛!”
河堤下面,手指粗的麻繩纏在四塊青磚上,圍著死尸攔出了一小塊場子,宋翊瞥了一眼從人堆里擠進來的曹警長,一邊戴著手套,一邊問道:“曹警長,您這是打哪兒來啊?”
曹警長抹了一把腦門上的熱汗,擠了擠眼睛,沉聲說道:“辦公室啊!怎……怎么了?”
話音未落,一旁拎包的小警員擰著眉毛,不住地向曹警長打著手勢,比畫著自己的脖子,曹警長一臉迷茫地伸手在脖子底下抹了一把,將一個通紅的唇印搓成了一片殷紅。
宋翊蹲下身來,捏住死者歪曲的脖子,扶著頸椎,將那尸體的腦袋擺正,露出了一張眼球突出、口齒大張的臉!
“樂老板!”曹警長猛地一驚,指著那尸體下意識地喊了一聲。
“樂老板?是彩霓虹的老板樂寒衫?”宋翊問道。
“是。”曹警長慘白著臉,不自主地向彩霓虹望了一望,澀聲說道,“剛才他還挨著包間地敬酒,怎么會……”
宋翊沿著樂寒衫的頸骨,一節(jié)節(jié)地向下抹去,自言自語地說道:“重手法,從背后下手,掰斷頸椎,一擊致命!”
突然,宋翊好像想起了什么,抬眼說道:“曹警長,你最后一次見樂老板是在幾點鐘?”
曹警長摸了摸光頭,正要說話,一旁拎包的小警員連忙咳了聲嗓子,小聲說道:“辦公室,辦公室,您打辦公室過來的……”
曹警長一翻眼睛,一推小警員,瞪著眼睛說道:“狗屁!都這時候還編啥瞎話啊?事兒重要還是面子重要啊?那個……我剛從彩霓虹出來,喝……喝了點兒酒,倆小時前,我見過他,他帶著倆姑娘來包廂敬酒!”
“樂老板可有什么異樣?”宋翊追問道。
“沒異樣,連干三杯白蘭地,眉頭都沒皺一下!”曹警長篤定地答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從你們包廂離開后去了哪里?”宋翊一邊擺弄著尸體,一邊問道。
“這個……我真不知道!”曹警長晃了晃腦袋。
眼看宋翊站起身,摘下了手套,曹警長連忙問道:“這尸體咋辦?”
“送龍王廟去吧,也許他能有些別的發(fā)現(xiàn)。”宋翊小聲嘟囔道。
“那個宋小姐,我今晚喝花酒的事……”曹警長有些羞恁地搓了搓手,偷眼瞟了瞟宋翊的眼色。
“放心!我不會告訴我爸爸的!”宋翊甩了甩手,叫了一輛黃包車,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清晨,龍王廟。白九蹲坐在窗臺上,捧著手里的破瓷碗,伸著舌頭舔碗沿上的粥花兒。
宋翊放下了手里的手術(shù)刀,抬起眼來,看著白九問道:“不是剛賺了二十個大洋嗎?怎么又窮得像只狗一樣!”
白九呵呵一笑,敲著碗底、拉著嗓子說道:“錢財不過身外物,千金散盡還復來!娘們兒家家的,懂個屁!”
說完這話,白九一個翻身,落到了院子里,撅了一根枯枝,目不轉(zhuǎn)睛地逗弄著屋檐下養(yǎng)在水缸里的兩條魚,那兩條魚周身呈暗黃色,上覆黑灰色斑點,圓頭小口,背扁腹圓。
宋翊的眼光穿過窗口,深深地看了一眼白九,搖頭道:“玩物喪志,酒色之屬,白瞎了這顆聰明的腦袋!”
正感嘆間,宋翊不經(jīng)意地掀起了樂寒衫的衣袖,從他的食指根部發(fā)現(xiàn)了不少暗色的老痕,圍繞指節(jié)半周!
“白九!你過來,看看這是什么?”
白九一愣,轉(zhuǎn)身走了過去,細細地分辨了一陣,沉聲說道:“這是受過刑的痕跡,這東西在清朝叫——拶,說白了就是夾犯人手指的刑罰,又稱拶指,采用五根圓木為之,各長七寸,徑圓各五,貫以繩索,施用時夾住犯人的手指,急速收緊。劇痛之下,筋骨分離,十指連心,痛不欲生,乃是過堂拷問的慣用手法,這個樂老板,在清朝的時候,怕是犯過大案子啊!”
宋翊思索了一下,看著白九問道:“前清的案子,在哪兒能查到底子?”
白九晃著腦袋說道:“卷宗是沒地兒找了,不過……還有個前清天津衛(wèi)衙門的老捕快還活著!興許還能問出來點兒什么。”
“叫什么?人在哪兒?”
“人叫瓜叔,住海光寺后巷。”
白九的話還沒說完,宋翊已經(jīng)出了殿門,站在路邊,叫了一輛黃包車,疾奔而去!
“這脾氣,真夠急的啊!”
白九“咕噥”了一句,繼續(xù)蹲下身來,擺弄著水缸里的游魚。
肆
夕陽西下,海光寺。
相傳康熙四十四年一位法名叫成衡的高僧,見這一帶風水絕佳,遂于南門三里的官道東側(cè)修建起一座寶剎,名普陀寺。次年,康熙帝南巡,駐蹕天津,工于詩畫的成衡迎于西淀。康熙興起,手書兩副對聯(lián)賜給了海光寺,一副是“香塔魚山下,禪堂雁水濱”;另一副是“水月應從空法相,天花散落映星龕”。山門上的前一聯(lián)毀于咸豐八年,英法聯(lián)軍炮轟天津衛(wèi),僅存后一聯(lián)還掛在臥佛殿上。
此刻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頭兒正攥著一塊抹布細細地擦拭著佛龕上的紅漆。
那老頭兒生得高瘦,前額刮得雪亮,后腦勺上的頭發(fā)披在頸上,活似個瓜皮!
“請問您是?”宋翊問。
老頭兒的動作頓了一下,緩緩扭過頭來,**了一下鼻翼,兩片薄唇戰(zhàn)抖了一下,苦笑著說道:“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宋翊一怔,張口問道:“您知道我是誰?”
瓜叔嘆了口氣,徐徐說道:“我雖不知你是誰,卻知道你是為了什么來找我。”
宋翊一晃神的工夫,瓜叔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進了一間小屋,坐在一只小竹凳上,看著宋翊的眼睛說道:“死了怕是不止一個了吧?”
“您怎么知道?”宋翊問道。
“也罷,我也不賣關(guān)子了,老頭子干了一輩子的捕快,這鼻子靈得很,女娃娃,你身上染了不少死尸味,這股味道洋香水是蓋不住的,你得用艾草熏才行!有什么想問的,你就問吧,老頭子的時間不多了……”
宋翊思索了一陣,張口問道:“您知道過龍燈是怎么回事嗎?”
瓜叔的眼中閃過一抹驚恐,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彩霓虹還不是西式歌舞廳,而是叫作‘第一樓’,乃是天津衛(wèi)最大的風月場,彼時的當家花魁名喚玉紅綃,不但人生得風雅清麗、艷冠群芳,更彈得一手好琵琶,端的是——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在第一樓坐場三年,紅遍了海河**。隱退之前,每年的元宵燈會,玉紅綃都會在河上最大的鳳樓畫舫上撥弦唱念。十五年前的那個元宵燈會,海河上人聲鼎沸、萬人攢動,只因為隱退三年的玉紅綃將于今夜重登畫舫,再彈琵琶。
“是夜,海河**,花燈如晝,三聲鼓響,玉紅綃一身大紅羅裳,抱著琵琶掀起了畫舫的珠簾,一曲《十面埋伏》后,玉紅綃突然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尖叫,拔下了頭上的羅釵,劃斷了琵琶弦,取過桌旁的酒壺,將壺中烈酒一飲而盡,翻身跳進了海河之中,**的青壯連同巡邏的兵丁連忙潛入水中,撥開水面上飄著的花燈,想去救起玉紅綃,結(jié)果趕上水下暗流湍急,一行人打撈了半宿,也沒撈到人……后半夜,人潮散去。本應向東漂的花燈,偏有一片逆流而上。眾人好奇,駕船過去查看,發(fā)現(xiàn)玉紅綃的尸身正雙目圓睜,藏于燈下!多虧巡河的河工膽大,下去了五六個漢子,將玉紅綃用漁網(wǎng)子兜了上來。那玉紅綃的尸身面目極為猙獰,又一身紅衣,看熱鬧的人皆大駭,三五個體弱的少年人,當晚便害了場大病,夢中驚見玉紅綃索魂害命,故而流傳出了‘掛紅袍,過龍燈,人出海,鬼還生’的童謠。
“津門南北,人心惶惶,五城兵馬司的官老爺不敢輕視,命我限期偵緝,我領(lǐng)命查探,發(fā)現(xiàn)玉紅綃早在四年前就脫了娼籍,此番重登畫舫,與第一樓的老板樂寒衫干系極大,我連夜帶人鎖拿了樂寒衫,既然玉紅綃已經(jīng)不是賣身于樂寒衫的娼奴,那么,如若玉紅綃的人命案子真與樂寒衫有關(guān),他便需要入罪抵償,偏偏樂寒衫這廝嚴刑拷打也抵死不認!三天后,上司傳令,命我釋放樂寒衫,我心疑之下,多方打聽,也沒個結(jié)果。后來,有個神秘人留書于我,告訴我是有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出面,保了樂寒衫一命!而玉紅綃的死,也與這位大人物干系極大!”
“這位大人物是誰?”宋翊急忙問道。
“聶——寶——琛!”瓜叔叩著手指,一字一頓地說道。
“聶寶琛?天津商會的聶會長?”宋翊追問道。
瓜叔點了點頭,沉聲說道:“十五年前,他還不是什么商會的會長,而是天津碼頭的大混混頭子!他還有另一個身份——瘦馬營六品統(tǒng)帶!”
“瘦馬營統(tǒng)帶,是個什么官位?”宋翊皺了皺眉頭。
瓜叔嘆了口氣,低聲說道:
“所謂瘦馬營,乃是前清專門捕殺革命黨的一個組織,聶寶琛往北京的宮里頭使了不少銀子,捐了個瘦馬營六品統(tǒng)帶,彼時,革命黨遍起于京、津、河北,瘦馬營不受地方節(jié)制,有先捕后奏之權(quán),說白了,姓聶的想搞誰,就給誰扣革命黨的帽子,先抓再殺,在天津可以說是呼風喚雨!別說是我,就是我上頭的那些老爺們,也沒誰敢觸聶寶琛的眉頭!案子查到了這里,便再難前進寸步,那個匿名傳書給我的神秘人,又連續(xù)留了好幾封信給我,催促我拘捕聶寶琛,只要我抓了人,他便愿意出堂做證,將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可惜……這案子我也是有心無力,沒過多久,我再次收到了神秘人的來信,上面只有十六個字——官匪勾結(jié),蛇鼠一窩,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看來這個神秘人將您也看成了仇人——此人和玉紅綃的關(guān)系一定非比尋常!”宋翊沉思著說道。
“我知道的只有這些了!”瓜叔疲憊地揉了揉眼睛,從桌子底下的抽屜里拿出來一個信封,遞到了宋翊的手里,一臉疲憊地說道,“我太累了,這個是當年神秘人留給我的最后一封信,你拿著吧,興許有用!老了,腿腳不便,就不送你了!”
眼看瓜叔一臉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宋翊微笑著點了點頭,掩上了門,轉(zhuǎn)身向山門外走去。
就在宋翊離開不久,腦袋枕在椅背上的瓜叔猛地睜開了雙眼,耳朵尖微微一顫,笑著說道:“既然來了,就不要躲躲藏藏了,我等你很多年了……”
一聲手槍上膛的脆響傳來,經(jīng)幡后面,一個頭戴花臉面具的身影左跨了一步,緩緩地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不是你!你不是留書給我的那個人。”
瓜叔猛地**了一下鼻翼,手腕一翻,一柄一寸長的飛刀落在了掌中。
“你怎么知道?”面具人冷聲一笑。
“信紙上有脂粉氣,字跡筆鋒柔婉,是標準的簪花小楷,寫信給我的是個女人,而你,是個男人!”瓜叔瞇起了眼睛,神色凝重地盯著面具人的咽喉。
“我雖不是她,但殺你是為了同一件事!”
“砰——”面具人扣動了扳機,同時滾地一躍,從窗戶躥出,瓜叔的手腕也動了,一道寒光閃過,半空中,一抹鮮血灑落在地!
腳步聲漸行漸遠,瓜叔抹著胸口的血漬,自語道:“終究是老了……”
“咣當——”一聲脆響,門被宋翊撞了開來!
“瓜叔,我剛才在外面聽到槍聲——瓜叔!”宋翊一回頭,正看到癱在椅子上的瓜叔,臉色瞬間一片慘白。
宋翊手忙腳亂地撕下一片布條,伸手去解瓜叔的扣子,要幫他止血,卻被瓜叔一把扣住了手!
“聽我的,不要再查了……”說完這話,瓜叔脖子一歪,再沒了氣息。
半個小時后,龍王廟。
白九清理好了瓜叔的血漬,輕手輕腳地給瓜叔換上了一套干凈的衣服,緩緩地蓋上了一塊白布。
宋翊沉著臉,拎起隨身的皮包就要出門。
“干嘛去啊?”白九一邊低頭洗手一邊喊道。
“去找聶寶琛,當年的事,他是重要的參與者,連環(huán)兇手肯定和他有關(guān),我要去找他問個明白!”
“聶寶琛不比旁人,那可是堂堂的商會會長,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白九不屑地笑道。
宋翊收住了腳步,轉(zhuǎn)過身來,展顏一笑,輕聲說道:“我若說我想見便見、想問便問呢?”
“吹牛皮!”白九咧著嘴,晃了晃腦袋。
“敢不敢賭?”宋翊伸腳踢了踢蹲在地上的白九!
“有什么不敢的?賭什么?”白九站了起來。
“五十個大洋!”宋翊伸出纖白的右手,在白九眼前一晃。
“賭就賭!”白九脖子一梗,與宋翊擊了一掌。
伍
當天晚上,起士林餐廳二樓。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正靠在椅背上讀著報紙,那中年男人生得威嚴儒雅、肩寬臂闊、兩鬢微白,一雙精細的眼睛極具官威。
“叮——”中年男子一手捻著報紙,另一只手輕輕地彈了彈手邊的咖啡杯。
中年男子的對面此刻正坐著一臉乖巧的宋翊,看到中年男子彈了一下咖啡杯,宋翊微微一笑,向站在身后穿著跟班服樣的白九瞥了一眼。
白九一臉茫然地擠了擠眉頭。
中年男人不耐煩地嘆了口氣,又輕輕地彈了一下杯子,宋翊瞟了一眼白九,又瞥了一眼杯子,白九擠了擠眼睛,不明所以地看著宋翊。
中年男子咳了一下嗓子,放下了手里的報紙,指著白九向宋翊問道:“這是你新雇的跟班?”
宋翊連忙點頭答道:“他剛做事,沒有眼色,爸爸你別怪他!”宋翊端起了桌上的咖啡壺,給中年男人的杯里斟上了咖啡。
原來這男子就是現(xiàn)任天津市市長宋時林。
宋時林端起桌上的咖啡,笑著說道:“警察廳待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動了去商會做事的想法?可是曹敏德怠慢了你?”
宋翊走到宋時林的身后,趴在他的肩上,小聲說道:“才不是呢。我不過是想著自己畢竟是個女孩子,雖說在國外學的是法醫(yī),但在警察廳平日里凈看到些死人啊、尸體啊之類的,看得多了,有些害怕!現(xiàn)在想想,還是去商會工作最好!”
宋時林聞言,很是高興,拍手說道:“我就說你不該學這些東西,當年拗不過你,怎么?現(xiàn)在知道后悔了吧!哈哈哈,不妨事,一會兒見了聶寶琛,我和他說一聲,讓他的管事好好帶帶你,等海運的事弄熟了,爸爸再送你去英國學商學!”
宋翊微微一笑,向白九拋了一個得意的眼神。
這時候,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威武高大的漢子,穿著一身考究的胡綢長衫,外白內(nèi)紅,推門而入。
那漢子左手戴了一只翠玉的扳指,右手提了一柄黑紙扇,四方臉、三白眼!來人正是天津商會的會長聶寶琛。
“想不到這人雖是官面上的人物,卻偏好一身江湖打扮!”白九瞥了一眼聶寶琛,暗自思忖道。
“宋市長!”聶寶琛抱了一拳,微微欠身,向宋時林施了一禮。
“坐!”
宋時林一抬手,將聶寶琛迎到了席間。
“不知這位小姐是……”
“小女宋翊,剛從法國回來!”
“原來是宋小姐,聶寶琛有禮了!”
“聶會長客氣了,小女自小喜歡商貿(mào),我正想著送她去你那里做事,鍛煉一番,不知聶會長……”宋時林笑著問道。
“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聶某榮幸之至!”
酒過三巡,宋翊一拍手,打斷了一旁彈鋼琴的侍者,笑著說道:“我在歐洲聽膩了鋼琴,既然回了國,總要聽些民樂鄉(xiāng)音。我前幾日尋到了一個好樂師,今日帶來,正好給聶會長表演一番!”說完,宋翊又一拍手,一個穿著紅色旗袍的女子從門外走來,抱著琵琶坐在了廊下,手腕一抖,清脆的樂曲從弦上跳躍而出!
《十面埋伏》!玉紅綃死前的最后一曲!
聶寶琛怔了一下,眼中一抹慌亂一閃而逝,半個時辰后,幾輪推杯換盞下來,聶寶琛搖晃著站了起來,看著已經(jīng)癱在椅子上的宋時林笑著說道:“宋市長,小弟我今日不勝酒力,改日在寒舍設(shè)宴,還請市長與令千金賞臉光臨!”
宋時林扶著桌角,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紅著臉拍手說道:“實在是不好意思,為兄酒量淺薄,那個……女兒,替我送聶會長!”
宋翊向白九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攙起了聶寶琛,連同門外等候的兩名隨從一起下了樓。樓下馬路對面的陰影里,聶寶琛的車子正在等候,白九拉開了車門,扶著聶寶琛的手臂,若有若無地說道:“聶會長,聽說這天津城里彈琵琶的,有個名叫玉紅綃的乃是第一魁首,您記得嗎?”
聶寶琛身子一僵,瞳孔猛地收縮,瞬間又恢復了惺惺醉態(tài),在長衫的下擺上擦了擦手,**一笑,拍了拍白九的臉,豪聲說道:“聶某人游戲風月二十年,捧紅的大小名角兒幾十個,哪能個個記得?小兄弟,記住一句話,當忘則忘,當斷則斷,不該問的別亂問,別給自己找麻煩,哈哈哈!”
聶寶琛一聲大笑,關(guān)上了車門,看著緩緩而去的車子,白九皺著眉頭摸了摸臉,嗅著車內(nèi)飄出的一股淡淡的香味,漸漸愣在了原地。
送完聶寶琛,宋翊提了一壺醒酒湯走進包間,一抬頭,看到坐在椅子上穩(wěn)如泰山的宋時林正在翻閱報紙。
“爸,你不是喝……”
“爸知道,以你的性子,就算是我不幫你,你也會自己找到聶寶琛的頭上。爸多嘴說一句,案子可以查,但不要過火,把握分寸別胡鬧!”宋時林一擺手打斷了宋翊的話。
宋翊怔在原地,機械地點了點頭。回身正要出門,只聽宋時林自顧自地說道:“綠指玉、黑白扇、水火衫,聶寶琛明面上是商會的會長,暗地里還兼著漕幫的掌舵,今夜這身打扮,怕是從這兒走后,還有江湖人物要會面!他那兩個隨從身上別著長短槍炮,腳下沾著草泥洋灰,布鞋面上還沾有幾粒糠麩子,應當是從碼頭糧庫而來,且看那聶寶琛,鞋幫上有香灰,腳跟兒側(cè)面沾上了一點兒和你裙角一樣顏色的紅漆,他和你去過同一間正在修繕的寺廟,據(jù)我所知,天津城里只有一家寺廟正在修——海光寺!你查的事情,也許和他正有關(guān)!”
宋翊猛地一拍手,來不及夸贊宋時林,一扭頭跑出了飯店,剛出門,就被白九一把抓住了手腕,拉上了一輛黃包車,飛也似的往龍王廟而去。
“你知不知道,聶寶琛去了哪兒?”宋翊急忙說道。
“碼頭糧庫!”白九答道。
“你怎么知道?”宋翊驚奇地說道。
“衣著、打扮、鞋上的痕跡、隨從腳面上的麥麩子……你別煩我!我需要驗證一件事。”
白九的神色出奇地嚴肅!
到了龍王廟,白九穿過前殿,閃身跑到水缸邊上,戰(zhàn)抖著將右手伸到了水缸中。
“嘩啦——”周圍靜得可怕,缸內(nèi)游魚的甩尾聲出奇的清亮。
白九的手指在水缸中左右搖晃,缸內(nèi)的游魚宛若癲狂了一般瘋狂地繞著白九的手指亂竄,撞得水缸晃動不止!
“這是……怎么回事?”宋翊驚呼道。
“撲通——”白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扭過頭去,澀聲說道:“原來這就是人入海、鬼還生的秘密,是那個司機!遞給聶寶琛手帕的那個司機!聶寶琛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