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之圍
作者:都德
發布時間:2023-06-12 18:13:15
字數:5413
我和韋醫生沿著香榭麗舍大街朝上坡道走去。一路上我們滿眼都是被炮彈轟炸得千瘡百孔的墻壁,以及被霰彈射得凹凸不平的人行道,我們試圖尋找巴黎被圍困期間那段讓人刻骨銘心的歷史。
就在我們即將到達星形廣場的時候,韋醫生突然停了下來,指著前面凱旋門街角處的一幢金碧輝煌的大廈對我說:“您是否看到那座四扇窗戶都緊緊關閉的陽臺了?在去年八月初—對,就是那個恐怖的八月,局勢動蕩不安,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生災難。我被邀請到這里為一個突然中風的病人看病,病人是儒弗上校。他之前曾是拿破侖帝國的騎兵,他也是一個把榮譽和愛國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的頑固之人。戰爭剛剛爆發,他就搬到香榭麗舍大街,還特意找了一套帶陽臺的住所……您猜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因為他想在陽臺上親眼看著法**隊凱旋的盛景……唉!這可憐的老軍人啊!當維桑堡慘敗的消息傳到這里的時候,他剛剛吃過飯準備離開餐桌。當他看到拿破侖的名字出現在戰敗公報上時,對他來說就如晴天霹靂一般,他突然就倒了下去。
“我趕到這里時,這位老上校直挺挺地躺在房間里的地毯上,一動不動,臉漲得通紅,看起來就像是頭上被人打了一棍子。我想,他平時站立的時候一定非常高大,因為躺在地上的他依然顯得很魁梧。他看起來還十分英俊帥氣,一口牙齒整齊潔白,一頭微微卷曲的白發。據說他已經八十來歲了,但看上去卻像六十多歲的樣子……他的孫女跪在他的旁邊失聲痛哭。猛地一看她和她爺爺長得真是很像,他們兩個人如果同時出現在您面前,您一定會說他們就像是用一個模子制作出來的兩枚希臘錢幣,只是其中一枚年代悠久,色澤暗淡,表面稍稍有些磨損;而另一枚則光芒萬丈,純凈清新,百分百保持著剛用模子制作出來時的光澤以及質感。
“那個女孩兒的悲傷情緒觸動了我。她家三代都是軍人,父親是麥克馬洪元帥所在的參謀部的一名軍人。我想,躺在她身旁的這位身材高大的老人,有可能是讓她想到了其他恐怖的場景。我盡力去安撫她,但說實話我并沒有多大的把握。老人得的是典型的偏癱癥,對于一個八十歲高齡的老人來說,這種病非常難以痊愈。事實也的確驗證了我的這種想法,在接下來的三天,老人仍然一直處于昏迷狀態,如同死了一般……
“就在此時,雷舍芬的戰報傳到了巴黎,不知您現在是否還記得當時的情形。在那天夜晚來臨之前,我們所有人都認為戰爭取得了勝利,消滅了兩萬普魯士士兵,并且普魯士王儲已成為了俘虜……我不知道這歡欣鼓舞的消息是怎樣傳到病人那里的,是奇跡還是什么所謂的電磁波之類的,總之,這個消息傳到了這位多日以來一直處于昏迷狀態的老人的耳中。那天晚上當我走到他的床前,竟意外地發現他已經蘇醒了,身體狀態明顯有了好轉—眼睛里閃現出明亮的光芒,舌頭也不像之前那樣僵硬了。他甚至還有力氣向我微笑了,還斷斷續續地對我說了兩遍:‘勝—利—了!’
“‘是的,上校,我們勝利了!’
“我將麥克馬洪元帥所取得的赫赫戰功詳細地說給他聽。他認真地聽我說著,我看到他緊鎖的眉頭逐漸舒展,毫無血色的臉上也有了光彩……
“我從房間里出來的時候,那個姑娘正等在門外。她臉色蒼白,還止不住地抽泣著。‘他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我握著她的手勸慰道。然而,這個可憐的姑娘并沒有回應我。
“原來,人們剛剛得知了雷舍芬的真實戰況—在戰場上,麥克馬洪元帥望風而逃,法**隊被打得丟盔棄甲……我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頹敗的心情無法抑制。姑娘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更是痛不欲生;而我則最先想到了這位尚在病榻的老人,感到十分擔憂。他肯定承受不住如此的打擊……可是又能怎樣呢?……我們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盡可能地幫他留住這份歡愉,讓他繼續沉浸在這個讓他醒過來的美夢里!……但是這就意味著,今后我們都要欺騙他……
“‘好吧,就讓我對他撒這個善意的謊言吧!’堅強的姑娘立刻擦干眼淚,認認真真地對我說。然后她強忍住悲痛,高高興興地走進爺爺的房間。
“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任務。剛開始的幾天,她還能輕松應對。那時老人的頭腦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像小朋友一樣能輕易哄騙。可隨著身體日益康復,老人的神智也逐漸地恢復了正常。為了將雙方軍隊的具體戰況講給他聽,姑娘還要編造一些有關戰爭的報道。這位可憐的姑娘讓人由衷地佩服,她不分晝夜地趴在那張德國地圖上,上面還被她插滿了小旗子,然后想方設法編造一場又一場勝利的戰役:一會兒巴贊開始向柏林展開進攻,一會兒弗羅薩爾攻打進了巴伐利亞,一會兒麥克馬洪元帥已經打到了波羅的海沿岸。她編造的所有‘報道’都向我征求過意見,我也盡我所能地去幫助她。但是,在這一場又一場虛假的戰役中,為我們提供大量線索的,卻是她爺爺本人。他在拿破侖帝國時期曾多次征戰德國,對所有的戰略部署,他都能預先想到:‘接下來他們將要攻打……他們會這樣部署……’當然他的每一次預言都能成為現實,這些讓他備感驕傲。
“可糟糕的是,盡管我們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但依然跟不上他的速度。這個老人實在是太急于求成了!每天我去探望他的時候,總能聽到新戰果:‘醫生,我們已經將美因茲占領了。’姑娘微笑著跑過來迎接我,但我能夠感到她的悲傷。這時,我聽到一個興奮的聲音透過門傳了過來:‘太好了!太好了!……再過八天,法軍就能攻下整個柏林了。’
“然而諷刺的是,此時的普魯士軍隊距離到達巴黎也就只剩八天的路程了……起初我們想把他送到其他的省去,覺得這樣可能會好一些;但是一旦去別的地方,一切謊言都會不攻自破。他當時的身體還很虛弱,上一次的打擊已讓他無法承受了,因此這次絕對不能讓他知道現在的真實戰況。所以我們選擇讓老人繼續留在巴黎養病。
“我還十分清楚地記得,巴黎被圍困的第一天,我照舊去他家為他看病。當時巴黎的城門已經被關閉,普魯士軍隊也已兵臨城下,郊區竟然成為了我們的國界。恐慌和焦慮不安的情緒籠罩著所有人,而眼前這位時刻關注戰況的老人,卻異常興奮地坐在床上,驕傲和自豪寫滿了整張臉。
“‘你快看,’他興奮地對我說,‘終于開始攻城了!’“我吃驚地看著他說:‘怎么……上校,難道您都知道了?’
“他的孫女迅速轉過身來對我說:‘是呀,醫生……這可是一條舉國同慶的消息呀……我們開始攻打柏林了。’
“她邊說手里邊做著針線活,神態從容自如,如同說的是事實一般。
“是啊,他怎么會質疑這件事呢?震耳欲聾的炮聲,他沒有聽到;血流成河、動蕩不安的巴黎,他也沒有看到。從他的房間,只能看到凱旋門的一角。他的房間里滿是拿破侖帝國時期的舊物件:元帥的肖像畫、描繪戰爭場景的版畫、羅馬王嬰兒時期的畫像;靠墻處擺著一張張銅制的鏤花大條桌,上面陳列著拿破侖帝國時期的紀念品;除了這些,上面還擺著一些勛章和青銅器;還有一塊用玻璃罩精心罩著的圣赫勒拿島上的石頭;還有一幅人物油畫,油畫上的女子身穿一襲明亮照人的黃袍……
“所有的一切—元帥、小羅馬王、大條桌以及穿黃袍的夫人—身材修長、腰帶系到很高,具有1806年時尚女子的風韻……這些使房間里洋溢著勝利和征服的氣氛。對于神勇無比的上校來說,眼前的這些東西可比我們所說的話更有說服力,更能使他相信柏林被圍困這個善意的謊言。
“從那天起,我們的軍事部署就變得非常簡單了。攻下柏林只是時間問題。偶爾老人會感到乏味,因為遲遲沒有等到勝利的消息,這時我們就會為他讀一封兒子寄來的信。當然了,這些信也是我們為他編織的善意謊言,當時無論什么東西都無法進入巴黎。并且在色當戰爭結束后不久,敵軍就俘虜了麥克馬洪的整個參謀部,還被押解到德國的一處要隘。您可以設想一下,可憐的姑娘在與父親失去聯絡后,會多么傷心絕望啊!她的父親成為了俘虜,一切權利都被剝奪了,還有可能會受傷、生病,但他此刻卻必須出現在這封洋溢著歡樂和勝利情緒的書信中。信的內容一般都短小精悍,馳騁沙場、勇往直前的戰士們都會寫這樣的短信。有時,姑娘實在撐不下去就沒有編信,可一連幾個星期都沒有收到兒子的信,老人便會十分焦躁,晚上還會失眠。于是又會適時地收到從德國寄來的信,她會立馬走到老人的床邊,強忍住在眼眶中打轉的眼淚,然后興致勃勃地給他念信聽。
“上校每次都會認真地聆聽,然后面帶笑容,有時他會表示贊成,有時也會提出反對意見,對于信上一些含糊不清的內容,他還會向我們認真地解釋上一番。在給兒子的回信當中,他始終保持著高尚的情操。‘永遠都要銘記你是一個法國人,’他總是教導兒子說,‘對那些貧苦的人們,你要時刻保持一顆寬厚的心,不要使他們因為我們的攻占而感到內心痛苦……’接下來還有上校嘮嘮叨叨的叮囑和令人敬畏的忠告,例如要尊重財產啦,要對婦女以禮相待啦……這無疑是一部帶有軍人榮耀的供征服者使用的法典。在回信中,他也會說一些對當前政治以及強制加在戰敗者頭上的‘和平條約’的主張。但在這些問題上,他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刻薄。例如像‘只要提供戰爭賠償就可以了,其他任何東西都可以不要……就算要割占他們幾個省那又有什么用處呢?……難道這樣就能夠把德國真正變成法國嗎?……’
“他口授信件的時候語氣異常堅定,從他的言辭中,我們能夠感到他是如此真誠、如此愛國。因此當聽他說話時,任何人都會被他感染。
“那段日子里,圍攻一直沒有中斷過,只是被圍攻的并不是柏林!……那段時間,天氣非常寒冷,炮彈聲震耳欲聾,疾病肆虐,饑餓充斥著整座城市。不過在我們的悉心照料和堅持不懈下,在我們對上校廢寢忘食、日復一日的關懷照顧下,他悠然自得的生活并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自始至終,他吃的都是優質的白面包和新鮮的肉類。但是這些食物僅僅夠他一個人食用。您肯定想象不到還會有什么比這位上校吃飯的情形更加令人動容了:可憐而又‘奢侈’的老人坐在床頭,精神煥發,滿臉笑容,下巴底下圍著餐巾;這可憐的姑娘卻因為缺乏營養,臉色蒼白,姑娘坐在他的身旁,并握住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湯,喂他吃這個時期別人都吃不到的好東西。飯后他顯得格外活躍。房間里暖融融的,十分舒服,窗外卻寒氣逼人,雪花漫天飛舞,此時的情景讓這位老軍人回憶起了曾經在北方參加過的那些戰役。他又開始給我們講已不知講過多少遍的‘俄國大撤退’:那是一次困難重重的大撤退,士兵們的軍糧只剩下凍得硬邦邦的餅干和馬肉……
“‘孩子,你知道嗎?我們只能吃凍得硬邦邦的餅干和馬肉!’
“我相信她能明白。因為這兩個月以來,她基本沒有吃過什么東西!……但是,當老上校的身體情況逐漸好轉之后,我們哄騙他的難度也在逐漸升高。他那癱瘓在床的身體和麻木的感覺**使得哄騙他并不是一件難事,但是現在這些都在逐漸好轉。有幾次,恐怖的大炮齊射的聲音從馬約門傳過來,他驚訝地跳了起來,然后如同獵犬一般豎起了機警的耳朵,我們兩個只能騙他說那是巴贊元帥在柏林城贏得了新的勝利,人們正在外面鳴炮慶祝呢。
“有一天,我們把他的床挪到了窗邊—我記得那天是星期四,同時也是布森瓦爾戰役爆發的日子!—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群國民自衛隊的士兵聚集在格蘭特大街上。
“‘這些士兵在干什么?’老人怒氣沖沖地問道。
“緊接著,我們便聽到他咬牙切齒地低聲抱怨了幾句說:‘軍容真是急需整頓啊!急需整頓!’
“那時他還沒有往其他方面去想,但是我們卻明白,從此以后我們需要更加小心謹慎。可我們還是會有疏忽,不幸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
“就在那天傍晚,我剛到他家門口,姑娘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出來:‘軍隊明天就要進城了,我該怎么辦呀?’她慌慌張張地對我說。
“爺爺房間的門是敞開的嗎?直到后來我回憶那段往事的時候,才想起那天晚上他的表情與以往非常不一樣。也許他聽到了我們在門外的談話。不過,我們指的是普魯士的軍隊,而他卻自以為是地理解成法**隊將要凱旋,那個讓他盼望了好長時間的凱旋的入城典禮:在鮮花的簇擁下、在響亮的軍樂的環繞中,麥克馬洪元帥沿街款款走來,他的兒子光榮地伴其左右,而他自己呢,則身穿軍禮服、站在高高的陽臺上,就和在呂岑的時候一樣,向布滿彈孔的軍旗和被彈藥熏得黑漆漆的鷹徽致以最崇敬的軍禮……
“可憐的老上校!他肯定是誤以為我們不讓他觀看法**隊凱旋的進城典禮,是害怕他情緒過于激動而影響身體的恢復。因此他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這件事。但是第二天,當普魯士軍隊畏首畏尾地在從馬約門往杜伊勒里宮的長街上行走時,老人房間里的窗戶被輕輕打開了,頭戴頭盔、身上挎著軍刀、身穿在米羅手下當重騎兵時所穿的一身舊軍服的老上校出現在陽臺上。
“直到今天我依然很好奇,到底是怎樣的意志力、怎樣突然爆發出來的生命力,才能足以支撐著他,讓他能夠這樣一下子就站了起來,并且為自己穿戴得如此干凈整齊。不過不容置疑的是,他的的確確就是站在那里,站在欄桿的后面,驚愕地發現這條大街是如此空曠,并且一片死寂;所有房屋的百葉窗都緊緊地關著,整個巴黎看起來陰森恐怖,就像一座巨大的檢疫站;放眼望去隨處可見怪異的白底紅十字的旗子,行走的軍隊的兩旁居然都沒有歡呼雀躍的人群。
“有那么一瞬間,他還以為是自己精神恍惚看錯了……
“可事實上并不是他看錯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從凱旋門的后面隱隱約約地傳來,一道黑線在光明中緩緩向前移動……普魯士士兵頭盔上的尖頂閃耀出光芒,耶拿也開始敲響了鼓,伴隨著士兵有力而整齊的腳步聲和軍刀的撞擊聲,凱旋門下的星形廣場上奏響了舒伯特的《勝利進行曲》……
“就在此時,在廣場的一片死寂中,傳來一聲怒吼,一聲憤怒的叫喊:‘趕快拿起武器!……趕快拿起武器!……普魯士的軍隊來了。’走在軍隊最前面的四名普魯士槍騎兵,抬頭看到一個身材魁梧的老人揮舞著兩只胳膊站在陽臺上,身體搖搖晃晃的,之后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這一次,儒弗上校是真的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