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強不息和反對浮惰
作者:李長之 著
發布時間:2023-06-12 17:4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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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舉幾件具體的事情,見出陶侃對陶淵明的影響。
陶侃是一個振作而有打算的人。《晉書》卷六十六:
侃在州無事,輒朝運百甓于齋外,暮運于齋內。人問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過爾優逸,恐不堪事。”其勵志勤力,皆此類也。
《世說新語·政事篇》:
陶公性檢厲,勤于事。作荊州時,敕船官悉錄鋸木屑,不限多少。咸不解此意。后正會,值積雪始晴,聽事前除雪后猶濕,于是悉用木屑覆之,都無所妨。官用竹,皆令錄厚頭,積之如山。后桓宣武伐蜀,裝船,悉以作釘。
《世說新語》劉孝標注引《晉陽秋》:
侃練核庶事,勤務稼穡,雖戎陳武士,皆勸厲之。有奉饋者,皆問其所由。若力役所致,歡喜慰賜;若他所得,則呵辱還之。是以軍民勤于農稼,家給人足。……侃勤而整,自強不息。又好督勸于人,常云:“民生在勤,大禹圣人,猶惜寸陰;至于凡俗,當惜分陰。豈可游逸,生無益于時,死無聞于后?是自棄也。又老莊浮華,非先王之法言,而不敢行。君子當正其衣冠,攝以威儀,何有亂頭養望,自謂宏達耶?”
又引《中興書》:
侃嘗檢校佐吏,若得樗蒲博弈之具,投之曰:“樗蒲,老子入胡所作,外國戲耳。圍棋,堯,舜以教愚子。博弈,紂所造。諸君國器,何以為此?若王事之暇,患邑邑者,文士何不讀書?武士何不射弓?”談者無以易也。
這種勤儉、自強不息、鼓勵稼穡和反對浮華游惰的習慣,可視為陶氏的家教。
我們再看陶淵明的詩:
先師遺訓,余豈之墜?
四十無聞,斯不足畏。
脂我名車,策我名驥,
千里雖遙,孰敢不至!
—《榮木》
這不同樣是自強不息的精神么?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
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
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
氣力漸衰損,轉覺日不如。
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
前途當幾許,未知止泊處。
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
—《雜詩》十二首,其五
這不就直然是陶侃所說“大禹圣人,猶惜寸陰”的警覺么?自然,陶淵明是詩人,不像陶侃是軍人—有四十年行伍生活的軍人,不會那樣單純—不會沒有一點感傷,然而他仿佛時刻在記得陶侃那種奮勉的話似的,這卻是不可否認的。
陶淵明對于生活要求不高,“豈期過滿腹,但愿飽粳糧。御冬足大布,粗以應陽”(《雜詩》十二首,其八);他自己情愿勞動,而不愿意過坐享其成的生活,“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他不但自己勞動,也勸人勞動,“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他另作有《勸農》詩,指出:“民生在勤,勤則不匱。”并說明:“相彼賢達,猶勤隴畝,矧茲眾庶,曳裾拱手?”這不也是陶侃那種自身勤勞,又勸人稼穡的神氣嗎?
陶淵明在種田之余,也沒忘了讀書,“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一),正是實行了陶侃說的“文士何不讀書”的教訓的。
在陶淵明的詩中,雖然有過“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九日閑居》)的話,仿佛有些松懈似的,也說過“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形影神·神釋》)的話,仿佛有些消極似的。然而在他所有的詩文中談過飲酒,談過琴書,卻始終沒說過博弈,這也是和陶侃的反對博弈有相同之處的。
在陶淵明的思想中,有老、莊成分是不成問題的,雖然不能像朱熹那樣全稱肯定地說:“其旨則出于老、莊。”但陶淵明自有他的限度,不像其他老、莊之徒,就是飲酒吧,也是“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五柳先生傳》),而且他有時還想到:“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數,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神釋》)這個限度正如魏了翁所說:“有阮嗣宗之達,而不至于放。”也許陶侃那種反對老、莊的態度對他正有一部分影響。陶侃也是個有節制的人,《晉書》卷六十六:“侃每飲酒,有定限,常歡有余而限已竭。”詩人的陶淵明在飲酒上當然不能理智到這地步,然而他也決不是沉湎的。
再舉兩件小事。陶侃對人恩怨分明。當他晚年,因功封了長沙郡公以后,“命張夔子隱為參軍,范逵子珧為湘東太守,辟劉弘曾孫安為掾屬,表論梅陶,凡微時所荷,一飧咸報”(《晉書》卷六十六)。這也正如陶淵明在《乞食》詩里所說的:“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到陶侃臨死的時候,神志異常清明,“及疾篤,將歸長沙,軍資器仗,牛馬舟船,皆有定簿,封印倉庫,自加管鑰,以付王愆期,然后登舟,朝野以為美談”(《晉書》卷六十六)。這和陶淵明在死前寫好《與子儼等疏》,臨死時作《自祭文》、《挽歌》,同樣是那么從容的。
勤勞,積極,理智,有節制,這是陶侃和陶淵明的共同點。
當然也有他們的距離,陶侃畢竟是軍人,跋扈是有的,權術是有的,所以他的部下梅陶批評他:“陶公機神明鑒似魏武”(《晉書》卷六十六)。同時他也有很小氣的地方,喜歡苛察為明。陶淵明是詩人,比他和易、淳厚、大方,卻沒有他精明。由于地位和生活不同,陶侃雖然愛惜竹頭木屑,愛惜別人的勞動,例如他曾把隨便取人沒長熟的稻子的人打過一頓鞭子,但他仍有腐化豪奢的一面,那就是,“媵妾數十,家僮千余,珍奇寶貨,富于天府”(《晉書》卷六十六),而陶淵明卻是“居無仆妾”(《顏延之誄》),“老至更長饑”(《有會而作》),苦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