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英]艾米莉·勃朗特
發(fā)布時間:2023-06-12 18:08:51
字?jǐn)?shù):3577
1801年的一天,我剛剛拜訪過我的房東回來——總給我惹麻煩的離群索居的鄰居。這一帶真是妙不可言呀!在整個英格蘭境內(nèi),我不相信我還能找到這樣一個這么遠(yuǎn)離喧囂的地方,一個厭世者的理想天堂——而希斯克利夫和我正是分享這兒荒涼景色的如此合適的一對。一個頂呱呱的伙伴!在我騎著馬走上前去時,看見他的黑眼睛縮在眉毛下猜忌地瞅著我。而在我通報自己姓名時,他把手指更深地藏到背心袋里,完全一副不信任我的樣子。剎那,我對他產(chǎn)生了親切之感,而他卻根本未察覺到,我對他心懷何等的熱忱。
“希斯克利夫先生嗎?”我說。
他點了一下頭算是回答。
“先生,我是洛克伍德先生,您的新房客。我一到這兒就馬上冒昧地來向您表示敬意了,希望我堅持要租畫眉田莊沒有使您不方便。昨天我聽說您想——”
“畫眉田莊是我自己的,先生。”他打斷了我的話,愣了一下,“只要是我能夠阻止,我絕不允許任何人給我造成什么不方便的——進(jìn)來。”
這一聲“進(jìn)來”是咬著牙說出來的,表示“見鬼”的意思。甚至他靠著的那扇大門也沒有對這句許諾表現(xiàn)出同情而打開;我想正是此情此景決定我接受這樣的邀請,我對一個仿佛比我更怪僻的人頗感興趣。
他看見我的馬的胸部簡直要碰上柵欄了,才伸手解開了門鏈,然后陰郁地領(lǐng)我走上石路,我們到了院子里的時候,就叫著:“約瑟夫,把洛克伍德先生的馬牽走;拿點兒酒來!”
“我想他全家只有這一個人吧。”那句雙重命令引起了我這種想法,“怪不得石板縫隙間長滿了草,而且只有牛替他們修剪籬笆哩。”
約瑟夫是個上了年紀(jì)的人,不,簡直是個老頭——也許已經(jīng)很老了,雖然看起來還很健壯結(jié)實。
“老天爺保佑我們。”他接過我的馬時,別別扭扭地而又不高興地低聲自言自語著,同時憤怒地盯著我的臉,使我善意地揣度他一定需要神力來幫助消化他的飯食,所以他那脫口而出的虔心祈禱和我的不速而至并無瓜葛。
“呼嘯山莊”是希斯克利夫先生的住宅名稱。“呼嘯”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形容詞,形容這地方在風(fēng)暴的天氣里所受的氣壓騷動。的確,他們這兒一定是一年四季空氣明凈,清新爽朗。房屋那頭有幾棵矮小的樅樹過度傾斜,還有那一排瘦削的荊棘向著一個方向伸展枝條,仿佛在向太陽乞討溫暖,就可以猜想到北風(fēng)吹過的威力了。幸虧建筑師有先見之明把房子蓋得很結(jié)實:窄小的窗子深深地嵌在墻里,墻角有大塊凸出的石頭防護(hù)著。
跨進(jìn)門檻之前,我駐足觀賞了一下房子前臉上大肆裝點的那些奇形怪狀的雕飾,特別是正門附近,那上面除了許多殘破的怪獸和不知羞的小男孩[指的是小天使,因其全身**,所以說是“不知羞的小男孩”。
]外,我還發(fā)現(xiàn)“1500”年和“哈頓·恩肖”的名字。我本想說一兩句話向這位烏云滿面的房東打聽點兒什么,但是從他站在門口的那副姿態(tài),就像是要我趕快進(jìn)去,要不就干脆離開,而我在參觀內(nèi)部之前并不想增加他的不耐煩。
不用經(jīng)過任何穿堂過道,我們徑直進(jìn)了這家的起坐間,他們頗有見地索性把這里叫“堂屋”。一般所謂的堂屋是把廚房和大廳都包括在內(nèi)的,但是我認(rèn)為在呼嘯山莊,廚房被迫擠到另一個角落里,至少我聽得出在盡頭有人咕咕噥噥說話,還有鍋碗瓢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暎以诖蟊跔t里我也沒看出燒煮或烘烤食物的痕跡,墻上也沒有銅鍋和錫濾鍋之類的東西在閃閃發(fā)光。倒是在屋子的一頭,在一個大橡木櫥柜上擺著一摞白盤子,以及一些銀壺和銀杯,一排排壘得很高直到屋頂。的確,除了外觀富麗堂皇,它們射出的光線和熱氣映照得極其燦爛。櫥柜從未上過漆,它的整個構(gòu)造只要留神盡可一覽無余。只是有一處,被擺滿了麥餅、牛羊腿和火腿之類的木架遮蓋住了。壁爐臺上有雜七雜八難看的老式槍,還有一對馬槍,并且為了裝飾起見,壁爐架上擺了三個涂得花里胡哨的茶葉桶。地是平滑的白石鋪砌的,椅子是高背、老式的結(jié)構(gòu),涂成綠色,一兩把笨重的黑椅子藏在暗處。櫥柜下面的圓拱里,躺著一條豬肝色短毛大母獵狗,一窩唧唧叫的小狗圍著它,還有些狗在別的空地走動。
如果這屋子和家具屬于一個質(zhì)樸的北方農(nóng)民,那倒沒有什么稀奇的。這種人常常生就一副倔強的面容,穿著過膝短褲,扎著綁腿,兩條腿顯得又粗又壯。這樣的人,坐在他的扶手椅上,一大杯啤酒在面前的圓桌上冒著白沫,只要你在飯后適當(dāng)?shù)臅r間,在這山中方圓五六英里的區(qū)域走一趟,總可以看得到的。但是希斯克利夫先生和他的住宅,以及生活方式,卻形成一種奇怪的反差。在外貌上他像一個黑皮膚的吉卜賽人,在衣著和風(fēng)度上他又像個紳士——也就是像鄉(xiāng)紳那樣的紳士,也許有點邋遢,可是還不至于看著使人覺得不大得體,因為他有一個挺拔、漂亮的身材,還帶點兒郁郁寡歡的神情。可能有人會懷疑,他因缺乏某種程度的教養(yǎng)而傲慢無禮,我對他心生一絲同情之心,認(rèn)為他不是這類人。我憑直覺知道他的冷淡是由于對矯揉造作、互相表示親熱感到厭惡。他的愛或是恨,都深藏不露,至于被人愛或恨,他又認(rèn)為是一種魯莽。不,我這樣下判斷太早了,我把自己的想法肆意地扣在他的頭上。希斯克利夫先生遇見一個算是熟人時,便把手藏起來,我也這樣做的理由有所不同。但愿我這天性可稱得上特別吧。我親愛的母親過去常說,我不會有一個舒適溫馨的家。直到去年夏天我才證實自己真是完全不配有那樣一個家。
我正在海邊享受著一個月的好天氣的時候,認(rèn)識了一個迷人的姑娘。她尚未對我屬意那陣兒,在我眼里她就是一位女神。我從來沒有把我的愛情說出口[仿莎士比亞《第十二夜》中女主角對自己傾慕的公爵所言。
],可是,如果神色可以傳情的話,連傻子也猜得出我在拼命地愛她。她懂得我的心思,回送了我一個秋波——要多甜美有多甜美的一泓秋水。我怎么辦呢?我羞愧地招認(rèn)了——冷冰冰地退縮,像個蝸牛似的,她越看我,我就越退縮得越遠(yuǎn)。直到最后這天真可憐的孩子不得不懷疑自己的感覺,她對自己的感覺起了疑心,為自己鬧的誤會不勝惶恐,竟然攛掇她媽媽溜走。
由于我古怪的舉止,我得了個冷酷無情的名聲,只有我自己才能體會,這有多么冤枉。
我在爐邊的椅子上坐下,我的房東就坐在對面。為了不冷場,我伸手去摸了摸那條大母狗。它才離開那窩崽子,正兇狠地偷偷溜到我的腿后面,齜牙咧嘴,白牙上垂涎欲滴。我的撫摩引得它從嗓子里發(fā)出一長串的咆哮。
“你最好別理這只狗,”希斯克利夫先生以同樣的音調(diào)咆哮著,跺了一下腳來警告它,“它不習(xí)慣受人嬌慣——它不是當(dāng)寵物養(yǎng)的。”接著,他大步走到一個邊門,又大叫:“約瑟夫。”
約瑟夫在地窖的深處隱隱約約地咕噥了兩句,可是并沒有要上來的樣子。因此他的主人就下地窖找他,留下我、兇暴的母狗和一對猙獰的蓬毛牧羊犬面面相覷。這對狗與那只母狗一起對我的一舉一動提防、監(jiān)視著。我靜靜地坐著,并不像和犬牙打交道,然而,我以為它們不會理解沉默的蔑視,便對這三條狗擠眉弄眼做起了鬼臉,我臉上的某種變化激怒了母狗,它忽然暴怒,跳上我的膝蓋。我把它扔回去,又急忙把那張桌子拉過來,擋在我們中間。這舉動引起公憤,六只大小不同、年齡不一的四腳惡魔,從藏身之處一下子跳了出來。我覺得我的腳跟和衣邊是攻擊的目標(biāo),我一面盡可能有效地用火鉗來擋開較大的斗士,一面又不得不大聲求援,請這家里的什么人來重建和平。
希斯克利夫和他的仆人邁著煩躁和懶洋洋的腳步,爬上了地窖的梯階,我覺得他們和平常一樣,沒有加快一秒鐘,雖然爐邊已經(jīng)被撕咬和狂吠鬧得大亂。幸虧廚房里有人快步走來,一個健壯的女人,卷著衣裙,光著胳膊,兩頰火紅,沖到我們身邊——而且運用那個武器和她的舌頭頗為見效,像變魔術(shù)一樣平息了這場風(fēng)波。等她的主人上場時,她已如風(fēng)暴過后卻還在起伏的海洋一般**著。
“見鬼,到底怎么回事?”他問,受到這樣的怠慢,他還這樣瞅我,真是難以忍受。
“是啊,真是見鬼。”我咕噥著,“先生,就是那群魔鬼附體的豬[引自《圣經(jīng)·新約·路加福音》第八章第32-33節(jié),其中記載了為魔鬼附身的一群豬沖下山崖進(jìn)入湖中淹死的故事。
]也不會像這些畜生這樣兇神惡煞。您倒不如把一個生客丟給一群老虎!”
“對于什么都不碰的人,它們不會多事的。”他說,把酒瓶放在我面前,又把搬開的桌子歸回原位。
“狗是應(yīng)該有警覺的,喝杯酒嗎?”
“不,謝謝您。”
“沒被咬著吧?”
“我要被咬了,早就給那咬人的畜生打上戳子了。”
希斯克利夫的臉上現(xiàn)出笑容。
“好啦,好啦,”他說,“你是慌了神,洛克伍德先生。喏,喝點兒酒,這所房子的客人極少,所以我得承認(rèn),我和我的狗都不大知道該怎么接待客人。先生,祝你健康!”
我鞠了一躬,并且回敬了他,我開始覺得為了一群狗的失禮而坐在那兒生氣,有點兒傻。此外,我也不愿意讓這個家伙再看著我幸災(zāi)樂禍,因為他的情緒往那方面轉(zhuǎn)了。
也許他也已察覺到,得罪一個好房客未免愚蠢,說話就不再那么生硬了,提起他以為我會有興趣的話題——談到我目前住處的優(yōu)缺點。我發(fā)現(xiàn)他對我們所觸及的話題非常精明;在我回家之前,我居然興致勃勃,提出明天再來拜訪。
而他顯然并不愿我再來打攪。但是,我還是要去。我覺得,同他相比我居然如此愛好交際!這可真是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