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英]艾米莉·勃朗特
發布時間:2023-06-12 18:08:52
字數:6048
昨天下午霧氣重重,天氣寒冷。我想就在書房的爐邊消磨一下午,不想踩著雜草污泥到呼嘯山莊了。
但是,吃過午飯(請注意:我在十二點與一點之間吃午飯,而可以當作這所房子的附屬物的管家婆,一位慈祥的太太卻不能,或者并不愿理解我請求在五點鐘開飯[不同地區和階級用正餐的時間不同,倫敦人普遍比鄉下人晚,而此處的管家卻按照當地習慣開飯。
]的用意)我懷著這個懶惰的打算上了樓,邁進屋子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仆正跪在地上,身邊是掃帚和煤斗。她正用一堆堆煤渣封火,搞起一片彌漫的灰塵。這景象讓我只好立刻轉身回來。我拿了帽子,走了四里路,到希斯克利夫的花園門口,剛好躲過一場今年初降的鵝毛大雪。
在荒涼的小山包上,泥土結了霜變得生硬,寒氣侵入骨髓。我弄不開門鏈,就跳了進去,順著兩邊蔓延的醋栗樹叢的石路。我白白地敲了半天門,一直敲到我的手指都痛了,狗也狂吠起來。
“倒霉的人家!”我心里直叫,“你們這種人天生刻薄待人,活該與人老死不相往來。我至少不會在白天把門閂住。我才不管呢——我要進去!”如此決定,我就抓住門閂,使勁搖。苦臉的約瑟夫從谷倉的一個圓窗里探出頭來。
“你干嗎?”他大叫,“主人在牛欄里,你要是找他說話,就從這條路口繞過去。”
“屋里沒人開門嗎?”我也叫起來。
“除了太太,沒人。就由著你罵到黑夜,她也不會開。”
“為什么?你就不能告訴她我是誰嗎,呃,約瑟夫?”
“別找我!我可不管。”這個腦袋咕噥著,又不見了。
雪開始越下越大了,我握住門柄又試一回。這時一個沒穿外衣的年輕人,扛著一根草耙,在后面院子里出現了。他招呼我跟著他走,穿過一個洗衣房和一片鋪平的地,那里有煤棚、抽水機和鴿籠,最后進入昨天接待我的那間寬大、暖和又舒適的堂屋。煤、炭和木材混合在一起燃起了熊熊爐火,使這屋子放出了光彩。在準備擺上豐盛晚餐的桌旁,我很高興地看到那位“太太”,以前我從沒想過,他家里還有這么個人存在。我鞠了一躬,站在那兒,以為她會叫我坐下。她望了望我,往她的椅背一靠,一動不動,也不出聲。
“天氣真壞!”我說,“希斯克利夫太太,恐怕大門因為您的仆人偷懶而大吃苦頭,我費了好大勁才使他們聽見我敲門!”
她就是不開口,我瞪眼,她也瞪眼。不管怎么說,反正她把目光定在我身上,使人十分不安,而且很不愉快。
“坐下吧,”那年輕人粗聲粗氣地說,“他就要來了。”
我服從,輕輕咳了一下,稱呼那惡狗為朱諾[羅馬神話中主神朱庇特的妻子,此處主人公稱房東家的狗為朱諾是友好的表示。
]。臨到第二次會面,它總算賞臉,搖起尾巴尖叫,表示我是熟人了。
“好漂亮的狗!”我又開始說話,“您是不是打算不要這些小的呢,夫人?”
“那些不是我的。”這可愛的女主人說,比希斯克利夫本人所能回答的腔調還要更冷淡些。
“啊,原來您寵愛的東西在那兒!”我把身子轉向一個不大起眼兒的坐墊,上面好像是毛之類的東西,接著說下去。
“寵愛那些東西才怪呢!”她輕蔑地說。
倒霉,原來是堆死兔子。我又輕咳一聲,向火爐湊近,把今晚天氣不好的話評論了一通。
“你本來就不該出來的。”她說,站起來去拿壁爐臺上兩個彩色茶葉罐。
她原先坐的地方背光,此時我才看清楚她整個形體容貌。她很苗條,顯然還沒過青春期。體態優美,還有一張我生平從未見過的絕妙小臉蛋,五官纖麗,非常漂亮。淡黃色的鬈發,倒不如說是金黃,松松地垂在她那細嫩的頸上。至于眼睛,要是眼神顯得和悅一些,就更使人無法抗拒了,對我這容易動情的人說來倒是常事,她這雙秀目流露出來的只是藐視一切和有點兒無可奈何的神色,讓人看了只覺得別扭。
那些茶葉罐,她不大夠得著。我動了動,想幫她一下。她猛地扭身,像守財奴看見別人打算幫他數金子一樣。
“我不要你幫忙,”她脫口而出,“我自己拿得到。”
“對不起。”我連忙回答。
“是請你來喝茶的嗎?”她問,把一條圍裙系在她那干凈的黑衣服上,然后站起來,拿一匙子茶葉正要往茶壺里倒。
“我很想喝杯茶。”我回答。
“是請你來的嗎?”她又問。
“沒有。”我說,勉強笑了笑。
“您正好請我喝茶。”
她把茶葉甩了回來,匙子和茶葉一起收起來,滿臉不高興地又坐在椅子上。她眉頭緊皺,撇著嘴,就要哭出來。同時,那個年輕人已經穿上一件相當破舊的上衣,站在爐火前面,用眼角瞅著我,好像我們之間有什么未了的不共戴天之仇,我漸漸疑惑,他究竟是不是仆人。他的衣著和言語都顯得沒有教養,完全沒有那種在希斯克利夫先生和他太太身上所能看到的優越感。他那厚厚的棕色鬈發亂七八糟,胡子像頭熊似的布滿面頰,雙手像普通做活的工人一樣變成了棕黑色。可是,他的態度很隨便,甚至有點兒傲慢,而且沒有一點兒家仆伺候女主人那種謹慎殷勤的樣子。既然缺乏關于他地位的證據,我認為最好還是不去注意他那古怪的舉止。五分鐘后,希斯克利夫進來了,多少算是把我從那不舒服的境況中解救出來了。
“您瞧,先生,我說要來就來了吧!”我裝著高興的樣子叫道,“我擔心要被這天氣困住半個鐘頭呢,您能不能讓我在這會兒避一下。”
“半個鐘頭?”他說,抖落衣服上的雪片,“我奇怪你竟會專門等暴風雪這么緊溜達到這兒來。你知道,你有陷進沼澤地的危險嗎?熟悉這些荒野的人,往往還會在這樣的晚上迷路。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天氣不會轉好的。”
“或許我可以在您的仆人中間找一位帶路人吧,他可以在我田莊那邊過夜——您能給我一位嗎?”
“不,我不能。”
“啊!真的!我就得憑我自己的本事了。”
“哼。”
“你是不是該準備茶啦?”穿著破衣服的人問,他那兇狠凝視的目光從我身上轉向那邊的太太。
“請他喝嗎?”她問希斯克利夫。
“準備好,行嗎?”這就是回答,他的回答這么**,把我嚇一跳。這句話的腔調露出他真正的壞性子,我再也不想稱希斯克利夫為一個絕妙的人。茶預備好后,他就這樣請我——
“好了,先生,把你的椅子往前挪挪。”于是我們全體,包括那粗野的年輕人在內,都拉過椅子來圍桌而坐。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整個屋子鴉雀無聲。
我想,如果是我引起了這塊烏云,那我就該負責驅散它。他們不能每天都這么陰沉緘默地坐著吧。無論他們有多壞的脾氣,平常也不至于總是這樣愁眉苦臉吧。
“奇怪的是,”我在喝完一杯茶,接過第二杯的當口開始說,“奇怪的是習慣如何形成我們的趣味和思想,很多人不能想象,像您,希斯克利夫先生,這樣過著完全遁世隱居的生活,究竟還有什么幸福可言。可是我敢說,有一家人圍著您,還有您可愛的夫人作為您的家庭與心靈上的主宰——”
“我可愛的夫人。”他插嘴,臉上露出一副兇神惡煞的冷笑,“她在哪兒——我可愛的夫人?”
“我的意思是說希斯克利夫夫人,您的太太。”
“哦,是——啊!你指的是,盡管她的肉體已經消逝,她的靈魂還站在家族保護神的崗位上,而且守護著呼嘯山莊的產業。是不是這樣?”
我察覺我搞錯了,便想改正它。我本該看出雙方年齡相差太大,不像夫妻。一個大概四十歲,正是精力健壯的時期,男人到了這個年紀,很少會異想天開,一位大姑娘會由于愛情嫁給他,那種夢是留給我們到老年聊以**的。另一個人呢,望上去還不到十七歲。
這時我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在我胳膊肘旁邊的那個傻瓜,用茶缸喝茶,沒洗過的手拿面包吃,也許就是她的丈夫,希斯克利夫少爺,當然是啰。只因為她全然不知道天下還有更好的人,結果就將自己活活埋葬!憾事——我必須當心,我可別引起她悔恨她的選擇。”最后的念頭仿佛有點兒自負,其實倒也不是。我旁邊的這個人在我看來簡直可以說令人生厭。根據經驗,我知道我多少還有點兒吸引力。
“希斯克利夫太太是我的兒媳婦,”希斯克利夫說,證實了我的猜測。他說著,掉過頭以一種特別的眼光望著她,一種憎恨的眼光。除非是他臉上的肌肉生得極反常,不會像別人一樣表現出他心靈的語言。
“啊,當然——我現在看出來啦,您真是艷福不淺,擁有這位仁愛為懷的仙女。”我轉過頭來對我旁邊那個人說。
這下比剛才更糟,這個年輕人臉色通紅、握緊拳頭,簡直想要擺出動武的架勢。可是他好像馬上又鎮定了,這怒火只化為一句沖我而來的狠話,壓下了這場風波,這句話,我假裝沒注意。
“不幸你猜得不對,先生。”我的房東說,“我們兩個人誰都沒有這份殊榮有你說的這位吉祥仙子,她的男人死啦。我說過她是我的兒媳婦,因此,她當然嫁給我的兒子了。”
“這位年輕人是——”
“當然不是我的兒子!”
希斯克利夫又笑了,好像把那個粗人算作他的兒子,簡直是把玩笑開得太莽撞了。
“我的姓名是哈頓·恩肖,”另一個人吼著,“而且我勸你尊敬他。”
“我沒有表示不尊敬呀。”這是我的回答,心里暗笑他報出自己姓名時的莊嚴神氣。
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我也回瞪了他一眼,唯恐我會耐不住給他個耳光或是笑出聲來。我開始感到在這個愉快的一家人中間,我的確礙事。那種精神上的陰郁氣氛不僅沒有抵消,而且壓倒了我四周明亮的物質上的舒適[指爐火和茶點。
]。我決心要小心謹慎,不要在這個屋頂下面第三次冒失了。
吃喝完畢,誰也沒說句應酬話,我走到窗前查看天氣,見到一片悲慘的景象。黑夜提前降臨,天空和群山混雜在一團寒冽的旋風和使人窒息的大雪中。
“現在沒有帶路人,恐怕我不能回家了。”我不禁叫起來,“道路都看不見了,就是還能看見道路,我也看不清往哪兒邁步啦。”
“哈頓,把那十幾只羊趕到谷倉的走廊上,要是整夜留在羊圈就得給它們蓋點兒東西,前面也要擋塊木板。”希斯克利夫說。
“我該怎么辦呢?”我又說,更焦急了。
沒有人搭理我。我回頭望,只見約瑟夫給狗送進一桶粥,希斯克利夫太太俯身向著火,燒著火柴玩兒,那是她剛才把茶葉罐放回原處的時候從壁爐架上碰下來的。約瑟夫放下他的粥桶之后,找碴兒似的把屋子瀏覽一通,扯著沙啞的喉嚨喊起來:“我真奇怪別人都出去了,你怎么就這么閑,待在那兒站著!沒出息的,說了也沒用——你一輩子也改不了,就等死后見魔鬼,跟你媽一樣!”
我一時還以為這番滔滔不絕是對我發的,我大為憤怒,便向這老流氓走去,打算把他踢出門外。但是,希斯克利夫夫人的回答止住了我。
“你這老不要臉的偽君子,”她回答,“你提到魔鬼時,就不怕被活捉嗎?我警告你不要惹我,不然我就要請它把你勾去。站住!瞧瞧這兒,約瑟夫,”她接著說,并從書架上拿出一本大黑書,“我要給你看看我學魔術已經進步了多少,不久我就可以完全精通。那條紅牛不是偶然死掉的,而你的風濕病不能不算天賜的懲罰。”
“啊,歹毒,歹毒。”老頭**著,“求主拯救我們脫離邪惡吧。”
“不,渾蛋!你這個沒人要的偽君子——滾開,不然我要狠狠地揍你啦!我要把你們全用蠟和泥捏成模型[指的是巫術,即將用蠟和泥捏出某人的形象,然后在上面使用針刺、刀砍、火燒等,并念巫詞加以詛咒。
];誰先越過我定的界限,我就要——我不說他要倒什么樣的霉——可是,瞧著吧!去,我可在瞅著你呢。”
這個小女巫那雙美麗的眼睛故意裝出一副惡毒的樣子。約瑟夫真的嚇得直抖,趕緊跑出去,一邊跑一邊禱告,還嚷著“惡毒”。我想她的行為一定是出于無聊鬧著玩兒的,現在只有我們倆,我想對她訴訴苦。
“希斯克利夫太太,”我懇切地說,“您一定得原諒我麻煩您。我這樣是因為,您既然有這么一張臉,您的心一定也很好。請指出幾個路標,我好知道回家的路。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該怎么走,就跟您不知道怎么去倫敦一樣。”
“沿著你來的路走回去好啦,”她回答,仍然坐在椅子上,面前一支蠟燭,還有那本攤開的大書,“很簡單的辦法,也是我所能提的穩妥的辦法。”
“那么,您要是聽人說發現我死在大雪覆蓋的沼澤或是坑洼里,您的良心就不會譴責您也有錯嗎?”
“怎么會呢?我又不能送你,他們都不許我走到花園墻那頭的。”
“您送我?在這樣一個晚上,為了我的方便就是請您邁出這個門檻,我也于心不忍啊!”我叫道,“我要您告訴我怎么走,不是領我走。要不然就勸勸希斯克利夫先生給我派一位帶路人吧。”
“派誰呢?只有他自己,恩肖、澤拉、約瑟夫、我,你要哪一個?”
“莊上沒有其他小伙計嗎?”
“沒有,就這些人。”
“那這樣說,我不得已只好留下了。”
“那你可以跟你的房東商量,我不管。”
“我希望這是對你的一個教訓,以后別再在這山間瞎逛蕩。”從廚房門口傳來希斯克利夫嚴厲的喊聲,“至于住在這里,我可沒有招待客人的東西。你要住,就跟哈頓或者約瑟夫睡一張床吧!”
“我可以睡在這間屋子里的一把椅子上。”我回答。
“不行,不行!陌生人畢竟是陌生人,不論他是窮是富,我不習慣任何人進入我防范不到的地方!”這沒有禮貌的壞蛋說。
受了這種侮辱,我的忍耐到頭了。我十分憤慨地罵了一聲,在他的身邊擦過,沖到院子里,匆忙中正撞著恩肖。這么漆黑,以致我竟找不到出口,我正在亂轉,又聽見他們之間有教養舉止的另一例證,起初那個年輕人好像對我還很友好。
“我可以陪他走到林苑的盡頭。”他說。
“你陪他下地獄好了!”他的主人或是他的什么親屬叫道,“那么誰看馬?”
“一條人命總比一夜沒有照看馬更強吧,總得有個人去的。”希斯克利夫夫人輕輕地說,比我所想的和善多了。
“不要你命令我!”哈頓反攻了,“你要是重視他,最好別吭聲。”
“那么我希望他的鬼魂纏住你,我也希望希斯克利夫先生再也找不到一個房客,直等田莊全毀掉!”她尖刻地回答。
“聽吧,聽吧,她在咒他們啦!”約瑟夫咕噥著,我正向他走去。
他坐在還能聽得見說話的地方,借著一盞提燈的光擠牛奶,我毫無禮貌地把提燈搶過來,大喊我明天就把它送回來,便奔向最近的一個邊門。
“主人,主人,他把提燈偷跑啦!”這老頭一面大喊,一面追我,“喂,咬人的!喂,狗!喂,狼!逮住他,逮住他!”
一開小門,兩個一身毛的妖怪便撲到我的喉頭上,把我弄倒了,把燈也弄滅了。同時希斯克利夫與哈頓一起放聲大笑,這大大地激怒了我,也使我感到羞辱。幸虧這兩個畜生只是張牙舞爪、搖尾示威,并不是真想把我生吞活剝。但是它們也不容我再起來,我不得不躺著等它們惡毒的主人什么時候高興了來解救我。我帽子也丟了,氣得直抖。我命令這些土匪放我出去——再多留我一分鐘,就要讓他們遭殃——我說了好多不連貫、恐嚇、要報復的話,措辭之惡毒,頗有李爾王[莎士比亞悲劇《李爾王》中的男主角,因其兩個不孝女忤逆犯上,導致李爾王淪落流浪,他在暴風雨之夜詛咒其兩女,發誓報仇。
]之風。
怒火中燒使我流了大量鼻血,可是希斯克利夫還在笑,我還在罵,要不是恰在此時來了一個比我清醒理智,也比我的房東仁厚善良的人,我真不知道怎么下臺。這是澤拉,健壯的管家婆。她終于挺身而出探問這場戰斗的真相。她以為他們當中必有人對我下了毒手。她不敢攻擊她的主人,就向那年輕的惡棍開火。
“好啊,恩肖先生,”她叫道,“我不知道你下次還要干出什么好事?我們是要在我們家門口謀害人嗎?我看,我再也無法待在這間房子里了——瞧瞧這可憐的小子,他都要背過氣去啦!喂,喂!你可不能這樣走。進來,我給你治治。好啦,別動。”
她一邊這樣說,一邊把一桶冷水“嘩啦”澆在我身上,又把我拉進廚房。希斯克利夫先生跟在后面,他偶爾的歡樂很快消散,又恢復他習慣的陰郁。
我難過極了,而且頭昏腦漲,因此不得不在他的家里借宿一宵。他叫澤拉給我一杯白蘭地,隨后就進屋了。她呢,對我不幸的遭遇安慰一番,而且遵主人之命,給我一杯白蘭地,看見我略略恢復了一些,便引我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