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難回首,富貴貧賤只等閑
作者:童顏 著
發布時間:2023-06-12 16:30:25
字數:15275
紅梅悄悄進來時,蘇淺月正在閉目養神,她輕手輕腳拿起一件素色斗篷為蘇淺月披在身上,之后又去照看火爐。
火爐里的木炭雖然旺盛地燃燒,卻過了蓬勃燃燒的時刻,再接下去火力就該弱了,如此房間里的溫度會下降,紅梅忙將一旁放置的木炭丟到火爐里一些。爐火在瞬間被覆蓋,火焰一下子黯淡,片刻又蓬蓬勃勃燃旺,明亮的光焰散出熊熊熱量,“噼啪”一個爆響,在安靜的房間里如同一個驚雷,嚇得紅梅一個哆嗦,扭身看去,蘇淺月已經從椅子上坐直了身體。
“夫人。”紅梅訕訕走過去,慚愧道,“奴婢笨手笨腳的,驚擾夫人歇息了。”
“我已經歇息了片刻,不累。”蘇淺月將身體上的斗篷取下,紅梅忙接過去放好。蘇淺月看著紅梅返回來,問道,“這里好不好?”
紅梅轉身掃視一眼,恭敬道:“布置得清雅素凈又簡潔,給人清爽愉悅的感覺,住在這里一定舒心,極好了。”
蘇淺月輕輕一笑:“比王府如何?”
紅梅嚇了一跳,相比王府的豪華,自然是落了下風,但是,各有各的風格,如何能有高下之說,即便是有,亦不是她能評論的,忙道:“夫人,王府豪華,但多了煩瑣困擾,這里明快雅致,居住著身心愉悅輕松,又怎么是王府能有的。”
蘇淺月頷首一笑,目光中都是贊許,言道:“世界萬事萬物都不能十全十美。”
紅梅道:“是呀,住在這里是開心的,夫人定是長久沾染好心情才養出好性質和高才華。”
本來只是一句恭維話,反倒勾起蘇淺月說不出的難過,王府中除了容瑾、容熙兩兄弟曉得她并非真正是這里的主人外,旁人怎知她的曲折?
緩緩起身,從窗戶上看去,窗紙的阻隔只看到外邊的朦朧一片,仿佛她的前途,怎么看都看不透。惦記著素凌外出的狀況,亦惦記著柳依依和青云是否能來,蘇淺月心中開始愈發不安。
紅梅不知就里,不敢多言,只呆呆站立一旁,蘇淺月看一眼紅梅,道:“突然想吃一碗面,你到外邊的廚房親自給我做一碗來吧。”
紅梅不知是蘇淺月要遣她離開,忙歡天喜地領命而去。
看紅梅離去,蘇淺月微微嘆氣,也不知道素凌打聽到情況沒有?
好在時間不長素凌就回來了,蘇淺月忙問:“怎么樣?”
素凌因為走得急胸口起伏著,**道:“沒有見到那人,不過打聽到他的情況了。”
“哦?”蘇淺月急切道,一雙目光定在素凌臉上。
“我出去轉了一圈,就在之前與他相遇的地方做停留,許久沒有見到他,正好碰到與我交好的丫鬟杏葉,我將那仆人的長相說出來,問杏葉他可在,杏葉言說他雖是這里的仆人,卻總是給蕭公子差遣著外出辦事,并非總是待在宅子里。”素凌喘著氣,“這次他正好不在,我們是找不到他的。”
“杏葉在忙什么,你能否偷偷將她喚來?”
“小姐,我們來得匆忙,蕭公子之前沒有準備,因此仆人丫鬟都被差遣著做這做那,杏葉也忙著,倘若我們將杏葉喚來,蕭公子會懷疑,你看……”
蘇淺月點頭:“是我太急了,沒有顧慮周全。杏葉還給你說了什么,對了,那仆人叫什么名字?”
“余海。我說了那仆人的長相特征時,杏葉就笑著問我是不是大鼻子余海,我忙回答是。由此確定,我們見到的那個人就是這里的仆人余海了。”素凌用肯定的語氣言道。
蘇淺月吁了一口氣:“夠了,得知名字就好。”
素凌擔心道:“小姐,余海是個什么人?”
蘇淺月搖頭:“倘若知道,我就不擔心了。”
素凌憂心忡忡:“如果他是壞人的話,行為不端只怕給蕭公子帶來麻煩。”
蘇淺月嘆道:“這正是我擔心的地方。”其實她的擔心更多,只是沒有說出來。
素凌釋然:“那我就放心了。”向外望了望又道,“小姐,柳小姐和青云小姐什么時候能到?”
蘇淺月無奈一笑:“我要說知道,還著急嗎?”
兩個人絮絮說著話,另外一個丫鬟桃葉急匆匆走進來:“稟夫人,柳依依小姐到了。”
蘇淺月忙道:“快快讓她進來。”
聞言柳依依到了,蘇淺月一顆心頓時激蕩起來,好久不見,柳依依過得如何,是否開心快樂?她在王府雖然錦衣玉食卻如履薄冰,時時提防著明槍暗箭,她不快樂,希望柳依依她們能快樂!
明明知道不能也是希望。
唇角蕩起笑意,眼神里都是渴望,蘇淺月舉步向外走去。
“小姐,外邊冷。”素凌忙取了披風給蘇淺月披在身上,“橫豎都等了這么久,也不急在這一時。”
“我更想早點兒見到她們。”蘇淺月燦爛一笑。
素凌緊緊跟隨在蘇淺月身后向外走去,剛剛出了暖閣走到外間的廳堂,柳依依已經在丫鬟的引領下走了進來,蘇淺月站住,目光殷切地望過去。
她見到了柳依依,裊娜的步子急促著,一襲淺青色緞子圓領長衣,領口用銀線繡著簡約的小朵卷花,袖口是排著的葡萄花紋,披著翠綠色棉質披風,優雅的元寶髻上別著一枚翠玉如意發簪,如此清新的裝束,雪白膚色襯托著青綠色衣衫,步子的急切,令她面容上帶著淡淡胭脂般嫩嫩的紅暈。她——還是那樣的迷人,蘇淺月心中慨嘆,分外欣慰。
“柳妹妹。”蘇淺月感覺到臉上熱辣辣的,心通通跳著。曾幾何時,之前的生活鮮明生動地在她的腦海里回放。她很害怕她們倆沒有相見的機會,不料這一刻輕易地來了。
柳依依腳步匆匆,抬眼早看到那端等候的蘇淺月。
記得往昔的蘇淺月與她交好,不分彼此的親密,只是今日……眼望蘇淺月,自她身上透出的華麗高貴令她心中一個激靈,蘇淺月的身形晃動一下,發髻上寶藍色金鑲玉的雙翅鳳凰發簪熠熠生輝,鳳凰口中銜著的珍珠流蘇更是搖曳著閃耀奪目,那樣貴重的首飾自是普通女子無法擁有的,柳依依明白。
今夕不同往昔,她和蘇淺月已經不是一個世界上的人了,還能有之前的親密無間嗎?不覺哀嘆,她是來了,只是來得對嗎?不容過多思慮,她們兩個的距離已經遠了。
“柳依依拜見夫人,夫人萬福金安。”口中請安,柳依依深深施禮,恭敬地拜了下去。
“柳妹妹。”蘇淺月恍惚怔了一下,忙雙手扶起柳依依,焦灼道,“你這是做什么。”
蘇淺月衣袖上金絲銀線繡制著繁復的薔薇花,鑲嵌一般生生落在柳依依的眼中,令她想到她和蘇淺月身份的不同,心中難過,口中艱澀道:“你身份貴重,如今你……我們不一樣了。”
蘇淺月被柳依依的話刺痛,用力搖晃著柳依依的手,急切道:“柳妹妹,不論我現在如何,我們往昔的情意永遠在我心中,絕不會因外在的現實有絲毫改變,否則,我又何至于自身還沒有出來就急急地約你見面……”蘇淺月的聲音幾近哽咽。
柳依依眸中閃出晶瑩的淚光,忙道:“對不起,是我失言,姐姐不要生氣,妹妹只是擔心罷了。”
蘇淺月抑制住難過,拉著柳依依的手走往內室:“你的擔心純屬多余,我們姐妹,不論什么時候那份情誼都是不能抹殺的。我雖然離開了,但是我的心時時牽掛著你們,難道,你們忘了我?”她微微扭頭,眼里都是疑問。
柳依依忙搖頭:“沒有,只是不敢想象,害怕姐姐嫌棄妹妹低微庸俗。”
一面說著已經進入內室,融融暖意撲面而來,有微微清香絲絲消散于空氣中,恍若置身春陽下的花園深處,蘇淺月拉了柳依依坐下:“紅荷浮出水,白藕藏于泥。一莖生雙物,緣何起異議?”她的目光里,有不容置疑的真誠。
柳依依感動:“姐姐,我多想了。”
蘇淺月坐在柳依依身側,緊緊握了柳依依的手:“我們本是一樣的女子,為什么要有區別?我雖身在王府,卻很想念你們,只是身不由己……妹妹,你還好嗎?”
柳依依眸中掠過黯淡,忙又抬頭露出笑容:“多謝姐姐的磐石情意。我又如何不思念姐姐呢?只是想姐姐已經榮華富貴,有了安身之處,只為你高興,也就釋然。”一面說著,柳依依仔細凝神看蘇淺月的臉,疑惑著,幾乎都是不信,“姐姐錦衣玉食反而倒有些清瘦,為何?”她的眼里溢滿關切。
蘇淺月唇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無奈笑容,嘆道:“柳妹妹,你覺得王府就好嗎?榮華富貴只是表象,人的快樂安逸與否只取決于內心啊!”
柳依依內心一驚,忐忑道:“姐姐,不聞你的訊息,一直以為你生活得極好,你的日子……如意嗎?”她笑著小心翼翼看蘇淺月。
蘇淺月輕輕搖頭,最終不希望柳依依知道那么多憑空擔憂,言道:“也是一般,沒有不如意,也沒有如意,日子就那樣一天天地打發過去。”
想著王府那么復雜的環境,暗中虎視眈眈的人,更有那么多的陽奉陰違、鉤心斗角,蘇淺月心中哀愁,她只愿意過簡簡單單、直白隨意的生活,可惜這個愿望這一世難以實現了。
素凌已經送上茶來,她抬手對柳依依示意:“外邊寒冷,你又走得辛苦,飲盞茶暖和一下。”
柳依依聽話地端起茶盞,笑道:“沒有覺得寒冷和勞累,一聽可以見到姐姐,我就忙得什么都顧不上了,直直地吼著環兒快些收拾了走。”言畢,看了一眼旁邊的環兒。
環兒淡淡笑著,眸中露出愉悅,掃視眾人,正好目光與素凌相撞,素凌做一個意會的眼神,兩人又做終于可以相見的勝利手勢,彼此熱情地回應,眉來眼去就好像一對**。
蘇淺月正好看到,心中覺得甚是安慰,正是她和柳依依深深的情意才讓素凌和環兒也成了十分投緣的姐妹,抬頭對她們說道:“素凌,這里我和柳妹妹說話,你和環兒下去說話吧,有事再喚你們。”
素凌高興地答應一聲,牽了環兒的手自去一邊說話。
房間里少了兩個人,只剩蘇淺月和柳依依相對而坐,兩人舉著茶盞凝視對方,千言萬語都在凝視之中,心里涌動著千絲萬縷的思潮。
外邊突然有勁風刮起,帶著銳利的哨音呼嘯而過,連窗戶都輕微抖動著,仿佛是做呼應。房內炭火燒得正旺,暖意融融,沉靜清雅。坐在這里,蘇淺月有一種漂泊后的歸宿感。她終于回到了向往的地方,見到了想見的姐妹,感受到松散的閑適、溫馨的親切,不覺道:“妹妹,曾經有許多時候我們就這樣相對而坐。”
柳依依嘆道:“是啊,自然隨意,心無掛礙。”
“我時常想念那時的日子,雖有太多的不盡人意,可我們心思純凈,快樂也單純著。還有翠云姐姐一起……依依,我是一并通知了你和翠云姐姐的,你已經到了,她大概亦不會太晚。”
其實柳依依到來的時間不算短了,她和翠云相隔不遠,她到了按照正常來說翠云也該到了,就算耽誤一些時辰亦是該到的時候了。蘇淺月不見翠云到來,柳依依對翠云亦是只字不提,蘇淺月心中滿是疑惑,難道她走后柳依依和翠云鬧了矛盾?或者翠云和柳依依一起說過她的什么,翠云不再來了?
“姐姐,我只是忙著趕過來,旁的什么都顧不得。你一路趕過來,一定也是匆匆忙忙的。”柳依依連翠云的名字都沒有提及就岔開蘇淺月的話題。
蘇淺月一看柳依依顧左右而言他,心中益發疑惑,卻不敢再提翠云,只是應道:“我不能確定是否真的能出府,一旦證實我真的能出來,就忙著一面收拾一面派人通知你們,希望早一點兒見到你們。”
柳依依高興是真的,眸中淡淡的疏離亦是真的,蘇淺月看在眼里,有一絲不適和惆悵,曾幾何時,柳依依天真單純不加掩飾,今日確實和往昔不同了。然而蘇淺月不想冷落了這好不容易相見的場面,勉強盈盈笑語相待。
柳依依的目光緊緊盯著茶杯,欲言又止,蘇淺月不覺多想,柳依依到底為何如此?倘若是不得不趕來與她相見但內心早已經和她生分的話,那她就太不值得了,想著心中頓感悲涼。更因為翠云遲遲不到,心中焦灼起來。
蘇淺月佯作只管喝茶,感覺茶水順喉而下的暖意。這茶是驅寒的姜茶,濃濃的香甜中帶著一絲辛辣,卻也爽口好喝,放下茶盞時,還是笑道:“我沒有了自由,得知真正能出府,如同給人打開籠子的鳥兒一樣,瞬間都不做停留就往外跑,生怕再次給關回去。”
這話,蘇淺月是發自肺腑。王府雖然華麗,卻像一個囚籠,囚住了她的容顏和自由,讓她不得舒展。能有出來的機會,她不敢懈怠錯過。
柳依依怔怔不語,滿心悵然的樣子,蘇淺月暗自心驚猜測,卻不敢多問。
光陰流轉,世事變幻,她已經不再是花柳巷中靠舞蹈歌喉掙生存資格的玲瓏舞姬,而是大衛國赫赫有名的容王府的王爺側妃——梅夫人,榮華富貴,耀眼非常,身份地位萬人敬仰,蘇淺月暗想柳依依是不是因她們身份的不同心有悲哀和她生了嫌隙?即便如此,也是人之常情,蘇淺月不怪柳依依,只是覺得難過。
眼前的柳依依,美艷如舊清麗動人,卓越風姿更勝從前,只是清亮眼睛里蒙了一層淡淡的灰,蘇淺月的心隱隱作痛。
很突然的,她極想讓柳依依離開那里,所有怨恨賣笑的女子都離開,有各自向往的自由生活。她憎恨那里,落紅坊、金玉樓、流鶯閣……美麗的字眼兒令人神往,卻是糜爛骯臟。
翠云還是沒來。隱約中,蘇淺月有種不祥的預感,翠云不來了,不來與她相見了,心最終沉了下去。
柳依依抬起茶盞輕輕喝茶,仿佛今日她的目的就是喝茶,蘇淺月盯著柳依依的動作,終于明白了柳依依是在掩飾。她忍不住了,輕輕喚道:“柳妹妹。”
柳依依將口中的茶水咽下去,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放下茶盞含笑道:“姐姐,我聽你說話呢。”
“你只想聽我說話,自己沒有話與我說嗎?”
“當然有……只是不曉得從何說起。”柳依依回避了蘇淺月的目光。
蘇淺月難過道:“依依,其實我愿意嫁一個尋常的男子,過自在簡單無拘無束的百姓生活。還有想要見到你們的時候,一句話一段路,之后我們就悠然自得、輕松快樂地在一起,可惜不能,我沒有選擇的權利。”說著話,她突然想起蕭天逸,倘若她嫁的人是蕭天逸,她就真正是屬于這里的女主人,她的愿望豈不是實現了?可惜這里不是她的,她只是一個過客,即便有機會在這里停留,亦是短暫一瞬,這是她內心永遠無法說出的秘密。
柳依依輕輕搖頭,嘆息道:“姐姐,我亦有過如此之想,嫁一個簡單的男子過一種簡單的日子,只是這樣的愿望屬于普通人,我們身不由己沒有這種福氣,今生只怕荒蕪頹廢了。我期待來生,下一世我做最平靜平常的女子。”
見柳依依如此感嘆,蘇淺月曉得果然是她的出現勾起了柳依依的惆悵,心中歉意,忙安慰:“妹妹,萬不可這么說,你的一切還沒有開始,前程還十分漫長,說不定有更好的歸宿在等著你。”
柳依依淺淺一笑:“前事凌亂,后事就能夠安泰?空有玲瓏心,誰解其中味。不提我了。姐姐你如今有了歸宿,榮耀尊貴,身份顯赫,妹妹真心祝告你稱心如意,心想事成。”她看著蘇淺月,語氣真摯,完全是一片真心。
蘇淺月心里涌起感懷,心想事成不過是一個夢罷了,輕輕搖頭:“依依,你知道我的情形嗎?我是睿靖王爺的側妃,皇后親封的梅夫人,你又怎么會曉得我是多出來的那個。”
言及于此罷了,那些話是不能輕易出口的。
豪門貴族三妻四妾順理成章,有多少明智女子不認為自己是多出來的呢?柳依依不識內情只以為平常,嘆口氣道:“姐姐,不要埋怨很多,睿靖王爺寵愛你,就能說明他對你的真心了,他是重視你的。珍惜他對你的感情,好好珍惜你現在的一切。”
蘇淺月只有點頭。
和柳依依絮絮說著話,蘇淺月隱藏著內心的焦急等待翠云快點兒到來,翠云卻無影無蹤。
素凌送來各色點心果品,時間長了,柳依依看到蘇淺月依舊是原來的模樣,心中釋然,話語中不再刻意防范,她們的談話就自如起來。
時間已經不早,翠云還是沒有蹤影,蘇淺月焦急著。她的時間不多,她的打算是今日白天和柳依依翠云相見,晚上和蕭天逸相聚,更有嚴肅的問題要弄個水落石出,明日她想到觀音庵見惠靜師太。
只是柳依依一點兒都不顯得焦急,更沒有只言片語關于翠云,蘇淺月終于還是忍不住了,詢問她:“妹妹,翠云姐姐是不是很忙呢,這般時候她還不來?”
窗上的陽光東移,只剩一點兒斜斜的影子,半個下午都過去了呢。
仿佛一記重拳,柳依依的臉色頓時黯淡,頭漸漸低下,在蘇淺月怦怦的心跳中,她的聲音里凝結了悲戚:“姐姐,她……不來了。”
柳依依是刻意隱瞞的,能隱瞞一刻就是一刻,此時再隱瞞不了了。
“為什么?她有事不能來?”蘇淺月脫口問道。
“她并不是有事,只是她……不來了。”
“為什么不來,我也很想念她的。”蘇淺月遺憾著。
“我想她亦是想念你的,只是……哪怕她想念你,亦是不能來看你了。”柳依依終于哽咽起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蘇淺月的心忽地提上來,頭皮一陣麻木,不祥的感覺一下子箍住了她。
“姐姐——”柳依依慢慢將頭抬起,臉上完全被悲傷籠罩,“我不愿意告訴姐姐,是害怕姐姐傷心。若是姐姐不是這般的逼問,我寧愿讓翠云姐姐擔任一個不義的名聲,也不愿意讓你知道真相。翠云姐姐……她在你入了王府之后,沒有多久就去世了……”
柳依依嗚咽道。
內心轟隆一聲,仿佛五臟六腑都坍塌了,蘇淺月整個人被震住:翠云死了?她死了?她怎么會死了呢?秦淮街上,她,她,還有柳依依,她們是最要好親密的姐妹,相互扶持、相互依靠,任誰都不可缺少。翠云比她們年長,用大姐的風范維護著她們,又那般的出色,比她和柳依依都要出色,她怎么會死?
“為什么會這樣?”蘇淺月喃喃自語。
如同做夢一般,她寧愿相信她是在做夢,醒來之后一切如舊,她沒有出過王府,翠云姐姐還在秦淮街的流鶯閣。那里雖然不好,但她在,就算過得不幸福不如意,然而她在。
蘇淺月知道,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就有出路,她一直是希望姐妹們都有個好出路,有個好歸宿,而不是要她們走上不歸路。
每次她遇到不如意總是和翠云訴說一番,翠云的安慰總能令她的不如意煙消云散。翠云那樣聰慧、理智,又懂得世事,怎么會早逝?
“翠云姐姐那般理智,有什么想不開,她怎么會死?”蘇淺月不知道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詢問蒼天,或者是想要尋找答案,她不能接受翠云的死。
柳依依啜泣著:“是啊!她本不應該的,為什么要去尋死?若說是為那樣的事情去死……實在不是她的做派,可她就那樣死了,死得讓人惆悵……”
蘇淺月一點點恢復知覺,細想柳依依的話,才曉得翠云的死不是尋常生病或者突發意外,慌忙問道:“妹妹,翠云姐姐是怎么死的?”
“姐姐,她……她是自殺……”柳依依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亦是疑問,“翠云姐姐那樣聰明,為什么要自殺?”
蘇淺月心中再一次驚駭,自殺?翠云那般冰雪聰穎的女子,難道還有什么解不開的結嗎?她怎么會自殺?難不成是給人暗害了,偽裝成她自殺的樣子?蘇淺月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翠云自殺。
蘇淺月搖頭:“依依妹妹,翠云姐姐不是狹隘看不開的人,會自殺嗎?我們相處又不是一日兩日,她的承受能力比你我都強得多,怎么會自殺。再者,那種地方原本就不是把人當人的,我們都心知肚明然后自保,翠云姐姐難道不明白嗎?即便再委屈,她也不會自殺,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腳,翠云姐姐被害了呢?”
柳依依搖頭:“她若是被人害了,我或許還能夠接受,可我相信她是自殺的,所以更難過。她那般聰明,只是心性太高,太高傲了,高傲得容不得一點兒瑕疵,所以自殺。”
“誰,誰招惹了她?”蘇淺月急切道。
柳依依還是搖頭:“她那種人,怎么會說出原委?我不曉得。煙花柳巷,仔細說起來,最是無情的地方,她亦是比誰都懂得的,為什么就不能看作平常,拿性命去犧牲?”
蘇淺月喃喃道:“如此說來,翠云姐姐是真心愛上了一個人。”
柳依依點頭:“應該就是如此。只是她有可能是被對方騙了。我想,即便被騙,又為什么要去犧牲性命,太傻了。”
是的,傻,翠云是太傻了,拿自己的美好年華去為虛情假意做祭奠。翠云并非一般隨意的女子,她愛上的男子一定不是普通人物,不曉得害她心動的男子是誰?
如此殘忍!
柳依依細細言道:“翠云姐姐是吞金自殺。她給自己穿戴齊整,哪怕最后一刻亦是最美麗的容顏。”
淚水已經在蘇淺月臉上流淌:“她那樣的人,自然是死也要死得體面了……”
柳依依哭泣道:“聽她的丫鬟說,那一晚上她說不舒服,獨自關了門不讓人進去伺候,第二天早上丫鬟推門不開,才急忙找流鶯閣的媽媽,著人把門打開,翠云姐姐已經停止了呼吸,她什么都沒有說,什么都沒有留下,就那樣干干凈凈地走了,不留痕跡。”
蘇淺月臉上淚水漣漣,只是疑惑:“既然死得不留痕跡,旁人又是怎樣知道她是為了某一個男子而死,那個男子是什么樣的人?”
柳依依珠淚拋灑:“沒有人知道那男子是什么人。我最后一次見她,見她憔悴囑咐她好好調養身體。再次聽到有關她的消息時,是她自殺,我急忙帶了環兒趕過去,見了她最后一面……就那般地被草草抬出去,在亂墳崗埋了……”
那樣悲慘凄涼的情景,蘇淺月實在不愿意接受,她寧愿永遠都不知道這件事。眼淚不停流淌,眼前模糊一片,她哽咽著:“你們是如何知道那個男子的,他又是什么人,翠云姐姐為他慘死,他就……完全不管嗎?殘忍到沒有一點兒人性?”
柳依依泣道:“平素沒人注意翠云姐姐和哪一個男子過從甚密,她突然死去亦沒有哪一個男子為她做過什么。聽說是在她死后過了幾天,有一個俊朗男子突然到流鶯閣尋找她,得知她死去的消息后,那男子在翠云姐姐的房里住了一夜,他臨走的時候在墻壁上留了一首詞,別人這才猜測著翠云姐姐的死和他有關。還有后來,翠云姐姐的墳墓被修整得十分堂皇。”
如此說,那男子并非無情,只是不得已罷了,是翠云過于急躁,等不得那男子安排。蘇淺月忙忙地問:“那個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柳依依搖頭:“有身份、有地位的男子去那種地方豈肯透露身份姓名?”
蘇淺月突然想起容熙和容瑾喬裝看她歌舞。惹得翠云去赴死的男子絕對有隱情,她忙轉向了柳依依:“那男子留下的詞你們知道嗎?”
柳依依點點頭:“我聽說了她房間有人留詩詞,忙去看,幸好那詞還在,我用一方錦帕寫了下來,姐姐請看。”柳依依說著從袖子里拿出一方錦帕遞與蘇淺月。
蘇淺月忙接過來展開,錦帕上寫道:相逢不言,依月青竹窗外寒。傷心難畫,隔岸花落旁人家。碧霞難留,翠云天上空悠悠。思恨成殤,滴盡滄海淚一行。
這是一首減字木蘭詞,只是這詞……
依月青竹……隔岸花……恍惚間,蘇淺月的心里驚起海嘯,是不是……容熙?能惹得翠云情動的男子,沒有幾個,恰恰是容熙一類的人更能引得翠云青睞,難不成真的……是他?
眼見蘇淺月驚愕的神情,柳依依亦驚了一下:“姐姐,你看出了端倪?”
“啊?沒有沒有,詞中藏有深意,我只是覺得不可思議,難過。”蘇淺月慌忙否認。
“這錦帕上的詞句我無法理解。”柳依依茫然道。
“我亦不能理解,唯一能夠知道的,仿佛這男子并非有意傷害翠云姐姐。”蘇淺月如此說并非有意為容熙開脫。
倘若那人真是容熙,其中必定另有緣故。她相信容熙不是那種置人于死地的性子,他沒有那般惡毒。她曉得他的多情、懦弱,更有他的善良,不是嗎?若他不是思慮周全顧全大局,早已經把王府攪得天翻地覆,她怎么還能周全地待在王府?倘若那人真是容熙,翠云真是錯走一著,假以時日,容熙憑著愧疚之心亦要給翠云一個交代的。
只是,那人真是容熙嗎?
悲傷中,柳依依再無言談的興致,更不愿意惹蘇淺月悲傷,言道:“姐姐,我原本不想把翠云姐姐的事說給你,寧愿你誤會她不想來看你,也不想讓你知道她死亡的,結果還是給你知道了,惹得你如此難過。姐姐,我們傷感無濟于事,你好好保重,若還有機會,我們再相見。我……該走了。”柳依依抬眼,眸中深厚的情意中是依依不舍。
蘇淺月的心猶如被拽了一下,疼痛到無以復加。她想著和最親近的姐妹相聚,誰曉得不能見的已經永遠不能見,能見的亦是短暫一瞬。分別在即,她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相見時難別亦難,言語無力笑容殘。蒼茫前事難訴盡,落寂點點覆愁顏。
許久,蘇淺月搖頭:“依依,我好想念那時候在一起的我們,不想和你分別。”
柳依依啞聲道:“姐姐,來日方長,我們保重吧。但愿下一次相見的時候,時間能久些。”
原本想要開心地相聚,結果卻是這一番收場,蘇淺月同樣曉得再相處下去,除了悲傷難過再無旁的,不覺中雙淚垂下:“依依,這一次相見了,下一次相見又是在什么時候?只求我們都不要學翠云姐姐,各自保重。來日方長,我們總有再相見的時候。”
柳依依走了,蘇淺月的渺茫之感如云霧般將她包圍,姐妹相聚的愉悅心情完全因翠云之死而蕩然無存。倘若知道柳依依帶來翠云死亡的消息,她寧愿連柳依依也不見。
西沉的太陽光已經下了窗戶,房間里是微暗的黃昏,給人壓抑和沉悶,連給人溫暖的爐火都叫人感覺不到美好。蘇淺月眼前浮現著翠云的面容,清楚地知道這一生再也見不到翠云了,她永遠散去了,不見了……
素凌看著蘇淺月難過,唯有安慰:“小姐,死者已去,傷感于事無補。翠云小姐是那種不想牽連旁人的人,你若這樣,地下的她該不安了。再者你身體虛弱,憂思傷懷哪里受得住。”
難過、痛心、恍惚,蘇淺月實在難以從那種復雜困惑的情緒中轉過來,翠云的死太過于蹊蹺了,她是為了哪一個男子?容熙嗎?倘若真的是容熙,她亦脫不了干系,不是嗎?隔岸花落旁人家,這一句足以做說明,只是蘇淺月不敢承認,再者,一時也沒有證據。
看到素凌忐忑,蘇淺月只得勉強展開笑顏:“我明白的,你不用過多擔心。”
突然想到這是蕭宅,是蕭天逸的住處,她身處瀟碧閣,沒有恣意放縱的資格,再者一會兒蕭天逸若是過來看到她傷心難過,指不定會想到什么。她不能不識趣。
想到這些,忙囑咐素凌:“一會兒蕭義兄過來,我們要裝作快樂,萬不可把我得知翠云死去的事情露出來。我們出府的時間太短暫,只需要自己高興也給別人帶來歡樂,不能流露悲傷影響別人。”
素凌懂得,點頭道:“小姐說的是。你這一天的勞累,又難過許久,閉上眼睛歇息一會兒。還不到晚飯的時間,我想蕭公子需要一會兒才能夠過來。”
蕭天逸落落大方又善解人意,一定是把所有的時間都留給她的,蘇淺月明白。她點點頭,躺到躺椅上慢慢閉了眼睛。
為了順利出府她費了許多心力,又是一早過來,然后因為翠云的死傷心了許久,確實是累了,閉了眼睛就感覺到頭腦中一片朦朧。
素凌悄然站立片刻,取過一條薄被給蘇淺月蓋在身上后,輕手輕腳轉身而去,迎面紅梅走了過來,素凌忙把一根手指豎在唇上,紅梅立刻站住。
“小姐累了,讓她睡會兒。我們出去走走。”素凌走過去輕輕對紅梅言道。
紅梅看了一眼手里的食物,點點頭,兩個人相攜著出去。
蘇淺月清醒過來,已經是華燈初上,燭臺上的紅燭已經高照,整個房間里是醇厚的光暈。紅梅動作很輕地往火爐里加著木炭,素凌輕輕拭擦著桌椅。
“素凌,這么晚了不叫醒我?”蘇淺月一看這個時辰,坐起身來埋怨道。
她是太累了,朦朧睡過去后做了許多夢,只是她這次回來哪里是為了睡覺歇息的?
素凌忙道:“小姐醒了,你睡得很安穩。我曉得你累,怎么忍心叫醒你。”
蘇淺月抬起雙手輕輕揉了一下眼睛,嗔怪素凌又能怎樣?問道:“蕭義兄可曾來過?”
素凌臉上的笑意氤氳開來:“剛剛蕭公子來過了,看到小姐睡著不容我們打擾,只吩咐我們小心候著,等小姐醒來再開宴。小姐,你回來,蕭公子高興得不曉得怎樣才好,忙忙亂亂半天又不曉得怎樣,只吩咐廚房備好上等的宴席給小姐接風洗塵。”
素凌絮絮叨叨說著,蘇淺月起身向外走去。
剛回來時,見到蕭天逸的第一眼,蘇淺月就知道蕭天逸對她的心思沒有絲毫減弱,他的眼眸同原來一樣,依然含著深情的目光,面對她時仿佛他們一直在一起,隨意自然,又喜悅滿滿。只是,蕭天逸如此,蘇淺月心里越發糾結,私心里期待更多一點兒,理智上又明白他們的情意最好只是兄妹之情。
“有請哥哥,就說我已經醒來。”看紅梅一臉笑容走過來,蘇淺月慎重道。
晚宴豐盛超過了蘇淺月的預想,在她眼里都覺得過分鋪張,蕭天逸卻覺得不夠,歉意道:“妹妹,這里比不上王府,請你不要介意。”
蘇淺月的目光里有哀痛,他又何必這樣?與此相比,她寧愿多一些簡樸,她和他就像她初到時的融洽和諧,永遠不要有這種身份上的疏離和隔閡。“哥哥,你是在折損我。”蘇淺月絲毫不掩飾她的情緒。
蕭天逸賠笑道:“妹妹,你又何必如此?今日的你,身份貴重不同于往日,為兄生怕委屈了你。”
蘇淺月卻擺出了委屈的神情:“哥哥,既然你叫我妹妹,可知道我是怎樣一回事?我寧愿我們永遠是從前的樣子。”
蕭天逸容色一變,瞬間恢復到微笑,忙道:“當然,我們永遠是從前的樣子。”
蘇淺月終于展顏一笑:“哥哥,如此才是我們兄妹的樣子。”
丫鬟將酒滿上,蕭天逸愉悅地舉杯:“妹妹,好花常開好景常在,但愿我們永遠有如此快樂相見的日子。”
他的臉上是滿滿的期待,眉宇間流露出深深的情意,看得出來他是真心真意。蘇淺月舉杯,嫣然一笑道:“美景常在那就美酒盡歡了。”
“吉言長存,月兒,干杯。”蕭天逸舉杯一飲而盡,豪爽恣意,情意畢露。
蘇淺月淺淺一笑,同樣飲盡杯中酒。
宴席中蘇淺月突然想起受皇封為梅夫人時王府為她慶賀的宴席,那是一場險些斷送她性命的宴席,想及那時,驚弓之鳥般連飲酒都變得小心翼翼。看起來,心底有了陰影,便成為束縛自己的一道桎梏,難以消除。
府中出現的齷齪蘇淺月并沒有向蕭天逸言及,因此蕭天逸視為平常,高興中豪飲了許多,蘇淺月后來是象征性地陪著飲了一些,蕭天逸只顧開心并不在意,只是道:“月兒,這是自己的家,你隨意。”
如此舒適自在、散漫隨意,確實像極了自己的家,蘇淺月心中氤氳了暖暖的感動。
吃完飯,蕭天逸陪著蘇淺月到房間里說話。蘇淺月明白,這才是他們真正的開始。
坐下去,蕭天逸快意道:“見到月兒回來,為兄有喜從天降的感覺。妹妹,真希望你能住盡量多的時間。”
蘇淺月笑:“哥哥,無論月兒走到哪里,走多遠,都會記得哥哥。如果條件允許,我愿意無限制地住下去,只要哥哥不嫌棄。”
蕭天逸揮揮手:“說哪里話,我巴不得妹妹永遠不離開……”意識到自己失言,蕭天逸忙住口,不曉得是飲酒過多的緣故,還是心中激動,他的臉上泛起別樣的絕少有的暈紅。
蘇淺月心中一動,此乃他的真心話嗎?既然如此,當初為什么選擇讓她離開?倘若真正想留住她,那一顆夜明珠足足可以辦到,他卻不,如今再說這樣的話,不過是徒然增添各自心中的難過罷了。
然而,蘇淺月不動聲色,只喜悅道:“你道我不愿意嗎?”此話,她用孩童般的語氣說出來,即便蕭天逸聽在耳中,也不會當作大人的心機。
蘇淺月此話,酒中興奮的蕭天逸自然喜歡,亦不做他想,笑容更加明朗,聲音也更加爽朗,興奮道:“家門永遠為妹妹敞開,妹妹想要回來就回來,不必有任何顧慮。只是你這一次回來太過突然,我都措手不及,如此多有怠慢,只怕月兒心中不快。下一次回來,記得提前給我信息,我好準備,亦免得你突然而至我不在家呀。如果你來又不多做停留,我卻不在家,心里會難過死的。”
酒后吐真言,蘇淺月早已經將蕭天逸的話在心里過濾許多遍,只笑道:“即便是自己的家,我來去隨意,又哪里想到哥哥在不在,心里一直以為哥哥是在的呢。哥哥,你又是常常出門的嗎?”
之前她在的時候,蕭天逸外出她只當平常,男子有許多事要做的,倘若永遠待在家里反倒不正常了。此時蘇淺月暗自疑惑:他外出究竟做了什么?
蕭天逸朗聲笑道:“我不能像閨閣女子一樣足不出戶吧。”
蘇淺月淺淺一笑:“不管別的,只希望我每次回來的時候,哥哥都在。”轉而對素凌道,“我和哥哥說話,這里不用你們服侍了。”
“是,小姐。”素凌帶著紅梅和蕭宅中的丫鬟桃葉下去了。
“哥哥,請用茶。”蘇淺月盈盈起身,將茶盞端到蕭天逸面前,又道一聲:“我去去就來。”言畢,轉身匆匆忙忙走回內室。
待她回來的時候,蕭天逸已經將茶喝完,只用欣慰親近的目光追隨著蘇淺月。蘇淺月低了頭從廣袖中取出一個暗紅色小巧精致的盒子來,蕭天逸一時微微變色,不曉得蘇淺月有何用意。
那是蕭天逸送給蘇淺月的夜明珠的盒子,蘇淺月輕巧地打開盒子,將碩大的夜明珠托在手上,頓時,一室溫潤的光華灌滿房間。夜明珠的光亮,有日光的明亮,月光的清澈,燭光的敦厚,種種光亮的妙處集于一身,卻絕不同于任何一種,美到無法形容。
夜明珠的光華下,房間里的一切清澈耀眼,無所遁形的**,她和他的臉上都有奇妙的夢幻般的顏色,蘇淺月托著夜明珠靜靜地看著蕭天逸。
蕭天逸勾了下唇角,不解道:“月兒,你是何意?”
蘇淺月凝聲道:“哥哥,這是你送給我的,我怕你平時沒有賞玩過,因此拿來。此物貴重,價值不菲,鮮少有寶物與之比擬,哥哥,我雖是你的妹妹,卻只是義妹,你這樣用心待我,覺得值嗎?”
蕭天逸看向蘇淺月,卻見她一臉慎重,他和她在一起,哪怕最重要的事情,包括與她商談為她贖身時,她亦沒有過如此凝重的表情。那么,她對此珠的重視非同一般。蕭天逸心中一黯,他對她的重視,豈是這一顆珠子可以比擬的?
終于,萬千情感凝結成一句話:“我只怕此物都配不上你,月兒。”
“哥哥,那世上還有什么是配得上我的?”蘇淺月反問一句。
“有許多東西,不能用物質的價值來衡量。”蕭天逸黯然搖搖頭。
“哥哥,你可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蘇淺月說著,終于流下淚來,“此珠的價值,即便將十條秦淮街買下,亦是綽綽有余。”
言外之意,她知道,他更知道。
夜明珠的光亮,在蘇淺月素白的手掌中如夢幻般的華美,淚光迷蒙中,對面的他朦朧難辨,同像一個夢幻,然而蘇淺月明白,即便看不清他的面容亦無要緊,他的面容一直就在她的腦海里。
蕭天逸倏爾一驚,蘇淺月一口道破此珠價值,他唯有苦笑:“月兒,等閑之物配不上你,倘若有可能,我……我愿意將天下最珍貴之物給你。可惜了,我身份有所限制,不能給你所需要的。”他墨色的眼眸愈發深奧,仿佛藏起了無窮無盡的秘密一般,叫人難以看清。
燭臺上的燈光已經顯得多余,卻依舊毫無知覺地搖曳,掙扎一般,越發顯得軟弱無助。蘇淺月眸中淚光閃閃,輕輕地搖頭,口吻輕軟得如同一縷煙霧:“什么是最珍貴的,我想要什么?”
眼見蘇淺月傷感如斯,蕭天逸惶惑起身,不覺握住蘇淺月的手輕輕搖晃:“月兒,是我不好,我……”他的手掌將她手掌里的夜明珠覆蓋,房間里頓時光線暗淡,如同突然間進入一個昏暗的世界。
兩個人都嚇了一跳,蕭天逸頓時意識到他的莽撞,急忙松開手,而蘇淺月在蕭天逸的手松開時,驟然合攏手掌,將那光華完全收入掌心,繼而又若無其事般將夜明珠收入盒子。
待她將夜明珠收好,蕭天逸亦坐回了原處,意態悠然,仿佛剛才的一切不曾發生過。蘇淺月眸中的淚亦被她完全收回,只是被淚水沖洗過的眸子越發明亮,如夜幕下碧空中的兩點寒星。她知道,往昔就如同蕭天逸情急中握她的手一樣,只是一個瞬間,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內心回歸平靜,現實擺在眼前,蘇淺月看一眼蕭天逸,終于問出了她牽腸掛肚的問題:“哥哥,余海是否在?”
“余海?”蕭天逸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蘇淺月會問出這個名字,震驚中心思轉換不停,卻明白再也不能否認有這個人了,卻也不敢多話,唯有試探,“他不在,月兒找他有何事?”
“我想問的,是他為何在王府中出現,倘若我沒有看錯的話,他還在皇宮中出現過。”與其遮掩,不如直接,蘇淺月端坐著,面容上皆是慎重,一雙眼眸注視蕭天逸,不是懷疑而是肯定。
蕭天逸有一種無所遁形的感覺,即便想要撒謊,只怕謊話在這樣的目光下也會露出原形。
“月兒,你懷疑的并非余海,而是我。”蕭天逸長嘆一聲,眸中盡是痛苦。
“為何?”蘇淺月脫口而出,蕭天逸的話早在側面做了說明,他——絕不是表面簡單的他。她的心“怦怦”跳著,不安如同一只罪惡的手扼制了她的咽喉,只叫她害怕。
“倘若不是你在無意中碰到余海,你會懷疑我嗎?”蕭天逸慘然一笑,終究,他的秘密是要暴露在她面前了。
“會。因為你還有夜明珠送我,夜明珠是罕見之物,若你是普通人,沒有得到的可能。”蘇淺月直言不諱,擲地有聲。
蕭天逸內心滾過驚濤駭浪,蘇淺月有此見識,又豈能是普通女子?看起來,不單單是他在隱藏,她又何嘗不是?面對蘇淺月篤定的眼神,他一點點融化下去。
“月兒,我的確不是普通人,甚至……雖然我是中原人的長相,細說起來連中原人都不是,我乃塞外源北藩地巴圖族魯索王爺的義子魯索邵輝。”眼見蘇淺月的目光如強烈日光照射中緊縮一樣地變形,蕭天逸依然說下去,“我知道嚇著了你,可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說了。不過請你相信我,不管我身份如何,對你毫無惡意。月兒,其實我更想呵護你,就如同你我之前的日子那般,永遠在一起相互扶持照顧,不離不棄。只是我身份的局限,有許多不能,我害怕耽誤你、影響你,更怕這樣的我你會視為異類,我怕……”他無法說下去,痛苦令他聲音嘶啞。
心中的某個地方突然坍塌,蘇淺月忽然就軟弱下去。他的話就好像一團密密麻麻的飛蟲鉆入她的腦海亂飛亂舞,她的頭好痛,頭暈眼花,臉上已經失了顏色,渾身冰冷得如同三九天被拋入冰水中。
為什么?
她無法接受,他的擔心最終不是多余,他嚇壞了她。看她如此他亦嚇壞了,慌慌張張道:“月兒,我發誓,我不是壞人。或許在你眼里我是一個埋伏的奸細,但我用生命起誓我沒有做過壞事,甚至,我用我特殊的身份維護了國家的和平,請相信我。”
蘇淺月不是害怕,而是震驚,與他相處數月,從來沒有看出他有絲毫異樣。他的長相與中原人一般無二,怪不得她從來沒有懷疑,是他偽裝得好還是她眼拙?倘若不是余海的出現,她即便對他的情形有懷疑亦不會對他的身份有懷疑的。
可憐她那樣為他擔心,卻原來一切都是多余,一抹自嘲的笑苦苦掛在唇角,她的聲音凄涼又破碎:“哥哥,你終究是騙了我。”
蕭天逸慌忙否認:“我不是故意的,倘若說我是騙你,亦是為了你,月兒,你是不會理解我的心的。就如同你所言,那顆夜明珠的價值……我并非貧賤,自從遇到你,我就千百次想過為你贖身,之后帶你離開,我們隱姓埋名到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終老一生。可是思前想后我又顧慮頗多,萬一你不接受呢?看得出你是心氣高傲的女子,讓你做一個平凡婦人只怕你不愿意,我能如何?再者,倘若我的身份暴露,便是死無葬身之地,我怎么能連累你?”蕭天逸滿面痛苦,那么多的隱衷,那么多的不得已,又如何給她說得清楚。
“月兒,我原本是中原人士,幼年時候父母雙亡,我流浪街頭,流浪中被潛入大衛的魯氏發現我有練武的天賦,于是將我帶到塞外習武,目的亦是要我武成之后到大衛京都潛伏。月兒,你曉得了,我原本是中原人士,即便身份特殊亦不會做有損大衛利益的事,你放心。今晚之言,是我真實的全部,倘若你害怕我禍害國家,可以揭發我的,月兒,即便你真這樣做了,我也不怪你,因為我碰到了一個愿意讓我說真話的人。”
蘇淺月的頭腦嗡嗡響成一片,最終被蕭天逸的最后一句話斬斷,“嘎”的一聲,如此清脆利索的聲音,讓她的頭腦一下子清明。他說了他碰上一個愿意讓他說真話的人,可見說真話有多難。
“哥哥,我只是一個弱女子,只求平靜安樂。對你,我愿意你對我的守護像我在落紅坊時一樣,愿意你我之情如我在這里居住時一樣。”蘇淺月情真意切道。
面對一個用真實剖白自己的人,她不能狠下心腸。他是探子就怎么了?各司其職各為其主,倘若能維護國家和平,不是挑撥離間大奸大惡的壞人,探子亦是人做的,不見得所有探子都是壞人,比如蕭天逸,她相信他是正人君子,相信他是好人。
“余海的相貌奇特,才讓你抓了把柄。以后,我需要小心謹慎。”蕭天逸慚愧道。
“哥哥,記住你的話,不做**國家破壞和平的事。你——就是中原人。”蘇淺月的目光,流轉中如初出山坳的清泉,淙淙流淌,清澈純凈。
蕭天逸眸中的感動和感慨鮮明生動,今晚他終于將心中塊壘一吐為快,蘇淺月不僅僅是一個溫柔沉靜的女子,還是一個懂世事知進退的女子,她的聰慧她的通透,以及彰顯與包容,那么多的品質完美結合在她身上,令他佩服到五體投地。
他從來都沒有如此深刻地了解蘇淺月,更為失去她遺憾到悔恨,只可惜木已成舟無法回轉。一時,他不曉得如何說話,只用力點頭:“月兒,我記下了,記下了……”
蕭天逸走了,蘇淺月癱坐在椅子上,仿佛全身的力氣被抽光。即便是再豐富的想象,亦想象不到蕭天逸的身份,想象不到他做的事情究竟有哪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