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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者:[美]蕾絲萊·沃頓 著 發布時間:2023-06-12 17:30:35 字數:9922
  20世紀20年代,在朝氣蓬勃的華盛頓州西雅圖市,有一片狹窄的街區,跟博勒加爾·胡的“曼哈屯”相距約3000英里[英里(mile):1英里約等于1.6千米,3000英里即4828千米。],至20世紀60年代成為波西米亞人的聚居地。那片街區之所以聞名于世,主要是因為我曾經住在巔峰巷盡頭的小山上。記憶中的童年故居刷著淡淡的雪青色油漆,門前環繞著潔白的弧形走廊,塔樓的穹頂呈洋蔥狀,二層的幾間臥室都鑲嵌著碩大的飄窗,頂部的天臺面朝繁忙的鮭魚灣[鮭魚灣(Salmon Bay):華盛頓湖運河航道的一部分,位于該運河航道的最西端,連接著皮吉特灣。]。

  19世紀末,一位葡萄牙船長建造了這棟夢幻般的房子,他的設計靈感源自妹妹法蒂瑪·伊妮茲·德鐸瑞斯最心愛的玩偶屋。在雙親去世以后,法蒂瑪·伊妮茲便被遣送到西雅圖,跟著哥哥繼續生活。

  歲月流逝,街坊鄰居依然記得她剛搬來時的模樣——臉龐十分小巧,嘴唇干裂,濃眉在綠斗篷的兜帽中若隱若現。他們還會厭惡地想起,在扶著妹妹邁下馬車的瞬間,船長激動得面紅耳赤,強烈的**在體內燃燒,就連指尖也跳動著灼熱的火苗。

  在哥哥出海的數月里,法蒂瑪·伊妮茲過得不像個孩子,倒像個守候丈夫或戀人的女子。她從不踏出家門,拒絕跟年齡相仿的小伙伴一起去學校念書,寧肯整日都待在屋頂,與自己飼養的鴿群為伍。她總是披著碧綠的斗篷,在天臺上憑欄眺望,直到皮膚黝黑的女傭領她進屋吃飯或睡覺。

  冬季漸漸遠去,漫長的航行終于結束,船長給妹妹帶回了不少精致的禮物:意大利的手工牽線木偶,穿著真皮靴子,佩著金屬寶劍;由象牙和檀木制成的多米諾骨牌;用貨物跟因紐特人交換的克里比奇牌戲[克里比奇牌戲(cribbage):一種橋牌游戲,玩家可以有2名、3名、4名或更多。克里比奇牌戲的計分板上通常會鑿出許多孔洞,用以記錄玩家的分數。]計分板,密密麻麻的孔洞鑿在海象的尖牙上;以及一束永不缺席的紫丁香。在他逗留期間,風中始終充斥著濃郁的芬芳,令人意亂情迷,據說兄妹倆的房子在夜里還會散發出詭異的金光。多年以后,雖然船長和法蒂瑪已經不住在巔峰巷了,但是紫丁香的氣味仍舊揮之不去,常常飄過街區,掀起褻瀆神明的浪潮。

  于是,每逢春暖花開,教堂便人滿為患。

  整片街區的建設全都受到了法蒂瑪·伊妮茲的影響。德鐸瑞斯船長是郵局背后的金主,因為他要從世界各地的港口給妹妹郵寄包裹。而且,他還資助了小學,盡管法蒂瑪不愿去上課。

  不久,一件古怪的事情發生了,附近天主教教區的神父也牽涉其中,結果法蒂瑪·伊妮茲又成了他們修筑路德宗[路德宗(Lutheran):基督新教的宗派之一。基督教有三大流派,分別為新教、天主教和東正教,其中新教又包括許多宗派,如路德宗、加爾文宗、安立甘宗等。]教堂的原因。在妹妹的請求下,德鐸瑞斯船長安排了一位神父來主持她的首次圣餐禮[圣餐禮(Communion):一種基督教的儀式,通過吃圣餅(即無酵的麥面餅)、喝圣酒(即紅色的葡萄酒)來重現最后的晚餐。據《圣經·新約》的《馬可福音》記載,在最后的晚餐中,耶穌把麥面餅和葡萄酒賜予他的門徒,并要求追隨者“以此來紀念我”,稱麥面餅是“我的身體”,即圣體,而葡萄酒是“我的鮮血”,即圣血。],并命令本地的女裁縫制作她的服飾——后背點綴著小紐扣的白色曳地長裙和珍珠鑲邊的輕薄面紗。他派人在房子里擺滿了白玫瑰,法蒂瑪緩步而行,**衣料鉤住柔嫩的花瓣。

  神父把麥面餅放在法蒂瑪·伊妮茲的舌尖上,可是圣餐卻化作了熊熊烈焰。

  至少傳聞如此。

  那位神父再也不肯去巔峰巷盡頭的房子了。幾個月后,一座嶄新的路德宗教堂順利竣工。

  德鐸瑞斯船長宣布,倘若街區里的居民想要繼續享受各種恩惠,唯一的條件就是在每年的夏至日公開慶祝法蒂瑪的生辰。

  起初,大家都不明白“公開慶祝”是什么意思。接著,鍍滿黃金浮雕的七彩馬車陸陸續續地出現在通往巔峰巷的土路上。頭戴藍色綢緞禮帽的侏儒負責駕駛,通體遍布斑點花紋的小馬高視闊步,車身封閉得嚴嚴實實,唯獨最后一輛敞著窗戶。街坊鄰居紛紛踮腳張望,瞥見馬戲團的指揮和新斯科舍[新斯科舍(NovaScotia):加拿大東南部的一個省,由新斯科舍半島和布雷頓角島組成。]的柔術[柔術(contortionist):一種展示身體柔韌度和靈活性的表演。]雙胞胎。姐妹倆展示的夸張姿勢可謂全場議論的焦點,甚至比遲到的大象還要引人注目。

  年復一年,慶典活動變得越發鋪張奢華。在法蒂瑪的10歲生日上,中國的雜技演員坐船前來獻藝;11歲,吉卜賽女人用皺巴巴的雙手捧起水晶球;12歲,雪白的老虎乖乖地舔凈巨碗里的奶油。夏至日很快便成了萬眾期待的佳節,完全不亞于圣誕節或**日[**日(FourthofJuly):美國的一個節日,定在每年的7月4日,為了紀念1776年7月4日**會議通過《**宣言》,正式宣布北美的十三個殖民地脫離英國的殖民統治。]。許多外地人不遠千里趕到現場,將純潔的雛菊插在發絲間,簇擁著篝火跳舞。

  法蒂瑪從未親自參與其中。偶爾會冒出幾個醉漢,喝多了甘醇的蜂蜜酒,沉浸在虛幻的遐想里。他們賭咒發誓,聲稱看到了披著斗篷的少女,她率領鴿群,站在屋頂上,興致盎然地俯瞰著鑼鼓喧天的熱鬧景象。

  但是,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光陰荏苒,春季再次降臨,船長卻沒有從海上歸來。眾人依然熱情洋溢地慶祝夏至日,只是不見了雪白的老虎、神秘的占卜和高超的柔術。

  而且,法蒂瑪·伊妮茲也已經數月不曾露面了。

  當她終于離開家門時,樹下的陰影顯得極為幽暗,仿佛有某種詭異的力量在陽光無法企及的地方徘徊。好奇的街坊鄰居站在路邊圍觀,法蒂瑪·伊妮茲被人從巔峰巷盡頭的房子里帶出來。她穿著破破爛爛的白裙,雙足**,渾身都沾滿了鳥糞和羽毛。

  他們為眼前的少女慶祝了九年的生日,可她卻還是小孩子的模樣,絲毫未變,仍舊停留在抵達西雅圖的第一天。正是那一天,在她的觸碰下,船長的指尖燃起了鮮紅的火焰。

  法蒂瑪·伊妮茲飼養的鴿群沖破了屋頂上的牢籠,跟當地的烏鴉雜交。它們繁殖的后代半黑半白,頗為丑陋,四處惹是生非,晝夜哀鳴不斷。

  法蒂瑪的結局無人知曉,大家都認為,她住進了位于斯泰拉庫姆[斯泰拉庫姆(Steilacoom):位于美國華盛頓州的一個小鎮。]的精神病院。

  “否則,”左鄰右舍互相詢問,“還能拿她怎么辦呢?”

  在這片狹窄的街區里,夏至日的慶祝活動延續了許多年,德鐸瑞斯的舊宅也接納了少數過客——1910年秋天,一家流浪的吉卜賽人曾經在此歇腳;后來,貴格會[貴格會(Quaker):又稱教友派或公誼會,是基督新教的一個派別,興起于17世紀中期的英國。]的教徒又將其用作臨時的集會地點——但是總體而言,那棟房子基本保持著空空蕩蕩的狀態,直到我的外祖父康納·拉文德仰望西雅圖的天空。

  在弟弟妹妹去世以后,伊米蓮扔掉了時髦的鐘形女帽,故意把頭發留得很長,在頸窩盤起保守的圓髻,拼命隱藏自己的美麗。可惜,無論如何努力,都是徒勞而已。她整日哭泣,淚如泉涌,臉上烙印著擦不掉的痕跡,只能用淡淡的脂粉來掩蓋。媽媽接連失去了兩個孩子,原本就十分脆弱的心臟變得支離破碎。很快,媽媽便徹底消失了,僅僅在被單之間留下一小撮幽藍的灰燼,被伊米蓮裝進潤喉片的空鐵盒里。

  1924年8月,天氣炎熱,伊米蓮正在藥房排隊,打算購買脂粉。忽然,她瞧見了身后的男人,他拄著一根深色的木拐杖,站得歪歪扭扭。

  他名叫康納·拉文德,31歲,在7歲那年患過嚴重的小兒麻痹癥。雖然他臥床靜養了八個多月,外敷了數不清的洋甘菊[洋甘菊(chamomile):一種菊科植物,又名羅馬洋甘菊、德國洋甘菊。花朵中心為黃色,花瓣為白色,過去,人們認為洋甘菊可以抑制小兒麻痹癥的病毒。],但是病毒依然侵蝕了左腿,他必須借助拐杖才能行走。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康納·拉文德免服兵役,始終倚著拐杖在街角的烘焙坊工作,從未在殘酷的一戰中遭遇槍林彈雨的考驗。我的外祖母之所以愿意嫁給他,也是因為他的殘疾。

  伊米蓮盯著他萎縮的壞腿和桃木的拐杖,心里暗暗思忖,這樣的男人應該很難離開任何地方或者任何人。隨著體溫上升,汗水漸漸在膝彎和腋下聚集,她打定主意,要跟康納·拉文德共度余生。如果他能夠帶她離開曼哈頓,她就給他生一個孩子作為報答。當他們同房時,她會閉上眼睛,不去看那條畸形的左腿。

  三個月后,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結婚了。伊米蓮穿著媽媽的婚紗走進教堂,儀式剛剛結束,她便瞥向鏡子,眼中所見并非自己的映象,而是一個瘦長空虛的花瓶。

  伊米蓮覺得,沒有愛情的結合是兩人的最佳選擇。畢竟,在遇到悲傷的伊米蓮·胡小姐之前,康納早就接受現實,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至于伊米蓮,過去的痛苦經歷告訴了她,不要愛上別人,否則對方將死亡或消失。在神父宣布他們成為夫婦的瞬間,伊米蓮悄悄地發誓,她會善待丈夫,只要他不向她索取真心。

  她已經沒有可以付出的真心了。

  康納·拉文德嚴格遵守承諾,在結婚四個月后,帶著新娘和幾樣行李——包括一只無比挑剔的金絲雀。伊米蓮堅決不肯拋下它——登上了開往蒙大拿州[蒙大拿州(Montana):美國西北部的一個州,人口稀少。]的火車。可是,在即將跟火車道別之際,康納的妻子看了看旋轉的風滾草[風滾草(tumbleweed):一種生長于荒漠地帶的植物。當旱季來臨時,風滾草會把自己的根從土里收起來,團成一團隨風滾動。]與單調的平原,干脆地說:“不行。”接著便轉過身去,返回擁擠而悶熱的臥鋪車廂。

  “不行?”康納驚訝地問道,跟著她穿過人群。他發現其他乘客的妻子都很安靜,并未拒絕下車,“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行。我不會住在這兒。”

  在接下來的幾百英里中,同樣的對話反反復復,伊米蓮先后否定了比林斯、科達倫、斯波坎[比林斯(Billings):美國蒙大拿州南部的一座城市。科達倫(Coeurd'Alene):美國愛達荷州北部的一座城市。斯波坎(Spokane):美國華盛頓州東部的一座城市。]以及其間的眾多城鎮。康納·拉文德感到非常惱怒,自從火車離開埃倫斯堡[埃倫斯堡(Ellensburg):美國華盛頓州中部的一座城市。]以后,他就再也沒搭理過妻子。伊米蓮知道埃倫斯堡曾經被徹底燒毀,她瞥向窗外,喃喃地嘟囔,“他們何必要重建這種鬼地方呢?”

  我估計,等到火車抵達西雅圖的時候,外祖母明白她已經別無選擇了。要么乖乖留下,要么獨自前行。于是,在國王街車站[國王街車站(KingStreetStation):美國華盛頓州西雅圖市的一個火車站。],伊米蓮默默地收拾東西,離開了火車。

  為了尋找住處,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首先來到瓦林福德[瓦林福德(Wallingford):美國華盛頓州西雅圖市中北部的一個街區。],參觀了工匠式[工匠式(Craftsman):指美式工匠風格(AmericanCraftsmanstyle),一種建筑風格,在19世紀30年代頗為流行。]單層小屋。雖然房檐低矮,椽木暴露,地下室還被浣熊占領,但是價格卻十分昂貴。接著,他們又去阿爾基角[阿爾基角(AlkiPoint):美國華盛頓州西雅圖市的最西端。]看了一座維多利亞風格的老房子,可是康納擔心海邊的燈塔會在夜里擾人清夢。

  最后,他們逛到了西雅圖中部的狹窄街區,打量著房頂下沉、地基塌陷的都鐸式[都鐸式(Tudor):一種建筑風格,起源于英國的都鐸王朝(1485~1603)時期,因而得名。]石屋。街道對面就是學校,康納幻想著他們的孩子坐在教室里念書,用掌心蘸著七彩的顏料,在玻璃上按出可愛的手印。雨滴開始墜落,康納抬頭仰望天空。真是奇怪,西雅圖的雨水似乎跟曼哈頓截然不同。蒙蒙細雨猶如層層迷霧,緊密地籠罩著全身,浸濕了睫毛,鉆進了鼻孔。正在此刻,康納第一次見到了山上的那棟房子。

  它孤零零地盤踞在街區主干道巔峰巷的盡頭,居高臨下地俯瞰著街區,臟兮兮的卵石土路直通門口。墻壁被刷成淡淡的雪青色,塔樓的穹頂呈洋蔥狀,二層的幾間臥室都鑲嵌著碩大的飄窗,頂部的天臺面朝繁忙的鮭魚灣。屋外長著一棵櫻桃樹,粉紅的花朵隨風起舞,紛紛揚揚,撒在潔白的弧形前廊上,卷起枯黃的邊緣。

  附近只有兩棟房子,一棟屬于名叫艾摩思·菲爾茲的男人,另一棟裝著**瑪麗戈爾德·派的黑裙,二者都掩映在茂盛的杜鵑花和濃密的鉛筆柏之中。

  來往的旅客很少在這片小街區停留,他們都會直奔更加繁華的巴拉德[巴拉德(Ballard):美國華盛頓州西雅圖市西南部的一個街區。]。在巔峰巷的右側,依次為郵局、藥房和磚砌的小學;左側矗立著路德宗教堂,外表莊嚴樸素,里面全是僵硬的木制長凳。街邊還坐落著一家廢棄的商店,過去是出售結婚蛋糕的地方,不久以后將擺滿康納·拉文德親手制作的松軟面包,迎接饑腸轆轆的顧客。

  在拉文德夫婦看來,搬家是非常簡單的事情,用不著興師動眾。說到底,他們真正需要的物件不過是康納的拐杖而已。其次,便是裝滿藍色灰燼的潤喉片鐵盒,以及盛著金絲雀尸體的鞋盒——無論是做人還是做鳥,皮耶海特總是無法保持情緒穩定,在漫長的火車旅途中,她折騰得筋疲力盡,終于撐不下去了。兩個盒子都被埋在新家后院的泥土中,僅以一塊巨型雨花石作為標記。

  伊米蓮在屋里穿行,挺著圓鼓鼓的大肚子,步履蹣跚,身體搖晃。她從未想過會如此迅速地懷孕——在離開曼哈頓之前,她只跟丈夫同房了一次,由于火車上空間局促,不能洗澡,兩人便沒再進行過任何的親密接觸。

  直到他們抵達明尼蘇達州[明尼蘇達州(Minnesota):美國中北部的一個州。下文提到的北達科他州(NorthDakota)也位于美國中北部。],伊米蓮才開始考慮懷孕的可能性。在穿過北達科他州的途中,伊米蓮思索著能夠表達心情的詞語,比如“失望”“憤怒”或“束手無策”。等到火車行駛至科達倫和斯波坎之間,她把消息告訴了康納,選擇了不同于設想的措辭。結果,他喜極而泣。

  伊米蓮伸手撫過鑄鐵的水槽,接著邁進餐廳,打開櫥柜的鉛玻璃門。她從餐廳走向門廳,又從走廊踏上樓梯,側耳傾聽木地板的嘎吱聲。羽管鍵琴站在客廳的一角,那是康納花錢請人用輪船運來的。伊米蓮打算置之不理,看著光潔的琴身落滿灰塵,靜待雪白的琴鍵被歲月染黃。可是,這架固執的樂器卻拒絕接受命運的改造,漆面始終閃閃發亮,音調永遠準確無誤。

  街坊鄰居對待伊米蓮的方式就像對待奇特的事物。平常,如果瞧見丑陋的胎記或者猙獰的傷疤,眾人都會轉移視線,刻意回避。當然,眼下的情況比較復雜,因為伊米蓮·拉文德的一切都極為古怪。對于伊米蓮而言,抬手指向月亮是在邀請災難降臨,不慎弄倒掃帚同樣在召喚噩運到來。**瑪麗戈爾德·派剛剛開始遭受失眠的折磨,伊米蓮便在次日清晨登門拜訪,帶著芍藥編織的花環,堅稱戴在頭上可以徹夜安睡。很快,不管伊米蓮走到哪里,大家都在竊竊私語地說著“女巫”二字。他們認為,跟女巫扯上關聯會招致禍患,比月亮和掃帚的詛咒還要嚴重。于是,左鄰右舍便采取了唯一合適的對策——完全忽略伊米蓮·拉文德的存在。

  幸好,他們挑不出康納的毛病,他那古怪的妻子很少去烘焙坊打擾,店鋪的生意漸漸興旺起來。烘焙坊的成功可以歸因于許多方面,地理位置肯定是其中之一。從教堂回家的居民路過烘焙坊,總是忍不住停下腳步,尤其是在特瑞思·格雷福斯牧師分發圣餐的禮拜日。整整一個早晨,眾人都在高唱路德宗的贊美詩,吼得聲嘶力竭,餓得兩眼昏花。無論是不是耶穌基督的身體,一塊干巴巴的陳面包根本無法滿足食欲,反倒讓新鮮出爐的糕點顯得更加誘人,猶如陳列在櫥窗里的珍貴寶石。

  盡管大家不愿承認,但是伊米蓮的幕后貢獻確實難以磨滅。在設計、材料和色彩的問題上,她擁有絕佳的審美和獨到的見解。畢竟,她是法國人。憑借天生的才能,她為烘焙坊的墻壁挑選了奶油黃的噴漆,又在窗前掛上了素雅的**帷幔。地板鋪著黑白相間的油氈,店里擺著鍛鐵鑄成的桌椅。顧客們隨時都能坐下來休息,品嘗熱乎乎的黏面包,享受肉桂與香草的芬芳。然而,烘焙坊之所以大受歡迎,關鍵還是因為康納的手藝十分高超。

  他跟父親學習過烘焙的技巧。拉文德老爺子不遺余力地指導瘸腿的兒子,教會他如何烤制紐約大眾熱愛的食物:巧克力曲奇、海綿松蛋糕以及朗姆餡兒泡芙。如今,康納娶了伊米蓮·胡,搬到遙遠的西雅圖,用同樣的烘焙配方來招待巔峰巷的居民。他們欣喜若狂,聲稱自己從未吃過如此頹廢的甜點。

  康納一天到晚都待在烘焙坊,而伊米蓮則守著寂靜的大宅,無聊地消磨時光,撫摩著不安分的肚子,在屋里走來走去。等待丈夫回家,等待夜幕降臨,等待分秒流逝。幾個月過去了,伊米蓮看著櫻桃樹的黃葉在秋雨中腐爛,看著母親們送孩子去上學,看著自己的軀體發生變化——越來越陌生,越來越抽象,再也不屬于她。

  懷孕期間,伊米蓮感到十分寂寞,盡管她并非孤身一人。當她嫁給康納·拉文德的時候,當她拒絕告別臥鋪車廂的時候,當議論“女巫”的話語從街上飄進窗戶的時候,他們始終都在。他,雖然臉頰被子彈打得血肉模糊,但是依然渴望開口說話;她,心臟曾經跳動的位置空空蕩蕩,腿上偶爾會坐著雙眸異色的孩子;最后,便是那只小巧玲瓏的金絲雀,蹦蹦跳跳,永不停歇。

  唯有沉浸在白日夢里,重返博勒加爾的“曼哈屯”,走進破破爛爛的舊公寓——皮耶海特在走廊里大笑,雷尼仍舊俊美異常,瑪爾格尚未背叛她——伊米蓮才能試著理解他們。然而,她不愿追憶從前的生活,不愿想起沉重的痛苦。她背井離鄉,搬到陰雨連綿的西雅圖,就是為了擺脫過去。可是,他們竟然一路跟來,緊緊相隨!這些不速之客根本無法提供安慰,只會令人陷入煩惱。她故意忽略弟弟妹妹的瘋狂手勢,也不肯思考幽靈吐露的無聲言辭。他們拼命地掙扎,她卻視若無睹,置若罔聞。

  日復一日,伊米蓮在屋里探索,發現法蒂瑪·伊妮茲·德鐸瑞斯留下的東西分散在房間的各個角落,全是船長從海外帶回的禮物:牽線木偶、國際象棋、玻璃彈珠、牛仔娃娃、剪紙娃娃、俄羅斯套娃和拉賈斯坦[拉賈斯坦(Rajasthani):印度西部的一個邦,與巴基斯坦接壤。]娃娃。玩具長頸鹿的大小跟牧羊犬一樣,陳舊的搖擺木馬嘎吱作響。數以百計的陶瓷娃娃眨著閃閃發亮的眼睛,晃著關節靈活的四肢,頭戴軟帽,手拿扇子,身穿鮮艷的紗麗[紗麗(saris):印度、孟加拉國、巴基斯坦、尼泊爾、斯里蘭卡等國婦女的一種傳統服裝,以絲綢為主要材料。]或印著龍紋的和服。幾十年來,誰也不敢丟掉它們。細看之下,每個娃娃都栩栩如生,目光敏銳,仿佛可以洞察一切。或許正因如此,這棟房子總是無人問津。

  倘若法蒂瑪·伊妮茲的幽靈依然存在,伊米蓮肯定會發現。畢竟,她能夠跟花朵交談,周圍還環繞著三個不肯投胎轉世的弟弟妹妹。可是伊米蓮相信,所謂鬧鬼,不過是街坊鄰居的謠傳而已。屋里只有沉默的娃娃,沒有少女的魂魄。

  某天,窗外飄來了比“女巫”更加糟糕的詞語,雷尼鍥而不舍地糾纏,非要跟姐姐交談。伊米蓮悶悶不樂地抱起古董玩具,走出前門,把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扔向地面,摔得粉碎,直到走廊上鋪滿五顏六色的玻璃碴、破布頭和陶瓷片。

  塵歸塵,土歸土。

  伊米蓮履行誓言,盡職盡責地扮演合格的妻子,可惜還是跟街區里的其他太太相去甚遠。嫁人以前,她們就在高中的課堂上練習書法,將自己的名字跟未來丈夫的姓氏寫在一起。白天,她們打掃衛生,到市場買菜,為晚餐的交談收集流言蜚語和花邊新聞。傍晚,她們涂抹口紅,在門口等待丈夫,懷揣著精心準備的話題,擺好了仔細烹制的佳肴。而且,在結婚的時候,她們并不是空虛的花瓶。

  伊米蓮努力保持房間干凈整潔,每晚都給丈夫做土豆燉肉,還幫他熨燙褲線,打磨拐杖,讓深色的桃木泛起暗紅的光澤。但是,伊米蓮和康納都未曾考慮過,如果愛情出現在生活中,將會帶來怎樣的奇跡。康納不懂愛情,所以無法去想,而伊米蓮太懂愛情,所以不敢去想。

  然后,我的母親降生了。

  她膚色紅潤,模樣可愛,猶如吵鬧的小仙女;除了后腦勺的一綹卷毛,頭上全是濃密的黑色直發;湛藍的眼睛會隨著歲月流逝變成深邃的褐色,幽暗的陰影終將吞沒整個虹膜。他們給她取名為“薇薇安娜”。

  回家以后,伊米蓮愁眉苦臉地抱著她在屋里穿梭,丈夫熱情洋溢地介紹每個角落,就像馬戲團的表演指揮。快看左邊,這片鋪著地毯的室內空間是什么呢?哎呀,原來是二樓的走廊!他教薇薇安娜認識廚房的鑄鐵水槽,以及餐廳墻壁和爐子上方固定的鉛玻璃門櫥柜。他認真地觀察薇薇安娜的表情,判斷她是否跟自己一樣喜歡木臺階的嘎吱聲。走進臥室,他開心地指著藤條編織的搖籃,伊米蓮將坐在旁邊的安樂椅上,夜夜晃動,哄她入眠,直到地板嚴重磨損。他帶她游覽后院,結實的雨花石標記著小小的墳墓。他領她參觀客廳,閑置的羽管鍵琴仍舊音調精準。他給女兒展示了一切,卻并未爬上三樓,因為那里素來無人涉足。

  有時,伊米蓮覺得自己可以愛上面前的烘焙師,欣賞沉穩的手掌,包容蹣跚的步伐。她感到心臟漸漸舒展,蜷縮的雙腿躍躍欲試,準備邁向一段嶄新的真愛之旅。她暗暗思忖,這次跟以前不同,這次能持續下去。也許她會獲得長久而深刻的感情,跟踏實可靠的伴侶共同生活,一起洗澡,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也許他會擁抱哭泣的她,用前胸貼著她的后背,酣然入眠。可是緊接著,伊米蓮想到利瓦伊·布萊斯,記起薩汀·勒什,偷偷地瞥向房間的角落,掃過弟弟妹妹的身影。最后,她又把心臟埋回深處,并且再添幾層泥土。

  其實,作為丈夫,康納已經盡力了。畢竟他毫無經驗,實在難以理解妻子的柔腸百轉。在遇到伊米蓮·胡之前,康納·拉文德是地地道道的單身漢,唯一見過的**女人印在破破爛爛的卡片上,藏在父親的烘焙坊里。她黑發棕膚,擺出夸張的后仰姿勢,腰肢彎折得非常厲害,肯定很不舒服。康納對她的胸脯印象最深,****挺拔,**大如圓盤,仿佛在胸口擺著茶杯與茶碟。

  晚上,當烘焙坊打烊時,康納正惦記著這個女人。他擦完柜臺,調整桌椅的位置,檢查次日要用的酵母,完全跟平常一樣。只是,今天——1925年12月22日——他剛剛鎖好店門,一陣尖銳的刺痛就席卷左臂。

  突如其來的不適感轉瞬即逝,康納幾乎沒有留意。實際上,他僅僅分神了三秒鐘,便繼續思索更為重要的事情了。比如,他的女兒——她吃奶了嗎?睡覺了嗎?——以及永遠憂傷的妻子。結果,康納徹底忘記了左臂的問題,匆匆回家,親自給寶寶洗澡,跟妻子進行艱難的交談,然后關燈上床。夜里,他睡得很香,做著烘焙師的美夢,眼前飄過白花花的面粉和蛋清。第二天凌晨,他的心臟突然停止跳動。在絕望與驚駭中,康納·拉文德終于恍然大悟,他死了。

  在12月23日的凌晨,伊米蓮從沉沉的昏睡中睜開眼睛,覺得精疲力竭,唯有士兵、醉鬼和新生兒的母親方能理解這種感受。起初,她以為是孩子的哭聲打破了夢境,于是趕緊解開胸前睡衣松散的繩結,準備下床喂奶。可是,當雙腳碰到濕冷的地板時,伊米蓮卻瞧見女兒仍在搖籃里安眠。她恍然大悟,原來是丈夫咽氣的動靜吵醒了自己。

  伊米蓮打電話叫救護車,悄悄地對接線員低語,“慢慢來,不必著急。”

  她拽開衣柜,翻出丈夫最好的衣服,放在尸體旁邊。一年前,他正是穿著這身行頭,步入了舉辦婚禮的教堂。白色的棉布襯衫遍布著橫七豎八的褶子,她動手上漿,熨燙平整;紅色的絲絨馬甲丟失了一顆漆黑的紐扣,她跪在地上,四處搜尋。接著,她給他更衣,過程非常復雜,褲子尤其難穿。她最后一次打磨拐杖。拿起丈夫留在浴室的鐵罐,掏光里面的油脂,為他抹平發絲。直到此刻,她才心滿意足。因為,她總算履行了自己的誓言,始終善待可憐的康納·拉文德,即便對方死去,也依然堅定地恪守承諾。

  她用掌心觸摸他的臉頰,感覺冰涼而僵硬,仿佛丈夫的皮膚包裹著一塊巖石。

  為了逃避殘酷的現實,她馬不停蹄地忙碌,找到烘焙坊的鑰匙,掛在頸間的皮制項鏈上。等到四點四十五分,伊米蓮只當了不足一小時的**,她仔細地將女兒包裹在厚厚的毯子中,帶著她穿過三個半街區,來到烘焙坊。伊米蓮摸黑走進店鋪,鞋底摩擦著黑白相間的油氈地板,嘎吱作響。這時,薇薇安娜餓了。伊米蓮抱起寶寶,靠近胸脯,由于沒有乳汁,母女倆都嚇了一跳。伊米蓮猛然想到,作為烘焙坊僅剩的主人,她肩負著向大眾提供食物的責任。如果連自己的孩子都無法喂養,還怎么讓顧客吃飽肚子呢?

  伊米蓮轉向儲藏室,拖出一大袋白糖,用勺子挖起少許,摻著碗里的溫水,倒入薇薇安娜的橡皮奶嘴,塞到寶寶口中。然后,她在一個紙箱內鋪上外套、圍巾和毛衣,讓女兒躺進去。她點燃柴火,拋棄了制作點心或其他甜品的念頭,打算選擇樸素的面包——外酥里嫩,熱氣騰騰,可以果腹。

  不久,香甜的味道飄滿店鋪,各式各樣的面包出爐:表皮松脆的酵母面包,濃郁厚實的干酪面包,適合蘸湯的鄉村面包,日常必需的吐司面包。我的外祖母在櫥窗里擺滿新鮮的食物,擦掉玻璃上的污漬,敞開烘焙坊的店門,讓微風把美妙的芬芳吹向街道。她后退一步,拍了拍沾著面粉的圍裙。忽然,恐懼涌上心頭,舌尖泛起金屬的腥澀,她呆立在原地,清楚地意識到,沒有人會買她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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