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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作者:王國維 發布時間:2023-06-12 18:00:48 字數:10606
  下卷

  一

  白石之詞,余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盵1]

  注釋:

  [1]姜夔《踏莎行》(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別后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茨橡┰吕淝?,冥冥歸去無人管。”

  二

  雙聲、疊韻之論,盛于六朝,唐人猶多用之。至宋以后,則漸不講,并不知二者為何物。乾嘉間,吾鄉周松靄先生(春)著《杜詩雙聲疊韻譜括略》,正千余年之誤,可謂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兩字同母謂之雙聲,兩字同韻謂之疊韻?!庇喟从媒袢崭鲊姆ㄍㄓ弥Z表之,則兩字同一子音者謂之雙聲。如《南史·羊元保傳》之“官家恨狹,更廣八分”,“官、家、更、廣”四字,皆從k得聲。《洛陽伽藍記》之“獰奴慢罵”,“獰、奴”兩字,皆從n得聲?!奥?、罵”兩字,皆從m得聲也。兩字同一母音者,謂之疊韻。如梁武帝“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雙聲而兼疊韻?!坝?、朽、柳”三字,其母音皆為u。劉孝綽之“梁皇長康強”,“梁、長、強”三字,其母音皆為ian也[1]。自李淑《詩苑》偽造沈約之說,以雙聲、疊韻為詩中八病之二[2],后世詩家多廢而不講,亦不復用之于詞。余謂茍于詞之蕩漾處多用疊韻,促節處用雙聲,則其鏗鏘可誦,必有過于前人者。惜世之專講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注釋:

  [1]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四》引陸龜蒙詩序:“疊韻起自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敃r侍從之臣皆倡和。劉孝綽云:‘梁王長康強。’沈休文云:‘偏眠船弦邊?!准缥嵩疲骸d碓每礙埭。’自后用此體作為小詩者多矣?!?br />
  [2]周春《杜詩雙聲疊韻譜括略》七,引李淑《詩苑》:“梁沈約云:‘詩病有八:七曰旁紐,八曰正紐?!保ㄖ^十字內兩字雙聲為“正紐”,若不共一字而有雙聲為“旁紐”。如“流六”為正紐,“流柳”為旁紐。)(周春按:“正紐、旁紐皆指雙聲而言。觀神珙之圖,自可悟入?!比舸俗⑺?,則旁紐即疊韻矣。非。)

  三

  世人但知雙聲之不拘四聲,不知疊韻亦不拘平、上、去三聲。凡字之同母者,雖平仄有殊,皆疊韻也。

  四

  詩至唐中葉以后,殆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詩,佳者絕少,而詞則為其極盛時代。即詩詞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詞勝于詩遠甚。以其寫之于詩者,不若寫之于詞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此亦文學升降之一關鍵也。

  五

  曾純甫中秋應制,作《壺中天慢》詞[1],自注云:“是夜,西興亦聞天樂。”謂宮中樂聲,聞于隔岸也。毛子晉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盵2]近馮夢華復辨其誣[3]。不解“天樂”二字文義,殊笑人也。

  注釋:

  [1]曾覿《壺中天慢》(此進御月詞也。上皇大喜曰:“從來月詞不曾用‘金甌’事,可謂新奇。”賜金束帶、紫番羅、水晶碗。上亦賜寶盞。至一更五點還宮。是夜,西興亦聞天樂焉):“素飆漾碧,看天衢穩送,一輪明月。翠水瀛壺人不到,比似世間秋別。玉手瑤笙,一時同色,小按《霓裳》疊。天津橋上,有人偷記新闋。當日誰幻銀橋?阿瞞兒戲,一笑成癡絕??闲湃合筛哐缣帲葡滤m闕。云海塵清,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何勞玉斧,金甌千古無缺。”

  [2]《宋六十名家詞》。毛晉跋《海野詞》:“進月詞,一夕西興,共聞天樂,豈天神亦不以人廢言耶?”

  [3]馮熙《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曾純甫賦進御月詞,其自記云:‘是夜,西興亦聞天樂?!訒x遂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說。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風駛歸功于平調《滿江紅》,于海野何譏焉?”

  六

  北宋名家以方回為最次。其詞如歷下、新城之詩,非不華瞻,惜少真味。

  七

  散文易學而難工,駢文難學而易工。近體詩易學而難工,古體詩難學而易工。小令易學而難工,長調難學而易工。

  八

  古詩云:“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1]詩詞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鳴者也。故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言易巧。

  注釋:

  [1]晉宋齊辭《子夜歌》:“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日冥當戶倚,惆悵底不憶?”

  九

  社會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善人。文學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

  十

  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十一

  詞家多以景寓情。其專作情語而絕妙者,如牛嶠之“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1],顧夐之“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2]歐陽修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3],美成之“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4]此等詞求之古今人詞中,曾不多見。

  注釋:

  [1]牛嶠《菩薩蠻》:“玉樓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br />
  [2]顧夐《訴衷情》:“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3]柳永《鳳棲梧》詞已見《人間詞話》第二十六則注[2]。此詞又誤入《歐陽文忠公近體詩樂府》及《醉翁琴趣外編》,唯汲古閣《六一詞》則已刪去。

  [4]周邦彥《慶春宮》:“云接平岡,山圍寒野,路回漸展孤城。衰柳啼鴉,驚風驅雁,動人一片秋聲。倦途休駕,澹煙里、微茫見星。塵埃憔悴,生怕黃昏,離思牽縈。華堂舊日逢迎?;ㄆG參差,香霧飄零。弦管當頭,偏憐嬌鳳,夜深簧暖笙清。眼波傳意,恨密約、匆匆未成。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

  十二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景闊,詞之言長。

  十三

  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矣。

  十四

  “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1]美成以之入詞[2],白仁甫以之入曲[3],此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

  注釋:

  [1]賈島《憶江上吳處士》:“閩國揚帆去,蟾蜍虧復圓。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蘭橈殊未返,消息海云端?!?br />
  [2]周邦彥《齊天樂》(秋思):“綠蕪凋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云窗靜掩。嘆重拂羅茵,頓疏花簟。尚有練囊,露螢清夜照書卷。荊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

  ,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br />
  [3]白樸《雙調·德勝樂》(秋):“玉露冷,蛩吟砌。聽落葉西風渭水。寒雁兒長空嘹唳。陶元亮醉在東籬。”

  又《梧桐雨》雜劇第二折《普天樂》:“恨無窮,愁無限。爭奈倉促之際,避不得驀嶺登山。鑾駕遷,成都盼。更那堪浐水西飛雁,一聲聲送上雕鞍。傷心故園,西風渭水,落日長安?!?br />
  十五

  長調自以周、柳、蘇、辛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詞[1],精壯頓挫,已開北曲之先聲。若屯田之《八聲甘州》[2],東坡之《水調歌頭》[3],則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論也。

  注釋:

  [1]周邦彥《浪淘沙慢》:“曉陰重,霜凋岸草,霧隱城堞。南陌脂車待發,東門帳飲乍闋。正拂面、垂揚堪攬結。掩紅淚、玉手親折。念漢浦離鴻去何許,經時信音絕。情切。望中地遠天闊。向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嗟萬事難忘,唯是輕別。翠樽未竭,憑斷云、留取西樓殘月。羅帶光銷紋衾疊,連環解,舊香頓歇。怨歌永、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余滿地梨花雪。”

  又一闋:“萬葉戰,秋聲露結,雁度沙磧。細草和煙尚綠,遙山向晚更碧。見隱隱、云邊新月白。映落照、簾幕千家,聽數聲、何處倚樓笛。裝點盡秋色。脈脈。旅情暗自消釋。念珠玉、臨水猶悲感,何況天涯客?憶少年歌酒,當時蹤跡。歲華易老,衣帶寬、懊惱心腸終窄。飛散后、風流人阻。蘭橋約、悵恨路隔。馬蹄過、猶嘶舊巷陌。嘆往事、一一堪傷,曠望極。凝思又把闌干拍。”

  [2]柳永《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br />
  [3]蘇軾《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br />
  十六

  稼軒《賀新郎》詞《別茂嘉十二弟》[1],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于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后人不能學也。

  注釋:

  [1]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綠樹聽鵜

  。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囱嘌?,送歸妾。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十七

  稼軒《賀新郎》詞:“柳暗凌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綠?!盵1]又《定風波》詞:“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盵2]“綠”“熱”二字,皆作上去用。與韓玉《東浦詞·賀新郎》以“玉”“曲”葉“注”“女”,《卜算子》以“夜”“謝”葉“食”“月”,已開北曲四聲通押之祖。

  注釋:

  [1]辛棄疾《賀新郎》:“柳暗凌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綠。千里**葡萄漲,人解扁舟欲去。又檣燕、留人相語。艇子飛來生塵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鳴櫓。黃陵祠下山無數。聽湘娥、泠泠曲罷,為誰情苦。行到東吳春已暮,正江闊潮平穩渡。望金雀觚棱翔舞。前度劉郎今重到,問玄都、千樹花存否?愁為情,么弦訴?!?br />
  [2]辛棄疾《定風波》(自和):“金印累累佩陸離,河梁更賦斷腸詩。莫擁旌旗真個去,何處?玉堂元自要論思。且約風流三學士。同醉。春風看試幾槍旗。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那邊應是說儂時?!?br />
  [3]韓玉《賀新郎》(詠水仙):“綽約人如玉。試新妝、嬌黃半綠,漢宮勻注。倚傍小欄閑凝佇,翠帶風前似舞。記洛浦、當年儔侶。羅襪生塵香冉冉,料征鴻、微步凌波女。驚夢斷,楚江曲。春工若見應為主。忍教都閑亭笛管,冷風凄雨。待把此花都折取,和淚連香寄與。須信到、離情如許。煙水茫茫斜照里,是騷人《九辨》招魂處。千古恨,與誰語?”

  [4]韓玉《卜算子》:“楊柳綠成陰,初過寒食節。門掩金鋪獨自眠,那更逢寒夜。強起立東風,慘慘梨花謝。何事王孫不早歸?寂寞秋千月?!?br />
  十八

  譚復堂《篋中詞選》謂:“蔣鹿潭《水云樓詞》與成容若、項蓮生,二百年間,分鼎三足?!比弧端茦窃~》小令頗有境界,長調惟存氣格?!稇浽圃~》精實有余,超逸不足,皆不足與容若比。然視皋文、止庵輩,則倜乎遠矣。

  十九

  詞家時代之說,盛于國初。竹垞謂:“詞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1]?!焙蟠嗽~人,群奉其說。然其中亦非無具眼者。周保緒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渾涵之詣?!庇衷唬骸氨彼卧~多就景敘情,故珠圓玉潤,四照玲瓏。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敘景,使深者反淺,曲者反直?!盵2]潘四農(德輿)曰:“詞濫觴于唐,暢于五代,而意格之閎深曲摯,則莫盛于北宋。詞之有北宋,猶詩之有盛唐。至南宋則稍衰矣?!盵3]劉融齋(熙載)曰:“北宋詞用密亦疏、用隱亦亮、用沉亦快、用細亦闊、用精亦渾。南宋只是掉轉過來。”[4]可知此事自有公論。雖止弇詞頗淺薄,潘劉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則與明季云間諸公,同一卓識也。

  注釋:

  [1]朱彝尊《詞綜發凡》:“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br />
  [2]見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

  [3]見潘德輿《養一齋集》卷二十二《與葉生名灃書》。

  [4]見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

  二十

  唐五代北宋詞,可謂“生香真色”。若云間諸公,則

  花耳。《湘真》且然,況其次也者乎?

  二十一

  《衍波詞》[1]之佳者,頗似賀方回。雖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諸子之上。

  注釋:

  [1]《衍波詞》,清王士禎撰。

  二十二

  近人詞,如復堂詞之深婉,彊村詞之隱秀,皆在半塘老人上。彊村學夢窗而情味較夢窗反勝。蓋有臨川、廬陵[1]之高華,而濟以白石之疏越者。學人之詞,斯為極則。然古人自然神妙處,尚未見及。

  注釋:

  [1]彊村,即近現代詞學大師朱祖謀,號彊村;半塘老人,即近代詞人王鵬運,號半塘老人;臨川,即王安石,江西臨川人;廬陵,即歐陽修,自稱是廬陵人。

  二十三

  宋直方《蝶戀花》:“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盵1]譚復堂《蝶戀花》:“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盵2]可謂寄興深微。

  注釋:

  [1]宋徵輿《蝶戀花》:“寶枕輕風秋夢薄。紅斂雙娥,顛倒垂金雀。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偏是斷腸花不落,人若傷心,鏡里顏非昨。曾誤當初青女約,至今霜夜思量著?!?br />
  [2]譚獻《蝶戀花》:“帳里迷離香似霧。不燼爐灰,酒醒聞余語。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蓮子青青心獨苦。一唱將離,日日風兼雨。豆蔻香殘楊柳暮,當時人面無尋處?!?br />
  二十四

  《半塘丁稿》中和馮正中《鵲踏枝》十闋[1],乃《鶩翁詞》之最精者。“望遠愁多休縱目”等闋,郁伊惝怳,令人不能為懷?!抖ǜ濉分淮媪?,殊為未允也。

  注釋:

  [1]王鵬運《鵲踏枝》:馮正中《鵲踏枝》十四闋,郁伊惝怳,義兼比興,蒙耆誦焉。春日端居,依次屬和。就均成詞,無關寄托,而章詞尤為凌雜。憶云生云:“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三復前言,我懷如揭矣。時光緒丙申三月二十八日。錄十。

  其一:“落蕊殘陽紅片片。懊恨比鄰,盡日流鶯轉。似雪楊花吹又散,東風無力將春限。慵把香羅裁便面。換到輕衫,歡意垂垂淺。襟上淚痕猶隱見,笛聲催按《梁州遍》?!?br />
  其二:“斜日危闌凝佇久。問訊花枝,可是年時舊?濃睡朝朝如中酒,誰憐夢里人消瘦。香閣簾櫳煙閣柳。片霎氤氳,不信尋常有。休遣歌筵回舞袖,好懷珍重春三后?!?br />
  其三:“譜到陽關聲欲裂。亭短亭長,楊柳那堪折。挑菜湔裙春事歇,帶羅羞指同心結。千里孤光同皓月,畫角吹殘,風外還嗚咽。有限墜歡真忍說,傷生第一生離別?!?br />
  其四:“風蕩春云羅衫薄。難得輕陰,芳事休閑卻。幾日啼鵑花又落,綠箋莫忘深深約。老去吟情渾寂寞,細雨檐花,空憶燈前酌。隔院玉簫聲乍作,眼前何物供哀樂?”

  其五:“漫說目成心便許。無據楊花,風里頻來去。悵望朱樓難寄語,傷春誰念司勛誤?枉把游絲牽弱縷。幾片閑云,迷卻相思路。錦帳珠簾歌舞處,舊歡新恨思量否?”

  其六:“晝日懨懨驚夜短。片霎歡娛,那惜千金換。燕睨鶯顰春不管,敢辭弦索為君斷。隱隱輕雷聞隔岸,暮雨朝霞,咫尺迷銀漢。獨對舞衣思舊伴,龍山極目煙塵滿?!?br />
  其七:“望遠愁多休縱目。步繞珍叢,看筍將成竹。曉露暗垂珠簏簌,芳林一帶如新浴。檐外春山森碧玉。夢里驂鸞,記過清湘曲。自定新弦移雁足,弦聲未抵歸心促。”

  其八:“誰遣春韶隨水去?醉倒芳尊,望卻朝和暮。換盡大堤芳草路,倡條都是相思樹。蠟燭有心燈解語。淚盡唇焦,此恨消沉否?坐對東風憐弱絮,萍飄后日知何處!”

  其九:“對酒肯教歡意盡。醉醒懨懨,無那忺春困。錦字雙行箋別恨,淚珠界破殘妝粉。輕燕受風飛遠近。消息誰傳,盼斷烏衣信。曲幾無憀閑自隱,鏡奩心事孤鸞鬢?!?br />
  其十:“幾見花飛能上樹。難系流光,枉費垂楊縷。箏雁斜飛排錦柱,只伊不解將春去。漫詡心情黏地絮。容易飄揚,那不驚風雨?倚遍闌干誰與語?思量有恨無人處。”

  按:今《半塘丁稿·鶩翁集》中存《鵲踏枝》六闋,計刪第三、第六、第七、第九四闋。

  二十五

  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1]。阮亭《花草蒙拾》謂:“坡公命宮磨蝎,生前為王珪、舒亶輩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盵2]由今觀之,受差排者,獨一坡公已耶?

  注釋:

  [1]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

  雙金鷓鴣?!睆埢菅浴对~選》評:“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栈ā木洌峨x騷》初服之意?!?br />
  歐陽修《蝶戀花》,即馮延巳之《鵲踏枝》。據唐圭璋先生考證,此詞為馮作。后亦收于歐陽集中?!巴ピ荷钌钌顜自S?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睆埢菅浴对~選》評:“‘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畼歉卟灰姟芡跤植诲灰??!屡_游冶’,小人之徑?!隀M風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范作乎?”

  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掛梧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br />
  張惠言《詞選》評:“此東坡在黃州作。鲖陽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娜恕?,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畳M寒枝不肯棲’,不偷安于高位也?!拍持蘩洹?,非所安也。此詞與《考槃》詩極相似?!?br />
  [2]王士禎《花草蒙拾》:“仆嘗戲謂:坡公命宮磨蝎。湖州詩案,生前為王珪、舒亶輩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

  二十六

  賀黃公謂:“姜論史詞,不稱其‘軟語商量’,而賞其‘柳暗花暝’,固知不免項羽學兵法之恨?!盵1]然“柳暗花暝”自是歐、秦輩句法,前后有畫工化工之殊。吾從白石,不能附和黃公矣。

  注釋:

  [1]賀黃公語,見賀裳《皺水軒詞筌》。姜論史詞,見《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七所引?!败浾Z商量”“柳暗花暝”出自史達祖《雙雙燕》(詠燕)句,見《人間詞話》第三十八則注[1]。

  二十七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此遺山《論詩絕句》也。夢窗、玉田輩,當不樂聞此語。

  二十八

  朱子《清邃閣論詩》謂:“古人詩中有句,今人詩更無句,只是一直說將去。這般詩一日作百首也得?!庇嘀^北宋之詞有句,南宋以后便無句。如玉田、草窗之詞,所謂“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二十九

  朱子謂:“梅圣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盵1]余謂草窗、玉田之詞亦然。

  注釋:

  [1]見朱熹《清邃閣論詩》。

  三十

  “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盵1]“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盵2]此等語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許筆力!

  注釋:

  [1]史達祖《喜遷鶯》:“月波疑滴,望玉壺天近,了無塵隔。翠眼圈花,冰絲織練,黃道寶光相值。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最無賴,是隨香趁燭,曾伴狂客。蹤跡。謾記憶。老了杜郎,忍聽東風笛。柳院燈疏,梅廳雪在,誰與細傾春碧。舊情拘未定,猶自學、當年游歷。怕萬一,誤玉人、夜寒簾隙。”

  [2]張炎《高陽臺》(西湖春感):“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br />
  三十一

  文文山詞,風骨甚高,亦有境界,遠在圣與、叔夏、公謹諸公之上。亦如明初誠意伯詞,非季迪、孟載[1]諸人所敢望也。

  注釋:

  [1]文文山,即文天祥,號文山;圣與,即南宋詞人王沂孫,字圣與,號碧山;誠意伯,即明初文學家劉基,字伯溫,封爵“誠意伯”;季迪,即明初詩人高啟,字季迪;孟載,即明初詩人楊基,字孟載。

  三十二

  和凝《長命女》詞:“天欲曉。宮漏穿花聲繚繞,窗里星光少。冷霞寒侵帳額,殘月光沉樹杪。夢斷錦闈空悄悄。強起愁眉小。”此詞前半,不減夏英公《喜遷鶯》[1]也。

  注釋:

  [1]夏竦《喜遷鶯》詞,見《人間詞話》第十則注[3]。

  三十三

  宋《李希聲詩話》云:“唐人作詩,正以風調高古為主。雖意遠語疏,皆為佳作。后人有切近得當、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盵1]余謂北宋詞亦不妨疏遠。若梅溪以下,正所謂切近得當、氣格凡下者也。

  注釋:

  [1]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引。

  三十四

  自竹垞痛貶《草堂詩余》,而推《絕妙好詞》[1],后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雖有褻諢之作,然佳詞恒得十之六七。《絕妙好詞》則除張、范、辛、劉諸家外,十之八九皆極無聊賴之詞。古人云:小好小慚,大好大慚[2],洵非虛語。

  注釋:

  [1]朱彝尊《書〈絕妙好詞〉后》:“詞人之作,自《草堂詩余》盛行。屏去《激楚》《陽阿》,而《巴人》之唱齊進矣。周公謹《絕妙好詞》選本,雖未盡醇,然中多俊語,方諸《草堂》所錄,雅俗殊分。”

  [2]韓愈《與馮宿論文書》:“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以為好。小慚者亦蒙謂之小好,大慚者則必以為大好矣。”

  三十五

  梅溪、夢窗、玉田、草窗、西麓諸家,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雖時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棄周鼎而寶康瓠,實難索解。

  三十六

  余友沈昕伯(纮)自巴黎寄余《蝶戀花》一闋云:“簾外東風隨燕到。**東來,循我來時道。一霎圍場生綠草,歸遲卻怨春來早。錦繡一城春水繞。庭院笙歌,行樂多年少。著意來開孤客抱,不知名字閑花鳥?!贝嗽~當在晏氏父子間,南宋人不能道也。

  三十七

  “君王枉把平陳業,換得雷塘數畝田?!盵1]政治家之言也?!伴L陵亦是閑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2]詩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懷古等作,當與壽詞同為詞家所禁也。

  注釋:

  [1]羅隱《隋帝陵》:“入郭登橋出登船,紅樓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陳業,只換雷塘數畝田。”

  [2]唐彥謙《仲山》(高祖兄仲山隱居之所):“千載遺蹤寄薜蘿,沛中鄉里漢山河。長陵亦是閑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

  三十八

  宋人小說,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語》謂:“臺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嚴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臺,蕊乞自便。岳問曰:“去將安歸?”蕊賦《卜算子》詞云“住也如何住”云云[1]。按:此詞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觴者,見朱子《糾唐仲友奏牘》[2]。則《齊東野語》所紀朱、唐公案[3],恐亦未可信也。

  注釋:

  [1]陶宗儀《說郛》卷五十七引《雪舟脞語》:“唐悅齋仲友,字與正,知臺州。朱晦庵為浙東提舉,數不相得,至于互申。壽皇問宰執二人曲直。對曰:‘秀才爭閑氣耳。’悅齋眷官妓嚴蕊奴,晦庵捕送囹圄。提刑岳商卿霖行部疏決,蕊奴乞自便。憲使問去將安歸?蕊奴賦《卜算子》,末云:‘住也如何住,去又終須去。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瘧椥Χ屩!?br />
  [2]朱熹《朱子大全》卷十九《按唐仲友第四狀》:“五月十六日筵會,仲友親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但得山花插滿頭,休問奴歸處。’”

  [3]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七《朱唐交奏本末》:“朱晦庵按唐仲友事,或言呂伯恭嘗與仲友同書,會有隙,朱主呂,故抑唐,是不然也。蓋唐平時恃才輕晦庵,而陳同父頗為朱所進,與唐每不相下。同父游臺,嘗狎籍妓,囑唐為脫籍,許之。偶郡集,唐語妓云:‘汝果欲從陳官人邪?’妓謝。唐云:‘汝須能忍饑受凍乃可?!寺劥箜?。自是陳至妓家,無復前之奉承矣。陳知為唐所賣,亟往見朱。朱問:‘近日小唐云何?’答曰:‘唐謂公尚不識字,如何作監司?’朱銜之,遂以部內有冤獄,乞再巡按。既至臺,適唐出迎少稽,朱益以陳言為信。立索郡印,付以次官。乃摭唐罪具奏,而唐亦以奏馳上。時唐鄉相王淮當軸。既進呈,上問王。王奏:‘此秀才爭閑氣耳?!靸善狡涫隆T斠娭芷綀@、王季海日記。而朱門諸賢所作《年譜道統錄》,乃以季海

  右唐而并斥之,非公論也。其說聞之陳伯玉式卿,蓋親得之婺之諸呂云?!?br />
  三十九

  《滄浪》[1]《鳳兮》[2]二歌,已開楚辭體格。然楚辭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此之王褒、劉向之詞不與焉。五古之最工者,實推阮嗣宗、左太沖、郭景純、陶淵明,而前此曹、劉,后此陳子昂、李太白不與焉。詞之最工者,實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后此南宋諸公不與焉。

  注釋:

  [1]《孟子·離婁上》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2]《論語·微子》:“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四十

  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諸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人而已。

  四十一

  唐、五代、北宋之詞家,倡優也。南宋后之詞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詞人之詞,寧失之倡優,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厭,較倡優為甚故也。

  四十二

  《蝶戀花》(獨倚危樓)一闋,見《六一詞》,亦見《樂章集》。余謂:“屯田輕薄子,只能道‘妳妳蘭心蕙性’[1]耳?!?br />
  注釋:

  [1]柳永《玉女搖仙佩》(佳人):“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峙匀诵ξ?,談何容易。細思算、奇葩艷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愿妳妳、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為盟誓。今生斷不孤鴛被。”

  四十三

  讀《會真記》者,惡張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讀《水滸傳》者,恕宋江之橫暴,而責其深險。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艷詞可作,唯萬不可作儇薄語。龔定庵詩云:“偶賦凌云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盵1]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余輩讀耆卿、伯可詞,亦有此感。視永叔、希文小詞何如耶?

  注釋:

  [1]此為龔自珍《己亥雜詩》三百十五首之一,見《定庵續集》。

  四十四

  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游詞也。

  四十五

  讀《花間》《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臺新詠》。讀《草堂詩余》,令人回想韋毅《才調集》。讀朱竹垞《詞綜》,張皋文、董子遠《詞選》,令人回想沈德潛《三朝詩別裁集》。

  四十六

  明季國初諸老之論詞,大似袁簡齋之論詩,其失也,纖小而輕薄。竹垞以降之論詞者,大似沈歸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四十七

  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為營三窟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

  四十八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盵1]文學之事,于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詞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內美。無內美而但有修能,則白石耳。

  注釋:

  [1]此二句出自屈原《離騷》。

  四十九

  詩人視一切外物,皆游戲之材料也。然其游戲,則以熱心為之,故詼諧與嚴重二性質,亦不可缺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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