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 論(傳習錄、王守仁)
作者:(明)王陽明 著
發(fā)布時間:2023-06-12 18:2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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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習錄
《傳習錄》是王守仁的弟子們記錄老師的學術(shù)講話及論學書信的集子。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平?傳不習乎?”所謂“傳”,是從老師傳授下來的。“習”是把承受的“傳”來熟習。《傳習錄》題名的取義,就是從這上頭來的。最先做這工作的是徐愛,他是守仁最得意的弟子,可惜早死。薛侃得他的遺稿,在虔刊行,是正德十三年(1518年)事,守仁四十七歲。后南大吉續(xù)刻于越,增入他自己及同門收集的守仁的論學書信,時在嘉靖三年(1524年),守仁五十三歲。今本《傳習錄》共分三卷:上卷是徐愛、陸澄、薛侃所記;中卷是論學書信;下卷是好幾個門人所記,錢德洪所編定。據(jù)錢德洪跋文,末書嘉靖丙辰年(1556年),其時距守仁的死已二十多年了。中卷也經(jīng)德洪增損,又改為問答體,看他的題記可以知道。
王守仁
王守仁,字伯安,余姚人。生于明憲宗成化八年(1472年)。父名華,字德輝,成化辛丑進士,仕至南京吏部尚書。守仁幼年讀書,問塾師說:“何為第一等事?”塾師說:“惟讀書登第耳。”守仁覺得疑惑,說:“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圣賢耳。”他的父親聽見了,笑說:“汝欲做圣賢耶?”年十五歲,游覽居庸三關(guān)。邊塞的風物,防御的設(shè)備,給予他深深的印象,因而引起經(jīng)略四方的志愿。十八歲,謁婁諒于廣信。婁諒是一位篤實的儒者,給他講宋儒“格物之學”,以為圣人可學而至。于是開始做格物的功夫,遍求朱熹的遺書來讀。一天,忽然想起儒者所說眾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便對著庭中竹子去“格”,要沉思出它的理。結(jié)果是一點兒理也沒有悟得,反而患了病。便相信圣賢自有定分,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因此改做辭章之學。二十六歲,再到京師。其時邊報很急,他受著影響,博覽兵家的書籍,但是不多時就煩悶起來,以為辭章藝能都不足以通至道;要想訪求有益的師友,又很少碰到。心頭郁悒不得開展,舊病重又發(fā)作。偶然從道士談及養(yǎng)生,便想遺世入山。二十八歲舉進士,賜觀政工部。其時邊患很厲害,他上邊務(wù)八事,說得非常剴切。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奉命錄囚江北,多所平反。事罷復(fù)命,見京中一班舊友專治詩古文辭,互矜才名,因嘆說:“吾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也!”就告病歸越,筑室于陽明洞中,行導(dǎo)引術(shù)。不多時悔悟說:“此簸弄精神,非道也。”重又屏去。可是學道的念頭并沒有拋卻,總想脫離世俗,飄然遠去,只因舍不得祖母同父親,因循不決。好久,忽又覺悟,以為“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斷滅種性矣”。于是漸悟仙、釋二氏之非,回過來又想入世。青年期的王守仁,到這里差不多成一段落。在這個段落里,他努力地追求,總想得到個安身立命的所在,把全生命沉浸在里頭。這樣厭倦了換那樣,那樣不滿足又另換一樣,任俠、騎射、辭章、神仙、佛氏,他樣樣都來。但是沒有一樣足以使他安身立命的,都只報答他一個煩悶。
三十三歲,主考山東鄉(xiāng)試,試錄都出他的手筆。從此,世人方才知道他的經(jīng)世之學。明年到京,對于時下沉溺于辭章記誦的一般人竭力提撕,教他們做修養(yǎng)身心的功夫,立下必為圣人的志向。這是他一生中聚徒講學的開場。但是與習俗不相合,便得了“立異好名”的譏謗。明年,宦官劉瑾專政,南京科道戴銑、薄彥徽等進諫,即被矯旨逮捕下獄。守仁上疏援救,也就得罪下獄,廷杖四十,既絕復(fù)蘇,末了遷謫為貴州龍場驛驛丞。行至錢塘,覺察有劉瑾的人跟隨在后,意欲謀害,便假作投江自盡,乘著船想就此遠遁。后恐怕累及父親,仍舊登程,到了龍場。龍場在萬山之中,毒蟲瘴氣,到處都是,幾非生人所堪。其地又沒有居室。與土人相見,言語不通,可以共語的,只有些中原亡命之徒。像這等遭遇,戟刺是受足了,痛苦是嘗夠了,如是平常的人,免不了就此頹喪下去,自認命中注定是惡魔的俘虜,但在非常的人卻不然,甚深的戟刺和痛苦往往就是新生活開始的序幕。他自然不是平常的人,處這境界,先自超脫一切得失榮辱的念慮,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后來覺得胸中灑然,連先前不能擺脫的生死一念也不復(fù)相牽累。因此覺悟所謂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從前求理于事物之間是不對的:這就立定了他對于“格物致知”的見解。又默記五經(jīng)里頭的話來印證,覺得都相吻合,乃作《五經(jīng)臆說》。三十八歲,始論“知行合一”。明年,劉瑾伏誅,升任廬陵縣知縣。從此門人漸多,時時有所講習,也時時有所闡發(fā)。從前的煩悶再不來擾他的心曲,多年的追求已經(jīng)得到了歸宿,他歸宿于儒家,歸宿于唯心的理想主義。此后的生命就準對著這方向走去,不復(fù)徘徊。
到四十五歲,他的官階已歷吏部主事員外郎郎中,升南京太仆寺少卿鴻臚寺卿,其時閩境巨寇為患,兵部尚書王瓊特舉他為左僉都御史,巡撫南贛兵事是他從前留心過的,到此著手實做,便平定漳南、橫水、桶岡、大帽、浰頭許多地方的盜寇。他給這些地方的人舉行鄉(xiāng)約,勉勵大家要敦習禮讓。又興辦社學,讓他們的子弟受教育。四十八歲,因福建軍人謀叛,奉命往勘。行到中途,聽得宸濠謀反,便回船到吉安,起兵聲討。宸濠是武宗的叔叔,他這一宗世世要想起來爭奪“皇帝”這件寶物,到他手里才算做了出來,在南昌起兵。守仁接戰(zhàn),終于把宸濠擒住。宸濠笑說:“此我家事,何勞費心如此!”但在當時,這自然是一件大功,守仁就被封為新建伯,升南京兵部尚書。他在兵中,總理一切軍務(wù),案牘紛繁,終不廢講學。因為經(jīng)歷許多患難,對于平日的見解,更覺體認得真切。五十歲的那一年,開始揭出“致良知”之教,以為這是儒家的真法門,簡易明白,只是沉埋了好久,現(xiàn)在卻重又發(fā)現(xiàn)了。他說:“近來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門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事以來,只此良知無不具足。”他又說:“我此‘良知’二字,實千古圣圣相傳一點滴骨血也。”他又說:“某于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從這些話,就可以想見他水到渠成,心地充實,一種怡悅的光景了。五十六歲,奉命往征思田。思田遠在西南邊隅,其地土官仇殺為亂。明年就平定了,用的是安撫的方法。歸途病作,在南安停下。門人周積奉侍在旁,問可有什么遺言。守仁微笑地說:“此心光明,亦復(fù)何言!”就死了。這可見他的造詣是終身受用著的,臨死還表現(xiàn)出他有非常的修養(yǎng)。這一年是明世宗嘉靖七年(1528年)。
他的門人非常之多。當集會講論的時候,歌聲相和,互為問答。像這樣真情流露的環(huán)境,給予同人以無量的人格的感化。及他死后,門人還是集會講習,闡明他的遺教;又往往在他所經(jīng)歷的地方建立祠堂,歲時奉祀。他雖然不是宗教家,卻有教主那樣感動人們的力量,他的學說也差不多被看作一種教義:受人崇奉,也受人排擊。在門弟子及后來治王學的人中間,確然有許多踐履篤實,學問可觀的人;但也有專事談?wù)撔姆ǎ活櫿{(diào)息默坐,嘴里嚷著圣賢,操行卻并不講究的,這是所謂“王學末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