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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愛錄、徐愛跋

作者:(明)王陽明 著 發布時間:2023-06-12 18:27:58 字數:20184

  先生于《大學》“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所謂誤本者也①。愛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殫精竭思,參互錯綜以質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②。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羈,又嘗泛濫于詞章,出入二氏之學③。驟聞是說,皆目以為立異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困養靜④,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余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籬。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交一面,或猶未聞其謦欬,或先懷忽易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游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驪黃而棄其所謂千里者⑤。故愛備錄平日之所聞,私以示夫同志,相與考而正之,庶無負先生之教云。門人徐愛書⑥。

  【注釋】

  ①《大學·禮記》四十九篇之第四十二。鄭玄曰:“《大學》者,以其記博學可以為政也。”唐人已有《大學》專本。北宋時,與《中庸》《論語》《孟子》合并為四書。程頤謂為“孔氏之遺書而初學入德之門也”。朱熹為之作注,稱《大學章句》,則區全篇為經一章,傳十章,并記之云:“舊本頗有錯簡,今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經文,別為序次如左。”而以舊本為誤本。《大學》有“致知在格物”一語,朱熹注云:“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又補釋“格物致知”之義曰:“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此說也,守仁抵之。

  ②“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語出《中庸》;言垂法于后,堪以俟待后之圣人,雖遠至百世,其道不異也。

  ③二氏之學,言釋與道也。按守仁門人錢德洪諸人所為年譜,守仁至二十七歲,始“自念辭章藝能不足以通至道”,至三十一歲,“漸悟仙、釋二氏之非”。

  ④明武宗初政,宦官劉瑾專權,南京科道戴銑等以諍諫得罪。守仁抗疏救之,亦得罪,謫貴州龍場驛驛丞。以正德三年春至龍場,五年升江西廬陵縣知縣。其在貴州,為始論“知行合一”之時。

  ⑤昔九方皋相馬,觀其精而不措意于牝牡驪黃。此處言見其粗而棄其精也。

  ⑥徐愛,字曰仁,號橫山,余姚人。從守仁游,守仁器之,妻以女弟。舉正德進士,歷官南工部郎中。守仁良知之說,學者初多未信,愛疏通辨析,暢其指要。年三十一卒,守仁哭之慟。

  【譯文】

  先生對于《大學》中有關“格物”的學說,都以舊本,也就是先儒所說的錯誤版本為依據。我最開始聽說時十分震驚,繼而感到困惑、懷疑,然后苦心思考、仔細比較,并向先生詢問,這才知道先生的學說像水的冰涼、火的炙熱一樣,即使是百世之后的圣人也絕對不會對其產生懷疑的。先生天資聰穎、見識卓著,又和藹可親、平易近人、胸懷坦蕩、不拘小節。別人見他年少時豪邁灑脫、無拘無束,又曾沉迷于詩詞文賦,出入于佛道之說。突然聽說了他的這些學說,都會認為他這是標新立異的異端學說,所以不會去深入研究。但是他們不知道先生在偏僻的地方居住了三年,在惡劣的環境中修身養性,“精一”的功夫已經超越了一般人,達到了圣人的境界,回歸正統達到了返璞歸真、中正無私的境界。我整日在先生門下學習,知道先生的學說在剛開始時似乎感覺很簡單,深入研究之后就會發現其實很高深;表面上看似乎很粗疏,深入探究之后就會發現其實很精妙;剛開始接觸時會覺得很平常,深入學習之后就會發現沒有止境。十多年來,我竟然還沒有入門,連其簡單的輪廓都看不到。現在的求學者,有的只和先生見過一面,有的從沒聽過先生講學,有的事先就帶著輕視、激憤的情緒,沒交談幾句就倉促地要根據傳聞來妄自揣度,這樣怎么能真正地領會先生的學識呢?來求學的學生們聆聽先生的教誨,往往領會的少而遺失的多,就好像鑒別馬匹的優劣時只根據馬匹的外在特點,而看不到它作為千里馬的內在的優良品質。因此我詳細地把平日從先生那里得到的見聞記錄下來,私下給一起學習的求學者觀看,互相考證,希望不會辜負了先生的教誨。學生徐愛記錄。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①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新’字義。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于‘新’字無發明。如云‘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是‘親’字意。‘親民’猶《孟子》‘親親仁民’之謂②,‘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③,所以親之也。《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④。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⑤,‘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注釋】

  ①《大學》篇首云:“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朱熹《章句》據程子曰:“親,當作新。”注云:“新者,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當推己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污也。”“作新民”系《大學》引《康誥》語。

  ②《孟子·盡心篇》云:“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③見《書·舜典》。

  ④《書·堯典》云:“……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峻俊通假,大也。平章百姓,言百官之氏族分別章明也。

  ⑤見《論語·憲問篇》。子路問君子,孔子答以“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而殿以此語。

  【譯文】

  徐愛問:“《大學》里所說的‘在親民’,朱熹說應該是‘新民’,后面章節‘作新民’的文句好像是印證了他的論斷。而先生認為這里應該按照舊版本作‘親民’,這么說有什么依據嗎?”

  先生說:“‘作新民’中的‘新’,是自新意思,與‘在新民’中的‘新’意思不一樣。這難道不能當作依據嗎?‘作’字雖然和‘親’字相對,但不是‘新’字的意思。后面說‘治國平天下’的地方,都沒有說明這個‘新’字。比如說‘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等,都是‘親’字的意思。‘親民’的意思就和《孟子》里說的‘親親仁民’一樣,‘親之’就是‘仁愛’。‘百姓之間不互相仁愛’,舜于是任命契為司徒,讓他盡心竭力地推廣禮儀教化,以使百姓互相仁愛。《堯典》中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從‘以親九族’到‘平章’‘協和’就是‘親民’,也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再比如孔子說過‘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親民’。‘親民’原本就包含有教誨和養化的意思,說‘新民’就偏頗了。”


  愛問:“‘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①,似與先生之說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②。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③。”

  【注釋】

  ①“知止而后有定”,《大學》語。止,所止之處,指至善也。言知所止則有定向也。朱子注即物而窮其理,固以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為前提也。

  ②義外之說,發自告子。《孟子·告子篇》:“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孟子與辯,則明仁義俱在內。此處取義外為言以明至善不在事事物物上也。

  ③朱熹注解《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句曰:“言明明德新民,皆當止于至善之地而不遷。蓋必其有以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也。”

  【譯文】

  徐愛問:“《大學》中說‘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認為萬事萬物都有其各自的定理,這似乎與先生的學說相抵觸。”

  先生說:“在具體的每一件事上求至善,這就是把義看成外在的東西了。至善是心的本體,只要‘明明德’,并且達到惟精惟一的地步就是了。當然,至善也從沒有脫離具體事物,朱熹所注的所謂‘窮盡天理的極限而內心沒有分毫私欲’的人,能達到這種至善的境界。”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盡。”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①

  先生嘆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于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清定省之類②,有許多節目,不亦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就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凊,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只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于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凊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后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后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后去種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③須是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

  【注釋】

  ①蓋愛以為事父、事君等為心外之事,孝與忠等為心外之理也。

  ②《禮記·曲禮》云:“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凊,昏定而晨省。”言冬日則溫,以御其寒,夏日則凊,以致其涼,昏則定其衽席,晨則省其安否也。

  ③《禮記·祭義》篇語。

  【譯文】

  徐愛問:“如果只是在心里面探求至善,恐怕不能窮盡天下所有的事理吧?”

  先生說:“心就是理。天下怎么會有心外的事和心外的理呢?”

  徐愛說:“比如侍奉父母的孝心、侍奉君主的忠心、結交朋友的誠心、治理百姓的仁心,這里面就有許多道理,恐怕不能不去仔細探究吧?”

  先生感嘆地說道:“這種說法蒙蔽世人已經很長時間了,豈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明白的呢?現在姑且就你提到的問題簡單解釋一下。比如侍奉父母,不是從父母身上尋求孝順的道理。侍奉君主,不是從君主身上尋求忠心的道理。結交朋友、治理百姓,不是從朋友和百姓身上尋找誠信和仁愛的道理。這些道理都只在個人自己的內心之中,心就是理。人心如果沒有被私欲蒙蔽,就是天理,不需要從外界增添任何東西。這種最為純粹的天理,表現在侍奉父母上,就是孝;表現在侍奉君主上,就是忠;表現在結交朋友、治理百姓上,就是誠信和仁愛。所以只要下功夫在內心中摒除私欲、存養天理就行了。”

  徐愛說:“聽先生這樣講解后,我已經有所領悟了。但是以前舊的觀念還留在心中,還沒有完全釋然。比如在侍奉父母這件事上,噓寒問暖、早晚請安這些具體的細節,不是也還需要講求嗎?”

  先生說:“這怎么能不講求呢?只是要有主有次,要在內心已經摒除私欲、存養天理之后再去講求。比如冬天給父母保暖御寒,也只是要盡自己的孝心,里面不能有任何私欲。夏季給父母避暑降溫,也只是要盡自己的孝心,其中不能有絲毫私欲。只是講求有孝敬父母這份心。如果這份心里沒有任何私欲,是純粹的天理,是誠摯地孝順父母的心,冬天自然就會關心父母冷不冷,也自然會去給父母保暖御寒。夏天自然就會關心父母熱不熱,也自然要去給避暑降溫。這些行為都是從那顆誠摯、孝順的心里產生的,但是必須先有這誠摯、孝順的心,然后才會表現出這些行為。拿樹木來比喻的話,誠懇、孝順的心就是樹根,表現出來的具體行為就是枝葉。必須先有根,然后才會有枝葉,而不是先找到枝葉,然后再去種根。《禮記》里說的‘孝敬父母的孝子,一定會有和悅的氣度。有和悅氣度的人,一定有愉快的神色。有愉快神色的人,一定能流露出和順的儀容’。有一顆深愛之心作為根本,就自然會這樣。”


  鄭朝朔①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為溫凊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須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辨之功②。”

  先生曰:“若只是溫凊之節,奉養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辨!惟于溫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問思辨之功,將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謬。所以雖在圣人,猶加‘精一’之訓③。若只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凊奉養的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

  愛于是日又有省。

  【注釋】

  ①鄭朝朔,名一初,揭陽人,弘治乙丑進士。

  ②《中庸》論誠之之道,有云:“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

  ③《書·大禹謨》有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舜所以命禹之語也。

  【譯文】

  鄭朝朔問:“至善也必須從具體事物上探求嗎?”

  先生說:“至善只是讓人的內心達到最純粹的天理的境界,從具體的事物上怎么探求呢?你不妨舉幾個例子來看看。”

  鄭朝朔說:“比如侍奉父母,怎樣才算是保暖避暑,怎樣才算是恰當的奉養,必須先有一個具體的標準,這才是至善。所以就有了學問思辨的功夫。”

  先生說:“如果只是保暖避暑、恰當奉養,一兩天就能講求明白,哪里用得上學問思辨呢?做到保暖避暑、恰當奉養,只要自己的內心達到最純粹的天理的境界就行了。但是這樣的話,如果沒有在學問思辨下功夫,也難免會有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謬誤。所以即使是圣人,也要聽從‘惟精惟一’的訓誡。如果認為只是追求禮儀細節上的恰當就是至善,那么現在戲子在表演給父母保暖避暑、恰當奉養的情節時,就也可以稱之為至善了。”

  徐愛在這一天又有所領悟。


  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惟賢往復辯論①,未能決,以問于先生。

  先生曰:“試舉看。”

  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如惡惡臭’。見**屬知,好**屬行,只見那**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后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是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么意?某要說做一個,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

  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閑說話。”

  【注釋】

  ①宗賢,一作叔賢,黃氏名綰,號久菴,浙江太平人。以蔭入官,累擢禮部尚書,兼翰林學士,致仕卒。有《五經原古》。惟賢,顧氏名應祥,號若溪,長興人。弘治進士。有《惜陰錄》《人代紀要》《尚書篡言》《歸田詩選》《南詔事略》等書。尤精算學,有《授時歷撮要》《測圓海鏡分類釋術》《弧矢算術》諸書。守仁沒后,應詳見《傳習續錄》,門人問答,多有未當于心者,因作《傳習錄疑》《龍溪致知義略》。

  【譯文】

  徐愛由于沒有理解先生“知行合一”的訓示,所欲與宗賢、惟賢反復辯論,也沒有得出結論,于是向先生求教。

  先生說:“試著舉例子來看看。”

  徐愛說:“現在人們都知道應該孝敬父母、尊敬兄長,但是卻不能做到。由此可見,知與行是兩件事。”

  先生說:“這就是已經被私欲蒙蔽,不是知和行的本意了。沒有知道了卻不付諸行動的事,知道卻不行動,就是還沒有完全明白。圣賢教人認知、踐行,就是要恢復知和行的本意,而不是讓人只知道知、行就可以了。所以,《大學》中把真正的知、行指給人看,說真正的知、行‘就像喜歡美色和厭惡臭味一樣’。看到美色是知,喜好美色是行,在看到美色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了,而不是看到后才又起了一個心思去喜歡它;聞到臭味是知,厭惡臭味是行,在聞到那臭味的時候就已經厭惡它了,而不是聞見之后又起了個心思去厭惡它。又比如鼻塞的人,雖然身邊有臭味,但他聞不到,也就不覺得厭惡,這也只是因為他不知道什么是臭味。就像我們說某人知道孝順父親、尊敬兄長,一定是因為這個人曾經做過孝順父母、尊敬兄長的事,所以才能這么說他。并不是只知道這個人說些孝敬父母、尊敬兄長的話,我們就可以說他知道順敬父母、兄長了。再比如說知道痛楚,一定是自己已經感到疼痛了,才會知道什么是疼痛。知道寒冷,一定是因為自己已經感到寒冷了。知道饑餓,一定是因為自己已經感到饑餓了。知和行怎么能分開呢?這才是知和行的本意,里面沒有任何私心雜欲去阻斷和蒙蔽。圣賢教誨大家,一定要這樣,才可以稱作知,不然的話,就是還不知道。這些都是多么緊要、實在的功夫啊!現在人們非得把知和行說成是分開的兩件事,是什么意思?我要把它們說成一件事,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人們不知道我的學說的主旨,而只是去探究知、行是一件事還是兩件事,這又有什么用呢?”

  徐愛說:“古人把知和行分成兩件事來說,也是要人們能清楚地區分。一邊做知的功夫,一邊做行的功夫,這樣功夫才能落到實處。”

  先生說:“這就是丟失古人的宗旨了。我曾說過認知是實踐的主意,實踐是認知的功夫。認知是實踐的開始,實踐是認知的結果。如果能領會到這些,即使只說認知,里面就已經包含實踐了;即使只說實踐,里面就已經包含認知了。古人之所以既說認知又說實踐,只是因為有的人辦事糊涂、任意妄為,完全不知道思考反省,只是盲目妄為,所以一定要讓其知道什么是知,他才能夠正確地實踐。還有的人糊涂愚昧,只知道漫無目的地瞎想,一點兒也不愿意親身參與實踐,也只是無端空想,所以一定要讓其明白實踐的重要性,他才能知道如何正確地認知。這是古人為了補偏救弊不得已的說法。如果明白了這個意思,一句話就完全能夠說明白了。如今的人卻就將認知和實踐分成兩件事去做,認為只有先認知了,然后才能實踐。我現在如果只是在認知上下功夫,非得等到完全認知了,再去實踐,這樣也許終身都沒法去實踐,也終身沒法完全認知。這不是小問題,產生的時間也不短了。我現在所說的‘知行合一’,就是對癥的良藥,這并不是我憑空杜撰的,認知與實踐原本就是這樣的。如果能夠明白其中的要領,即使是把它們說成兩件事也無妨,因為它們本質上就是同一件事。如果沒有領會其中要領,即便是把它們說成一件事,也沒有什么用,只是說些閑話罷了。”


  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與朱子‘格物’之訓,思之終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于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①以是未能釋然。”

  先生曰:“子夏篤信圣人。曾子反求諸己。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處,亦何嘗茍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末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知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②朱子錯訓‘格物’,只為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為‘物格知至’③,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愛問:“‘盡心知性’何以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④‘存心’者,心有未盡也。⑤‘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與天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后能無失,尚與天為二。此便是圣賢之別。至于夭壽不貳其心,乃是教學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壽夭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個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

  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工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晚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

  【注釋】

  ①精一,見前注。《論語·雍也》篇云:“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也夫。’”有《子罕》篇顏淵自稱“夫子……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此處愛以為“博文”與“格物”同致。《孟子·盡心》篇云:“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此處愛以為比窮理而后盡乎此心之量,而窮理即所謂“格物”也。

  ②《孟子·盡心》篇云(承前條所引之后):“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中庸》云:“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③朱熹注“盡其心者……”句尾云:“以《大學》之序言之,知性則格物之謂,盡心則知至之謂也。”

  ④此語蓋本《中庸》。《中庸》云:“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⑤言必未盡而后有待乎存,既盡即無所用存也。

  【譯文】

  徐愛問:“昨天聽了先生‘止至善’的教導,已經感覺到有努力下功夫的方向了。但再仔細思索了一下,發現您的說法似乎與朱熹關于‘格物’的說法始終難以達成一致。”

  先生說:“‘格物’是‘止至善’的功夫,既然能明白‘至善’,也就能明白‘格物’了。”

  徐愛說:“昨天我根據先生的教導,進而推論到‘格物’,仿佛明白了大概的主旨。但是朱熹的訓導,有《尚書》中的‘精一’、《論語》中的‘博約’、《孟子》中的‘盡心知性’作為依據,所以我還沒有完全理解。”

  先生說:“子夏篤信圣人,曾子反省自身。篤信圣人固然是對的,但還是比不上反省自身來得真切。既然現在你的困惑還沒有完全消除,怎么能拘泥于舊說,而不探求正確的答案呢?比如說朱熹,他也尊敬、篤信程頤,但對于其中弄不懂的地方,又怎么會盲目輕信呢?‘精一’‘博約’‘盡心’這些學說,本來和我的學說是一致的,只是你自己沒有徹底弄明白罷了。朱熹關于‘格物’的學說,未免有些牽強附會,并不是‘格物’原本要表達的宗旨。‘精’是達到‘一’必須要下的功夫,‘博’達到‘約’必須要下的功夫。既然你說已經明白了‘知行合一’的學說,這里用一句話就可以說明白了。‘知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做的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的人做的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人做的事。朱熹之所以把‘格物’理解錯了,只是因為把它的意思顛倒了,把‘盡心知性’當成了‘物格知至’,要初學的人去做‘生知安行’的事,這怎么能做到呢?”

  徐愛問:“‘盡心知性’為何是‘生知安行’的人做的事呢?”

  先生說:“性是心的主體,天理是性的本源,因此盡心就是盡性。只有天下最真誠的人,才能完全發揮他的本性,才能育化萬物。‘存心’的人,善心并沒有得到徹底發揮。‘知天’的‘知’和‘知州’‘知縣’的‘知’一樣,是自己分內的事,已經與天性保持一致了。‘事天’就應該像兒子侍奉父母、臣子侍奉君主一樣,必須恭敬奉承,才能萬無一失,即使是這樣,仍舊與天性有所不同,這就是圣人和賢人的區別。至于夭折與長壽沒有分別的說法,是教導為學者要一心向善,不能因為壽命的長短和生活的好壞不同,就動搖了行善的心,而只顧著去修身長壽。認識到壽命的長短、生活的好壞,都是命中注定的事,自己就沒必要為此而動搖心志了。‘事天’,雖然和天沒能達成一致,但是已經看到了天性的存在;‘俟命’就是還沒有見到,在此等候。這就是初學者最開始立志的時候,有在困境中勉勵自己刻苦勤奮的意思了。現在朱熹將其顛倒了順序,所以使得求學者無從下手。”

  徐愛說:“昨天聽了先生的教導,隱約感到下功夫時也應該這樣。現在又聽了先生詳細的講解,更沒有什么好懷疑的了。我昨晚思考‘格物’的‘物’字,也就是‘事’字,都是根據心來說的。”

  先生說:“是這樣的。心是身體的主宰,心里想的便是意,意的本體就是良知,意的外在表現就是物。如果意在侍奉親人上,那么侍奉親人就是物。意在侍奉君主上,那么侍奉君主就是物。意在關愛百姓、愛護萬物上,那么關愛百姓、愛護萬物就是物。意念在視、聽、言、動上,那么視、聽、言、動就是物。所以我才說沒有在心外的理,沒有心外的物。《中庸》里說‘不誠心就什么事都做不成’,《大學》里說的‘弘揚美好的品德’的功夫,都是指‘誠意’。‘誠意’的功夫,就只是‘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①,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

  【注釋】

  ①《孟子·離婁》篇:“孟子曰:‘……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

  格,正也。

  【譯文】

  先生接著說:“‘格物’中的‘格’,和《孟子》中的‘大人格君心’中的‘格’一樣,指的是消除心中的邪念,來保持本體的純正。但意念的存在,就是要消除心中的邪念,來保持內心的純正,就是無時無處不在尋求天理,也就是窮盡所有天理。‘天理’就是‘美好的品德’,‘窮盡天理’就是‘弘揚美好的品德’。”


  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①,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注釋】

  ①《孟子·盡心》篇云:“孟子曰:‘人之所以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

  【譯文】

  先生又說:“知是心的根本,心自然具備良知。見到父母自然知道盡孝,見到兄長自然知道恭敬,見到小孩落井,自然知道同情。這就是良知,不必向外探求。如果‘良知’能表現出來,又不會被私欲蒙蔽,就是《孟子》里所說的‘充滿了同情心,仁愛就用不完了’。但是對于一般人來說,不能完全摒除私欲的蒙蔽,所以必須要在‘格物’‘致知’上下功夫。戰勝私欲,恢復天理,心中的良知就不會再受到私欲的蒙蔽,就可以完全、徹底地表現出來,這就是致良知。能致良知自然就能意誠了。”


  愛問:“先生以‘博文’為‘約禮’工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

  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約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如發見于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見于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發見于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見于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天理①;至于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見處,即就那上面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于文’,便是‘約禮’的工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注釋】

  ①富貴、貧賤,患難、夷狄,語本《中庸》。《中庸》云:“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

  【譯文】

  徐愛問:“先生認為‘博文’是‘約禮’的功夫。我思考了很長時間還是沒能理解,希望請您簡單解釋一下。”

  先生說:“‘禮’字就是‘理’字。‘理’的外在表現就是‘文’,‘文’的內在含義就是‘理’,它們原本是同一件事。‘約禮’是要讓心達到純粹的天理。要想使心成為純粹的天理,就必須從‘理’的外在表現上下功夫。比如表現在侍奉父母時,就在侍奉父母這件事上達到純粹的天理;表現在侍奉君主時,就要在侍奉君主這件事上達到純粹的天理;表現在身處富貴、貧賤時,就要在身處富貴、貧賤時達到純粹的天理;表現在身處患難或居于蠻夷之地時,就要在身處患難或居于蠻夷時達到純粹的天理。至于是行動還是安靜,開口還是沉默,都是這樣,隨時隨地表現在行為上,都要在這些事上保持純粹的天理。這就是‘博學之于文’和‘約禮’的功夫。‘博文’就是為了達到‘惟精’的境界,‘約禮’就是為了達到‘惟一’的境界。”


  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于人謂之‘道心’,難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

  【譯文】

  徐愛問:“朱熹說‘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總是要聽命于它。但根據先生‘精一’的說法來看,這句話似乎有問題。”

  先生說:“對。心只有一個,沒有摻雜人欲時叫作‘道心’,摻雜了人欲時叫作‘人心’。人心達到純粹時就是‘道心’,‘道心’失去純正時是‘人心’,這原本并不是有分別的兩顆心。程頤認為人心就是私欲,道心就是天理。單從這句話來分析,表達的意思是正確的。現在朱熹說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于道心,這就是認為有兩顆心了。‘天理’和‘人欲’不能并存,所以怎么能說‘天理’為主,‘人欲’聽命于‘天理’呢?”


  愛問文中子、韓退之。①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后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

  愛問:“何以有擬經之失。”

  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后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

  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愛曰:“孔子刪述六經,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

  愛曰:“著述即于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于道無補。”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樸還淳而見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于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則六經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畫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之屬,紛紛籍籍②,不知其幾,《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贊之③,以為惟此為得其宗。于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以后,《詩》自《二南》以降,如《九邱》《八索》④,一切淫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后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于《春秋》,雖稱孔子作之⑤,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志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怪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為圣人復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實衰,人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于世,而不復知有敦本尚實,反樸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啟之。”

  愛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經,若無《左傳》,恐亦難曉。”

  先生曰:“《春秋》必待《傳》而后明,是歇后謎語矣,圣人何苦為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是魯史舊文,若《春秋》須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愛曰:“伊川亦云⑥‘傳是案,經是斷’。如書弒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說,未得圣人作經之意。如書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問其弒君之詳?征伐當自天子出,書伐國,即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圣人述六經,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則常言之。或因人請問,各隨分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⑦若是一切縱人欲、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⑧此便是孔門家法。世儒只講得一個霸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圣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嘆曰:“此非達天德者,未易與言此也!”⑨又曰:“孔子云:‘吾猶及史之闕文也。’⑩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刪書,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刪去繁文,后儒卻只要添上。”

  愛曰:“圣人作經,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霸以下事,圣人不欲詳以示人,則誠然矣。至如堯、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見?”

  先生曰:“羲、黃之世,其事闊疏,傳之者鮮矣。此亦可以想見其時全是淳龐樸素,略無文采的氣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愛曰:“如《三墳》之類?,亦有傳者,孔子何以刪之?”

  先生曰:“縱有傳者,亦于世變漸非所宜。風氣益開,文采日勝,至于周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況唐虞乎!又況羲、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一。孔子于堯、舜則祖述之,于文、武則憲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但因時致治,其設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業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況太古之治,豈復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又曰:“專事無為,不能如三王之因時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術。因時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霸者以下事業。后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只是講得個霸術。”

  【注釋】

  ①文中子,為隋王通,字仲淹,龍門人。教授河汾之間,受業千數。嘗仿春秋作《元經》;又為《中說》以擬《論語》,獨傳世。及其卒,門人謚曰文中子。韓退之,名愈,唐昌黎人。為文宗經籍,成一家之言,今有《昌黎先生集》。

  ②《周禮·春官》云:“天下……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傳說《連山》伏羲所作,《歸藏》黃帝所作。一說《連山》為《夏易》,《歸藏》為《殷易》。

  ③傳說文王疊八卦而成六十四卦,于每卦作卦辭,于每爻作爻辭(或謂爻辭系周公所作)。孔子贊《易》,則又據以《彖傳》(上下)、《象傳》(上下)、《系辭傳》(上下)、《文言傳》《說卦傳》《序卦傳》《雜卦傳》七篇。

  ④典、謨為《堯典》《舜典》《大禹謨》《皋陶謨》,《書》之首數篇也。二南,為《周南》《召南》,《詩》之首二輯也。《九邱》《八索》傳說皆古書名。

  ⑤言《春秋》系孔子所作,時代最先者為孟子。孟子曰:“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為《春秋》乎’。”見《孟子·滕文公》篇。

  ⑥伊川,宋程頤,字正叔。與兄顥同受學于周敦頤。其學本于誠,以《大學》《論語》《孟子》《中庸》為標指而達于六經。世稱伊川先生。有《易春秋傳》《語錄》《文集》。

  ⑦《論語·陽貨》篇云:“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⑧齊宣王問孟子以齊桓、晉文之事,孟子答以此語。見《孟子·梁惠王》篇。孟子原文“門”作“徒”。

  ⑨此語本《中庸》。《中庸》論圣人之德,謂“茍不固聰明圣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⑩見《論語·衛靈公》篇。

  ?見《孟子·盡心》篇。《武成》,《周書》篇名,記武王伐紂之事。策,竹簡也。

  ?《三墳》,傳說為古書名。

  ?《中庸》稱:“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祖述,遠宗之也。憲章,近法之也。

  ?語出《孟子·離婁》篇。

  【譯文】

  徐愛請先生評價一下王通、韓愈。

  先生說:“韓愈是文人中的雄才,王通是賢人大儒。后人只根據文詞來評價,推崇尊敬韓愈,其實韓愈比王通差遠了。”

  徐愛又問:“那么王通為什么會有仿作經書這樣的過錯呢?”

  先生說:“仿作經書的對錯不能一概而論。你說后世儒者編著經書的目的,跟仿作經書相比有什么不一樣呢?”

  徐愛說:“后世儒者編著經書,并不是沒有追求名譽的意思,但目的還是明道。而仿作經書就完全是為了名利。”

  先生說:“通過編著經書來明道,這又是效仿的什么呢?”

  徐愛說:“孔子通過刪述六經來明道。”

  先生說:“既然這樣,那仿作經書就不是效仿孔子嗎?”

  徐愛說:“編著經書就是對道有新的闡釋。仿作經書,就只是模仿經書的形式,恐怕對于道沒有什么幫助。”

  先生說:“你所認為的明道,是返璞歸真,使道落實在實際生活中呢,還是指文辭美好但華而不實,借此來嘩眾取寵呢?天下大亂,就是從重繁文縟節而輕視實際的行為開始的。如果道明于天下,那么也就沒必要解釋六經了。孔子刪述六經,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從伏羲畫卦到文王、周公,這期間像《連山》《歸藏》這些論述《易經》的著述,多得難以計數,于是《易經》里講述的經道大亂。因為天下愛好繁文縟節的風氣日漸興盛,孔子知道如果任由這些學說隨意發展,社會就會變得不守禮法、不遵綱紀,所以大力贊揚、推崇文王、周公的學說,認為只有他們的學說才真正符合《易經》的宗旨。于是其他的眾多學說都被廢棄了,天下論述《易經》的學說才得到統一。《尚書》《詩經》《儀禮》《樂經》《春秋》也都是這樣。《尚書》自從《堯典》《舜典》《大禹謨》《皋陶謨》之后,《詩經》自從《周南》《召南》之后,像《九邱》《八索》這樣**放蕩的詩詞文章,數量繁多,足有成百上千篇。關于禮、樂的名稱、實物、儀則、數目等也多到難以計數。孔子對它們都做出了刪改矯正,然后這些學說才被廢除。在《尚書》《詩經》《儀禮》《樂經》中,孔子并沒有增加一言半語,現在像《禮記》這樣的著述,都是后世儒者的附會之語,已不是孔子刪述六經時的本意了。至于《春秋》,雖然號稱是孔子所作,但其實都是魯國史書的舊文。所謂‘筆’就是照抄舊文,所謂‘削’,就是刪去其中繁雜之處,這樣只會有減無增的。孔子刪述六經,是擔心繁文縟節禍亂天下,追求的是無比精簡,是要讓天下去除繁文縟節,追求質樸真實,并不是要用華麗的文辭來教化天下。《春秋》之后,繁文縟節越來越盛行,天下也越來越混亂。秦始皇焚書而獲罪于天下,是出于自己的私心,更不應該焚毀六經。如果當時他志在明道,焚燒掉那些離經叛道的學說,也會符合孔子刪述經書的本意。自秦漢以后,文辭又日漸興盛起來,要想徹底摒棄,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應該效仿孔子,收錄并表彰那些與經道最接近的學說,那么其他各種荒誕不經的學說,漸漸就會自行消失。雖然我不知道王通當時仿作經書的原意是什么,但我對這件事表示贊同。我認為即使圣人再世,也不會反對這種觀點和做法的。天下之所以混亂不治,就是因為文辭繁盛,而實行衰落。人們各持己見,通過標新立異來沽名釣譽。這樣只會混亂世人的視聽,蒙蔽世人的耳目,使得人們只知道追求繁文縟節,借此聞名于世,而不再知道還有真實質樸、返璞歸真的行為。這些都是著書立說的人造成的。”

  徐愛說:“著述有時候也是不能缺少的。比如《春秋》,如果沒有《左傳》作注解的話,人們恐怕很難看懂了。”

  先生說:“《春秋》必須要在看了《左傳》之后才能看懂,那不就變成歇后語了?圣人為何要寫出這種晦澀難懂的文章呢?《左傳》大多是魯國史書的舊文,如果需要看過它之后才能看懂《春秋》,孔子何必要刪削呢?”

  徐愛說:“程頤也說過‘《左傳》是案件,六經是對案件的判斷’。比如,《春秋》里記載殺死了某位君王,征伐了某個國家,如果不知道這件事情的過程,恐怕也難以判斷是非對錯。”

  先生說:“程頤這么說,恐怕也是沿襲往世儒者的觀點,而沒有明白圣人作經的本意。如果書里記載了殺死君主的事,那么殺死君主就是罪過,何必要去追究殺死君王的詳細情況呢?征伐的命令應當由天子下達,書里記載了諸侯私自討伐別國的事,那么私自討伐別國就是罪過,何必要去追究這件事的詳細過程呢?孔子刪述六經,為的只是端正人心,只是存天理、去私欲。孔子經常談論存天理、去私欲的事,有時根據人們的提問,依據他們自身的狀況回答,有時也不肯多說,唯恐有人只在言語上挑剔,所以說‘我什么都不想說’。如果是放縱私欲、泯滅天理的事,又怎能詳細地給人講解呢?這是在助長、引導做奸邪的事。因此孟子說‘孔子的門生沒有記載齊桓公、晉文公的事,所以后世也就沒有流傳’。這就是孔門的家法。世間儒者只是追求如何稱霸的學說,所以要知道許多陰謀詭計,這完全是一種功利的心態,和圣人著經的本意剛好相反,他們怎么能想明白這個問題呢?”因此先生感嘆地說:“如果不是通達天理的人,很難跟他討論這個問題啊!”先生又說:“孔子說‘我還見過史書中有存疑疏漏的地方’。孟子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武成》這一篇書我就只從中選取兩三竹簡罷了’。孔子刪述經書,關于唐、虞、夏的四五百年間的事,也不過只留下幾篇。除了這些,難道沒有別的值得記錄的事嗎?圣人的目的從這里可以看出了。圣人只是刪去繁復的文飾,后世的儒者卻硬要添上。”

  徐愛說:“圣人著經,只是要去私欲、存天理。春秋五霸之后的事,圣人不想詳細地告知世人,確實應該這樣。但是堯、舜之前的事,為什么也都被省略,讓人不得而知呢?”

  先生說:“伏羲、黃帝時期,年代久遠,流傳下來的事跡自然少。由此也能看得出當時都是淳樸素淡的景象,而沒有任何重視文采的現象。這就是上古時期的太平盛世,不是后世能比得上的。”

  徐愛說:“像《三墳》這樣的書,也有流傳下來的,為什么孔子也要刪除了它?”

  先生說:“即使有流傳下來的,也因為世道的變化,已經不再符合當時的社會情況了。風氣日漸開放,文飾日漸流行,到了周朝末期,雖然也想要恢復夏、商時的風俗,但已經不可能了,何況恢復到堯、舜時期的呢,更何況伏羲、黃帝時期的呢?雖然各朝各代治世的表現不同,但它們遵循的治理之道是相同的。孔子遵循效法堯、舜和文王、武王;文王、武王的治世之法也是堯、舜的治世之道。但是他們都根據不同時期的不同的情況進行治理,所以他們的政令制度也各不相同。因此,夏商的治理方法在周代實施,就已經不合適了。因此《孟子》里說‘周公對三王時期的制度兼收并蓄,遇到不符合現在實際情況的地方,就夜以繼日地反復思考’。更何況遠古時期的治世方法,怎么能再次在后世施行呢?這就是孔子刪除前代的事跡的原因啊!”先生接著又說:“只追求無為而治,而不能像三王那樣根據現世的具體情況采用新的管理措施,而一定要推行上古時期的制度,這是佛教、老莊的學說。只根據時代的變化來治理國家,不能像三王那樣把道作為根本,為了功利來辦事,這是五霸以后的治世方法。后世的很多儒者反復討論,他們講的都只是霸術罷了。”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復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論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則亦不可復矣。”

  【譯文】

  先生又說:“堯、舜以前的治世方法,后世無法恢復,可以把它刪除。夏、商、周以后的治世方法,后世無法復制,可以把它刪除。只有夏、商、周三代的治世方法,現在還可以實行。但是世上談論三代的人,不了解當時治理上的根本,而只在意一些細枝末節,所以三代時的治理方法現在已經無法恢復了。”


  愛曰:“先儒論六經,以《春秋》為史,史專記事,恐與五經事體終或稍異。”

  先生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經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書》是堯、舜以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

  【譯文】

  徐愛說:“先儒論述六經,認為《春秋》是史書。史書只記載歷史事件,恐怕與其他五經的主旨和體例有所不同。”

  先生說:“記錄具體事件的叫史書,談論道義的叫經書。具體事件是道義的表現,道義是事件的內涵。所以,《春秋》也是經書,五經也是史書。《周易》是伏羲時的史書,《尚書》是堯舜以后的史書,《儀禮》《樂經》是夏商周三代的史書。它們記錄的事件相同,闡述的道理也相同,又怎么會有差異呢?”


  又曰:“五經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戒。善可為訓者,特存其跡以示法;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愛曰:“存其跡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將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經,固無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

  愛又問:“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獨于《詩》而不刪《鄭》《衛》?先儒謂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然否?”

  先生曰:“《詩》非孔門之舊本矣。孔子云‘放鄭聲,鄭聲淫’①,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②,‘鄭衛之音,亡國之音也’③。此是孔門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謂雅樂,皆可奏之郊廟,奏之鄉黨,皆所以宣暢和平,涵泳德性,移風易俗:安得由此?是長淫導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會,以足三百篇之數。蓋淫泆之詞,世俗多所喜傳,如今閭巷皆然。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是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

  【注釋】

  ①見《論語·衛靈公》篇。

  ②見《論語·陽貨》篇。

  ③語出《禮記·樂記》篇。

  【譯文】

  先生又說:“五經也只是史書。史書是用來辨明善惡、總結經驗教訓的。善可以用來教導,記錄善事來引導世人效仿。惡可以用來鑒戒,記錄這種訓誡而省去惡事發生的經過,來杜絕惡事的發生。”

  徐愛說:“記錄善事來引導世人效仿,這也是恢復天理。那么省去惡事發生的經過,來杜絕惡事的發生,也是為了將私欲抑制在將要萌發時嗎?”

  先生說:“圣人著經,無非也是為了這個目的。但是也不必拘泥于文句。”

  徐愛又問:“惡可以用來鑒戒,記錄這種訓誡而省去惡事發生的經過,來杜絕惡事的發生,為什么唯獨不刪去《詩經》中的《鄭風》和《衛風》?先儒認為這是通過其中不好的地方來懲戒人的縱欲放蕩,這樣理解對嗎?”

  先生說:“《詩經》已經不是孔子所刪削時的版本了。孔子說‘要禁絕鄭聲,鄭聲是靡靡之音’,又說‘厭惡鄭聲擾亂雅樂’,‘鄭、衛的音樂是亡國之音’,這是孔門家法。孔子修訂的《詩經》三百篇,都是雅樂,都可以在祭祀天地祖先時演奏,可以在鄉黨集會時演奏,都可以用來宣揚平和、涵養德行、移風易俗,怎么會有《鄭風》和《衛風》這些詩在其中呢?這就是助長**、導致奸惡了!這些詩必定是在秦始皇焚書之后,后世的儒者為了湊齊三百篇而補湊上去的。而**之詞,世俗之人大都喜歡傳頌,所以如今街巷皆知了。朱熹認為的通過其中不好的地方來懲戒人的縱欲放蕩,這是想要解釋卻又解釋不清楚,從而為這些惡詩辯解了。”

  
徐愛跋

  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實是駭愕不定,無入頭處;其后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后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是皆傍蹊小徑,斷港絕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的功夫,“明善”是“誠身”的功夫,“窮理”是“盡性”的功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約禮”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諸如此類,始皆落落難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覺手舞足蹈。

  右曰仁所錄

  【譯文】

  我由于受舊學說的影響太大,一開始聽聞先生的教誨時,實在是感到非常詫異,感覺無法著手學習。后來學的時間長了,漸漸知道去親身實踐,然后才相信先生的學說才是孔門的真傳,其他都是旁門左道,難以獲得真正的道。比如先生說“格物”是“誠意”的功夫,“明善”是“誠身”的功夫,“窮理”是“盡性”的功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約禮”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像這樣的學說,我剛開始覺得很深奧、很難學,后來學得多、想得多了,不知不覺就心領神會了,以至于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以上是門人徐愛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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